他那不过是逞一时意气说的话,自己想想也难为,便沉默下去。沉默里,又有些庆幸,觉得那牌楼其实是块挡箭牌,它竖在那里,把他们之间的不可能都归咎于规则礼法,不是因为他一厢情愿。
宁肯相信月贞是不敢,不是不要。这一下,他又很怀念从前那个装模作样的她,真希望她没戳穿。他假装没听见她最尾的话。
月贞觉得一切说开了,心下分外坦荡,领着他们走到霜太太房里去,便辞了回去。几人又与霜太太寒暄一番,其间问起鹤年的婚事。
霜太太笑说:“老爷才来了信,择定鹤年四月中上京去向郭家下聘,在那头议定了婚期再回来。”
他姐姐奉承道:“听说那郭大人在朝廷做很要紧的官?真是不得了,您家里又要出一位官老爷了,谁能有您这样的大福。”
霜太太尽管对亲事不大满意,却喜欢听奉承话,在榻上直笑,吩咐留他们吃晚饭。
蒋文兴又问鹤年是如何想起来还俗归家,霜太太笑容就有一丝尴尬,细微不可查的,“嗨,难不成当一辈子和尚?那些人是因为孤苦无依,没个去处才做一辈子和尚,现如今但凡有个去处的,都蓄起头发奔前程去,真有几个愿意一辈子吃那苦?鹤年如今年纪大了,自然也要知道为家里打算。”
蒋文兴私心怀疑此事与月贞脱不了干系,不大肯信,“先前我们说起这话,鹤兄弟可是一百一千个不愿意,常说家中有缁大哥撑着,他便要偷一世的懒。可见事无绝对,如今又变了主意了。”
这里正说话,忽见鹤年跨门进来,“文表哥这话说得不错,事物绝对,谁都想不到不到一年的功夫,表哥你就衣锦还乡了。如今回来,总不会闲着,打算做点什么买卖?”
蒋文兴不由惊诧。鹤年业已束起了冠,几丝零碎的头发斜坠在额前,穿着天青的圆领袍,从先前的成稳持重中挑出了一缕年轻公子的张扬气息。
他蓦地受挫,便把坐姿调一调,仰在椅背上,一条胳膊搭住扶手,以一种散漫不羁的姿态,来抵抗鹤年矜贵自重的风度。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还有一周左右就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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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花有恨(六)
然而这种抵抗不过是自己骗自己, 在这里用尽力气,人家却在这锦绣兰堂间不费吹灰。蒋文兴很受打击, 尽管古语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但一个人天生拥有的,总比后天得到的更具优势,尤其是这人后天也并不逊色的境况下。
不过他想一想, 有一件事情例外,就是月贞。他不单与鹤年同样拥有过月贞,结局也是同样注定得不到。于是心里又好过了一些。
他翩然笑起来, 这翩然的风度也有精心刻造的痕迹,“我也是才回钱塘没几日, 先赶来拜见二位太太,后头的事还没打算。鹤兄弟有什么发财的买卖么?还请不吝赐教。”
鹤年见他胸有成竹的态度, 俨然是客套话, 恐怕早就有了好的前景筹划了。他心下也有些不畅快,为被蒋文兴处处占去的先机。
上头霜太太代鹤年客气, “他哪里懂什么生意场上的事, 不过这些时陪着他二哥在外头跑了几回, 涨了些见识而已。你们还不知道他,从前说到什么功名利禄的话都怕脏了他的嘴似的。”
蒋文兴他姐姐奉承道:“这才是鹤二爷不同常人的好处,不像我们这些俗人,张嘴闭嘴都是迷柴米油盐,一句话离不开钱。”
众人说笑取乐几句, 霜太太觉得无趣,吩咐人去把琴太太月贞惠歌都请来, 并巧兰与蒋文兴三人凑了个牌局。
蒋文兴他姐姐难得抹牌, 平日偶然抹一回, 都是按两三个铜板的输赢。蓦地到了这桌上,却是一吊钱一吊钱的输赢,吓得她不敢落座。
蒋文兴先不上桌,对他姐姐说:“输了算我的,赢了算姐姐的,姐姐只管放心玩。”
听见这话,霜太太有些不喜欢,想他如今虽然财大气粗,却是浑身的土气,哪比他们百年的豪门,自是一种贵而不张扬的风度。
她暗暗噙着笑,把腰板挺起来,端得是雍容华贵。
月贞先让巧兰上场,自己与惠歌在椅上坐着,抬眼对过正坐着鹤年与蒋文兴。鹤年是一贯不玩的,歇在椅上原不稀奇,可月贞蓦地觉得他像是为了盯梢故意坐在那里。
她有些不自在,手脚放得规规矩矩,要看鹤年,怕给蒋文兴察觉,如今才知此人有些诡计多端,要是给他捏住了他们什么把柄,告到二位太太跟前,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要看蒋文兴,又怕鹤年秋后算账,这本来就是个闷醋罐子。
真是叫她左右为难,只得低着眼茶就点心地吃着。吃得打嗝儿,给巧兰听见,在牌桌上扭头笑她,“贞大嫂子没吃午饭?”
