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闻言,先是一怔,继而大笑了起来,“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既然敢说,那我就敢跟着他做!老郑我别的不会,水利这块,还不曾怕过谁。”
话说得越大,脸打的越狠,几日后,郑国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这就是你画的河图?”嬴政看了眼堆在书案上的羊皮卷,皱起了眉头。
郑国还以为他看不懂河图,连忙上前向他解说:“关中之地,常年春旱夏涝,若能西引泾水,流经关中之地,注入洛水之中,便可在洪水期引洪灌溉,改良土地,增加可耕之田,又可在旱季借用两河之水,以免关中旱情……”
“这我知道。”嬴政指着当中一处说道:“既然要修渠引水,为何不筑堤围塘,便可积蓄洪水,以备旱季用水。关中如今人口尚不如五国,就算浇灌开荒出更多田地,无人耕种也一样荒废,与其开荒,不如深耕细作。待日后人口多了,再行开荒不迟。”
“围塘……”郑国听得目瞪口呆,他昔日与人说起自己的引洪灌溉,借河沙冲击出良田之策,都会得到一片赞颂之声,所有人都以为,良田多多益善,而从未有人告诉过他,田地多了,可能会不够人手耕种……
围塘蓄水,与其开荒,不如深耕细作……说起来简单,可作为一个长年累月与土地打交道的河工,无论如何修渠,避免洪涝旱灾,都是为了增产增收,这一句话,便说到他的心里去。
谁敢说着黄口小儿,就不懂河工农事?
他目光热切地望着嬴政,十分殷切地问道:“不知殿下可否再说说这围塘之事,还有,深耕细作要如何实施?”
嬴政一噎,“这……”
郑国误以为他还在怀疑自己,立刻拍着胸口赌咒发誓:“下官愿以性命担保,殿下所说之事,绝不会传回韩国。当初韩王派我来秦国,就压根没打算我能活着回去。如今得秦王和太子殿下信重,肯让我继续操持修渠之事,郑国就算再不知事,也知道谁人可信,谁不可信。”
“从今日起,郑国就是大秦的郑国,愿为殿下效忠,若有任何差池,郑国这条命就交给殿下发落……”
“我要你的命有何用?你还是好生留着性命,为我大秦修渠吧!”
嬴政白了他一眼,“至于围塘之事……我明日让李斯与你细说。”
郑国大喜过望,深深一礼:“多谢太子!”
在这个时代,任何一种能够令田地增产的手段,都会成为各国不传之秘,从农具到水利,哪怕明知其中或许有诈,韩王派人将他送到秦国时,秦国上下依然先采纳了他的修渠之计,直到开始动工,被人举告,明知他是间谍,都没有立刻将他斩首或者五马分尸。
这绝对是其他间谍无法享受的待遇,换成一个剑客或是一个商人,甚至是王侯将相的幕僚门客,只要被发现一点间谍行为,那是肯定立斩无赦。
只有他这样的技术型人才,才会让秦王心生犹豫,用吧,担心是计,不用吧,又舍不得他的才华白白浪费。
但凡有一点可能让秦川变成沃土,任何一个秦王都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这是郑国的底气,却没想到嬴政比他想得更多更远。
他却不知,嬴政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让人将饭菜送到房中,自己则不眠不休地开始……抄书。
“哈哈哈哈,政哥一定没想到,口快一时爽,抄书抄断手!”
“政哥重生+穿越,有了后世的图书馆资料,可没法拿出来啊,只能手抄,也真是惨啊!”
“别人抄书费纸,政哥抄书费布,赶紧弄点造纸的技术资料给政哥送去,省得政哥以后每天还得批阅八百斤竹简的奏折,肩周炎都得犯了!”
“9494,若论勤政,上下五千年,没几个比得过政哥吧?毕竟那时候政哥连假期都没,一年四季007……”
“所以秦始皇是过劳死吗?”
“嗑药嗑错了死的吧?被徐福和那批方士骗钱骗人,还给假药,这种卖假药的被坑杀一点也不冤啊!”
“谁让他做梦求长生不老,明知不可能,那不是自己上赶着找骗吗?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你以为那些方士不要命了想骗他啊?”
“暴君就是暴君,他要是长生,那还能有我们吗?”
“后世那搞文字狱的皇帝不也想再活五百年,政哥想长生有什么不对的?”
“他为了自己享乐不顾百姓死活,就是暴君!”
“那政哥一统天下消灭诸侯国,修筑长城抵御外敌,又救了多少人呢?”
“暴君暴君就是暴君!”
“始皇帝yyds!”