月贞尴尬地将刚拿起的点心放下,“吃过了的,在这里坐得发闲。”
蒋文兴玩笑着搭腔,“贞大嫂子也去抹一局,不知大嫂的技艺长进了没有,从前可是老输。”
巧兰随口道:“文四爷从前在我们家一向少同我们抹牌,请也难请,怎么也知道我们大嫂子总是输?”
一语惊醒梦中人,在场的除姐姐姐夫,都微微转动了心肠。琴太太猛地想到那枚无人认领的香袋子,抬额看了蒋文兴一眼;霜太太也似乎敏锐地感知到什么,将月贞看看,见她低着脸神色不自在的样子,愈发有了几分揣测。
揣测下来,竟然很替她儿子感到亏!心想月贞就是为打发寂寥要与人私底下说些闲趣,也不该是同别人。难道她的儿子还比不上别人?简直没天理!
做母亲的大概都有这样一副玄妙的心态,事情对不对且不论,反正自己的儿子一定要在这事里拔得头筹才好。
可月贞虽是局中人,却不知情,不好怪她。只好生气地横了巧兰一眼,把气撒在她身上,“你当谁都像你,上了牌桌子就是将军上了战场,非要斗个你死我活才罢?这话多的毛病就是难改,当着亲戚在这里还是这样子。”
巧兰忙低头看牌,慌乱间打错了一张,“三万。”
蒋文兴他姐姐全没注意这些,只顾着赢钱,赢得不好意思了,怯怯把三面看看,摊开牌,“胡了。”
牌桌上还是雾里看花,后头椅上却是心明眼亮。鹤年心里发了酸,忍不住猜测他们从前私底下说了多少密语,又说了些什么?恐怕天南地北说了许多趣事。他不似蒋文兴,自幼身在世外,没有那么有趣的事情说给她听。
他嫉妒得很,要争输赢,一面冷睇着月贞,一面噙着淡淡的笑意,“大嫂是到了我们家才学着抹牌,所以总输。大嫂今日不要怕输,只管去打,输了算我的。”
蒋文兴已替他姐姐开了账,不好再替别人开。要按他此刻的心思,就要替月贞开了才好,引起这场上一片疑心,叫他们尽管去猜疑,猜到他头上才好呢,把他与月贞都逼到末路,那就置之死地而后生。
要叫他自己坦白,他是不敢的。相信月贞也不敢,谁叫他们是一样的人。
琴太太疑心着蒋文兴,越看越怀疑,便玩笑说:“文兴,你来接你姐姐的角,她再坐下去,只怕要将我的钱赢光了。月贞,你来接巧兰。”
故意要将二人放到她眼皮子底下来,好仔细查验查验。他姐姐正赢在兴头上,虽然不甘,却不敢违琴太太的话,只得让开。
月贞坐上来,形同上了公堂,简直腹背受敌。这场上谁都只握着真相的一角,唯独她是个谜底,所以谁都要来探一探她。而她心底的真相却在背后虎视眈眈,她既要保全他,还要保全自己,整个人如坐针毡,谁都不敢看,只盯着手里的牌。
盯得头晕眼花,二饼也虚成了四饼。她打出去,“四饼。”
蒋文兴摊开牌,“胡了。”
琴太太瞅他一眼,笑道:“文兴出去一趟长进了不少。方才听你姐姐说,替你相中了一户人家,年纪不小了,是该择定位小姐成亲了。”
鹤年对此事倒有兴趣,慢慢走到月贞背后,一面看月贞的牌,一面笑睇蒋文兴一眼,“噢?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
他姐姐在椅上搭话,“是一户姓陈的人家,就住在陈家庄巷子里,做小买卖的,有间铺子。那姑娘我见过,虽不比朱门绣户的小姐,人才身段品貌倒都过得去。我们文兴怪得很,不喜欢不识字的,又不喜欢书读得太多的姑娘。”
这可不是比着月贞喜欢的?琴太太瞟一眼月贞,愈发肯定,“识字的到底比那不识字的强,文兴倒是会拣。什么日子上门提亲啊?我看这事情要赶着办,你们新置办的房子事情多,早点接一位奶奶进门,好帮着料理。”
“我也是这话,与他姐夫商议着,今年年关前头就赶着把事情办完。急是急了些,可我们小门小户不比您家这样的大户,凡事图个便宜为上,不讲那么些细礼。”
鹤年心下高兴,剪着一只手,躬下腰来,用另一只手点了点月贞手里的牌,笑说:“打这个。那说起来,要先恭喜文表哥了。”
月贞此刻恨不能找个地缝子躲进去,全副心思只敢放在牌上,扭头看鹤年,“嗯?打这个么?”
“只管打。”
霜太太眼见这二人一前一后的,颇有对小夫妻的模样。心里觉得儿子占了上风,不免怀着点做母亲的得意,给月贞喂了一张牌,也跟着撺掇,“是这个道理,文兴比我们鹤年还大些,早该娶妻了。没有父母,你们做姐姐姐夫的就要替他操持,别放任他只知道在外头瞎混。男人家爱玩,仔细玩散了心。”
众人各怀目的将蒋文兴逼到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他瞅了下月贞,发现她并不看他,心里益发不好过。而自己的亲事,当着长辈在这里也不好过多议论,只得讪笑,转而将了鹤年一军,“鹤兄弟是几时上京去呢?”