那都是得用真金白银现买的。
虽然经过系统的转换,到他手里连十分之一都没有,可对于在这个世界原本就一穷二白的他来说,那都是白赚。
更何况,这匹纯种的汗血宝马,别说大秦和其他诸国,就连如今的草原之主匈奴王都没有。
也不知系统怎么搞到手的,这本该在大草原上带着野马群驰骋的马王,稀里糊涂的在他抵达关口时,跑到了他的面前,成为了他的坐骑。
随行的侍卫们纷纷称奇,连李斯都惊叹地说他是得天独厚的天命之人,才能有如此奇遇。
不得不说,李斯在把握人心煽动情绪上,十分有一套。
那些跟随他前来修渠的侍卫,原本都十分萎靡不振,连他作为太子所分配的属官们都觉得他居然立下三年修渠的保证,简直是在开玩笑,若不是秦王赐他金剑玉印,让他可以先斩后奏,他所带的这三千人马,还不知有多少肯跟他到这黄土之地前来修渠的。
可这宝马一到,李斯再这么一说,顿时引得群情激动,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立马不一样了。
神物有灵,唯有德者据之。
这种已经被传说美化成神马的汗血宝马,那就是他们眼中的神物,天降祥瑞。
而他,就是天命之人,有德之人,那么懂得多一点,就如孔子老子曾经说过,生而知之,拿出一些现在尚未出现过的技术,也没有人敢说什么。
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看着足足耗费了两匹绢帛才勉强抄了个大概的“围塘蓄水法”和“农田深耕施肥的几点说明”,嬴政皱起了眉头。
太潦草了,明天还得让李斯自己再抄一遍。
还有,弹幕说的没错,造纸术,的确应该提前出现了。
第十九章 真假嬴政(19)
最初纸的出现,其实是丝绸麻布的衍生产品。
作为勤俭持家的华夏百姓,抽丝剥茧时,上等蚕茧抽出的丝会用于织绸织帛,可以直接替代货币。
而那些有损坏或病虫害的蚕茧,就会用漂絮法抽取丝绵。
这种法子就需要反复捶打蚕茧,捣碎,漂絮后,除了干净漂亮的丝绵,总会有一些残留在晒丝绵的篾席上,久而久之,篾席上残留的碎絮和纤维碎末形成一层薄薄的片状物,晒干剥离下来后,也可以像丝帛一样用于书写,只是质量和色泽手感都远不如丝帛。
这种作为残留物衍生品的薄片,最开始被称为“赫”或“方絮”,就是纸的前身。在战国末期到秦汉初期,就已经在记录中偶有出现。
丝绸的产量并不高,残留物就更少,所以早期的赫作为帛书也只有贵族高官才能用得起,而且大多只在齐鲁两地才有,而像秦国这样出身“蛮荒”之国,压根连见都没见过。
普通平民更多采用麻布制衣,因为产量缘故,就算有人尝试用制麻废料造纸,可麻纤维成本依然居高不下,成品粗糙,远不及帛纸,所以也没有推广开来。
直到东汉时期的宦官蔡伦改进造纸术,才真正让轻薄便携的纸代替了沉重的竹简和昂贵的帛书。
现在,嬴政只是让那些蚕娘们,在漂絮抽取丝绵后,留下的碎絮和破布头、碎麻片、渔网、烂树皮等混合捣浆,将偶尔所得的方絮,变成特意制作的絮纸。
起初大家只当是小太子故意折腾他们,堂堂大秦王族,用得着如此勤俭,连这些破烂垃圾都要回收再利用?
彭其心疼地跟郑国说:“老郑啊,你还是多想想节省点的法子,看把太子殿下都逼成什么样了啊!”
“堂堂一国太子,跟着那些下人仆妇研究如何用破布头烂树皮和渔网做什么东西……要不是钱不够了,至于如此吗?”
郑国也愁得挠头,“我又不是没想过。先前说征发徭役,让每户至少出一个男丁自带干粮来挖渠,可太子殿下爱民如子,不但供给一日两餐,还让人记下他们的出工时间,说是日后有了水渠,不缺水了,愿意自己垦荒的平民,可以根据挖渠时的工作量,领取土地……”
“殿下这么一说,别说男丁,连很多妇人都跟着来开渠,这不光是每日的饭食,就多花了不少钱。”
他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还有,殿下说这分田地之事,你觉得可能吗?”
春秋战国时期的土地制度依然延续周朝时的分封制,大部分土地归王室和诸侯贵族所有,实行的是“井田制”,农民都是依附于贵族的奴隶。
而秦国从商鞅开始,“废井田,开阡陌”,使“黔首自实田”,就是从大贵族大商人手中收回了井田和私田,分配给百姓和军户,成年农民每人可分得“小亩五百”,用于轮作耕种。
秦国的小亩,五亩相当于后世的一亩,对于当时的生产力来说,足够养活一家人。
当时的秦国地广人稀,土地贫瘠,所以还推出了很多优惠的“移民政策”,从其他国家到秦国耕种的农民,可享受五到十年不等的税赋和徭役减免优惠,农民甚至可以免除兵役。
这对于在战乱中饱受摧残的各国百姓来说,简直就是一个福地,当时赵魏韩三家分晋,分分合合打得不可开交,三晋的农户就有不少搬去了秦国,也是秦国能够迅速发展壮大的原因之一。
郑国是韩国人,虽然听说过秦国分田地很大方,但他自己清楚,普通新开的荒地,和即将拥有他所建设配套的水利工程的良田,完全无法相比。
就算在韩国,这样的一等良田,都是归于王室所有,至于普通农民,能有下等田耕种填饱肚子就不错了。
彭其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难道第一天认识太子殿下?他虽然年少,可说过的话,哪一句没做到?”
郑国嘿嘿一笑,搓了搓手,“我的意思是,如果是真的,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让人捎封信回老家,再带些族人过来,他们能干活,以后如果也能分到地,自己耕种自己吃,就能多养活几个孩子啊!”
两人相对而视,齐齐叹了口气。
他俩在秦国和韩国,都算是有身份的小贵族,彭其还是泾阳令,但家族一大,各种开支累计起来都远超过他们的俸禄所得。
彭其家中有地,郑国有祖传的手艺,日子还算过得去。
可治下的百姓,邻里乡亲,多少人家生了孩子后,交不起人头税,供养不起,便早早“夭折”。
若是每个成年农民,都能像秦国一样授予田地耕种,哪怕再苦再累,只要能种出粮食,就能养活更多人,而不是眼睁睁看着骨肉亲人在自己面前饿死。
郑国一生都在研究水利农工,就是想多种点地,多收点粮食,不再让后辈子孙,像自己的父母一样,生了六子三女,最后只养大了两个。
嬴政并不知道郑国一开始还不相信他的“授田令”,可对于秦国百姓来说,这事百年前就已经开始施行,如今秦王将关中之地封授与太子殿下,只要他能带着大家修好这条从泾阳到洛水的“洛阳渠”,那以后这方圆八百里之地,都将成为良田沃土,那么他们的子孙,也可以有地可耕,而不像现在这样,辛苦一年到头,贫瘠的土地出产连温饱都不够。
他更关心的是,让人回收来的麦秸和粟杆,粉碎后用于造纸的效果。
修渠的时间是在夏收秋种之间,冬日的秦川十分寒冷,虽不至于滴水成冰,可冻实了的土地靠他们现有的工具根本挖不动。
所以男丁们去挖渠的时候,嬴政便让人收购了刚刚夏收回来的麦秸和粟杆,加上麻杆,总算有足够的原料可以进行他的造纸实验。
战国时代的妇人们也和男人一样劳作,力气不亚于他们,干活还仔细,所以在造纸实验阶段,嬴政都用的这些自告奋勇前来干活的妇人。
他现在手头紧张,还出不起工钱,只能按工时记账,以后给他们折算成新开的农田分授。
这一点,他提前向秦王报备过,并没有超出秦国律法规定,又尽量在自己能力范围能给予更多的优惠,才能让这些百姓主动积极地参与到修渠大业中来。
前世的他,总担心时间不够用,所以每件事都积极推进,不容许有任何拖延懈怠,在他雷厉风行的手段下,也的确没人敢于反抗,可被迫劳作和为了自己和子孙的未来而努力,工作的目的不同,态度和结果也就完全不同。
这是他在后世看过了许多史书之后,方才明白的道理。
以前他总以为,百姓什么都不懂,只要让他们干活,下令便可,无需解释。
可现在他发现,如果让他们看到希望,知道这样做的目的和结果,就能激发出他们更强大动力和后世人所说的“积极性”。
在这种状态下,一个民夫能干的活,甚至超过原来服徭役的三到五个民夫。
更不用说,他们不再是麻木僵硬地服从命令,而是开动脑筋,跟着郑国一起讨论怎样才能以最小的代价,挖出更多的土方,浇灌更多的土地。
嗯,因为看到他大肆收集破布烂树根烂麻布头,以为他穷得快要靠倒腾旧衣物来给民夫供饭,于是他们开始主动地替他想办法省钱了。
对此嬴政并没有去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呢,他们自己主动省钱,总好过大手大脚的浪费吧。
更何况,他的确也没多少钱了。
无论在任何一个时代,实验都是一件极其烧钱的工作。
尤其是这个时代缺乏的基础工具太多太多,大量的工具都是手工制品,而匠人的地位低下,大多都是各家诸侯和贵族自己家养的奴隶和匠户,想要找到野生的……除非是墨家门下弟子。
嬴政忍不住摸摸自己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