轮到鹤年头上,他也不好说自己的亲事,是霜太太代答,“于家兄弟过些时也要回京,鹤年就同他们一道上京去。”
蒋文兴调侃道:“还是鹤兄弟有大福,眼看就要官运亨通了,也像二老爷似的,在京做个大官,光耀门庭,不知多少好处。”
说得二位太太都不高兴,好像与郭家结亲就是他们李家赶着巴结似的。霜太太便说:“依我的意思,也不想他做什么大官,留在我跟前才好。偏那郭大人就是看重我们鹤年,也不好拂他的意。”
琴太太睇她一眼,心里微微弹动,笑着附和,“我也想鹤年留在家才好,头先霖哥还对我说,要鹤年跟着他学做生意,也好叫他身边多个帮手。我说鹤年到底要上京去的,就是帮也帮不了多久。真是的,偏半路杀出这郭家来……”
霜太太无奈道:“有什么法呢,都是他父亲的意思。”
大家都处于一个雾团烟罩的境地里,然而在这愁困中,心都在寻找着出路。虽然不知该往哪里去,却不放过任何有依稀灯影的方向,哪怕那方向是十分崎岖叵测的。
天色不知不觉暗下来,厅上的灯笼给点上,伴着黄昏的光,照着底下精致的碗碟,慢慢变成残羹冷炙。这一日下来,谁的心里都是有数上加有数,离真相是一步之遥了。那一点距离却是悬在远方。
琴太太留姐姐姐夫住一夜,打发蒋文兴先回家去,原是只派月贞送他到门上,霜太太暗里不服,又派了鹤年一道送。
三个人走在园中,说不出的吊诡滑稽。月贞刻意落后了几步,免得跟他们二人起争执。他们在前头闲庭信步,各自笑着,好像在说与她无关的话。
说是与她无关,其实还是为她在赌气。蒋文兴本不打算说的,却为争口气,忽然与鹤年说起,“下晌鹤兄弟问我日后打算做点什么买卖,不瞒鹤兄弟说,我与严大官人正筹算着包几座山头,做茶叶生意。你知道,咱们杭州头一样就属茶名满天下,做这门生意稳妥。”
鹤年睐目,见他微笑里带着挑衅的意思,便领会了,“我前些时候陪同霖二哥在外头跑,听见有位新进的茶商正急着四处打听承包茶山的事,想必就是你文表哥了?”
“正是我。”蒋文兴睇住他有些阴沉的目光,益发志得意满,“不见得你们做了这宗生意,别人就不能再做吧?天下家家都要吃茶,我不一定就是抢你们的生意嘛。”
话虽如此,但鹤年觉着他多少是有些冲着李家来的。人的自尊心怪得很,好像从前是在他们家的屋檐底下低过头,如今要刻意与他们平起平坐。
他目投远处,忽然笑了笑,“表哥说得极是,没道理天下的生意我们做得你却做不得。我要是有这份心,当初也不会拿五千两银子出来支持表哥北上发财了。”
听见这话,蒋文兴陡地变了脸,“那五千两是你给的?”
鹤年明白他暗地里总想与他一较高下,不论是家世出身还是在月贞的事情上。因此他故意澹然笑着,“是我。当初你问缁大哥拿银子,缁大哥一时筹不出,我就拿了五千两给他。这世道真是难说,你文表哥转来转去,发财的本钱却是我出的,以后不论你如何飞黄腾达,也忘不了是靠我发的家。我倒不要你报答什么,只要你时时刻刻记着就好。”
蒋文兴蓦地窜动肝火,攥紧了拳头,扭头看一眼月贞。月贞跟着他们止步,站在了黄昏的碎影里,神色是迷惘无措的。
可他却觉得,她是与鹤年沆瀣一气掠夺了他的自尊心,他们是两个凶残的劫匪,将他一伤再伤。他有些恨她了,然而爱又在这恨里变得更为醇厚。有什么办法呢?没办法啊,爱本身就是一场献丑,越想体面,越是露怯。
他无奈得想哭,但不甘落泪,只是神伤地笑了下,掉身而去了。
月贞旋即跑上来,拉了拉鹤年的衣袖,“你们说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生意上的事。”鹤年扭过头来,觉得是自己赢了,不免得意,“你难道以为是在说你?”
月贞翻了一眼,“我可没这么自作多情。”
“只怕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吧?哪个女人不高兴有两个男人为她相争?”他隔着一段距离指一指她的心口,“女人都有这么一片虚荣心。”
“你懂什么女人!”月贞爱也爱他了解女人这一点,恨也恨他这一点。她咬紧了嘴皮子憋着一股恼羞成怒的笑意,落后拿胳膊肘顶一顶他,“话虽这么说,可我心里是希望你赢的。”
鹤年低下眼问:“赢什么?”
月贞畅想着,含着一丝遗憾,“打架啊。我方才走在后头就在想,你们要是打起来,我就帮你。谁知又没有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