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前世,跟墨家不大对付。
因为几次攻城之时,都有墨家子弟帮助各国守城,给秦军造成了不小的威胁,围城每耽误一天,就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而最终造成的结果,城破人亡,收益还不如损失,就让他十分震怒,后来哪怕一统天下,还是对墨家子弟下了追杀令,几乎将他们赶尽杀绝。
现在想想,有点意气用事啊。
无论墨家法家,其实都是一种工具,关键要看掌握工具的人,如何使用,才能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墨子的“兼爱非攻”,虽然非攻不适合他,但他想要一统天下,兼爱七国百姓,也不能算完全没有共同点嘛。
论道之说,本就是求同存异,墨家想要的,无非是百姓安稳度日,免受兵灾之苦,那如果让他们来开荒种地,带着百姓们好好种田,岂不是比帮助那些腐朽的六国贵族守城更好?
只是墨翟死后,墨家矩子之争导致四分五裂,齐墨和鲁墨前几年还争得厉害,如今鲁国已灭,齐墨反倒销声匿迹,也没了动静。
“李斯,”嬴政还是习惯直呼其名,从上次将抄好的农田水利“帛书”交给他开始,李斯这货就不敢再像先前在兰陵时那般,对他都以师兄弟相称,时不时还摆点老资历,而是恭恭敬敬地以臣子身份相对,甚至眼神还有点崇拜。
哪怕知道这崇拜的眼神九成九是演戏,嬴政也没去拆穿他,“先前让你摘录的造纸之法和围塘水利,都弄好了吗?”
李斯点头,“都按太子的吩咐准备好了,不过……”
他犹豫了一下,问道:“这造纸之术,所造方絮替代帛书和竹简,的确物美价廉,仅此一项,就能为我大秦赚来无数银钱。可太子将它传与诸国,还特地让人送给墨家弟子,恕斯愚昧,不知太子深意。”
嬴政笑了笑,说道:“你可知为何韩王要送郑国来秦?”
李斯:“韩国势弱,在我大秦强兵之下,难以持久,故而想用郑国之计,耗费大秦人力财力,谓之‘疲秦’之计。”
嬴政笑道:“所以说韩王是个蠢货。只为一时安逸,就给我们送来这样一个人才。”
“修渠的确花费人力物力和时间,可短短几年时间,能换来的,是大秦百年丰收。唯有如此,我们才能有征伐六国,一统天下的底气。”
“区区三五年,我们等得起!郑国修的渠,以后就叫郑国渠,传令下去,若有人能献上改善民生耕种之法,无论是农具还是粮种,都可以其名命名,载入史册,永以为记。”
“殿下!”李斯不禁有些激动起来,“殿下此言一出,定能使天下良才投效,此乃万世之功也!”
嬴政瞥了他一眼,“先别吹,能把墨家子弟拉来种田才算你本事。至于造纸术,呵呵,你以为,齐鲁两地都已丝绸闻名,他们会没有发现过方絮?无非是只限于贵族手中,对他们来说,丝帛是身份地位象征,用方絮这等残次品无非彰显身份,又不愿平民能用上与他们一样的东西,所以……”
李斯恍然大悟,“就算我们将麻纸草纸的制造术传过去,他们也未必肯让寻常百姓使用,甚至会限制……”
“那么有识之士,尤其是读书人,就会到秦国来……妙啊!”
嬴政哼了一声,“诸子百家,动不动就修书论道,稷下学宫号称藏天下书,那得多少竹简?若是用我们的纸……轻便廉价,只要送来一本书,就可以得一卷纸抄书,如此不出三五年,天下藏书,莫过于我大秦。”
“嗬!政哥这是彻底反转,不焚书改藏书了吗?”
“有一说一,政哥焚书坑儒的事虽然做得有点过,但当时为了统一思想,消除六国和诸子百家的影响,他这么做也不算错。后世某些朝代,不都是一夺权就先清洗一波前朝的影响,文字狱杀的人,可比政哥坑的方士多多了。”
“不管那些,我就是想知道,政哥这么一搞,以后还有徐福的混头吗?要是徐福不出海,那以后还有某个岛国的存在吗?”
“想那么多干嘛,政哥穿都穿了,改变历史,跟咱们的世界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还管那些!”
李斯甚至比弹幕里的观众更加激动:“太子如此做法,是为天下读书人的恩人,斯虽无能,亦愿竭尽所能,替太子效力。”
“行了,少说话,多做事。”嬴政还是不忘敲打他,“我知道你忠心能干就行,不用成天挂在嘴上。你看大师兄,从来不夸我一句,可我一样很钦佩大师兄的为人和文章。”
“太子教训的是,微臣明白了。”
李斯一肚子酸水,想到自己跟着嬴政鞍前马后的跑,在秦川喝西北风吃土,韩非却稳稳当当地在咸阳著书立说,和荀卿一起传道授徒,日子别提多清贵,可人家在嬴政心里,就是比自己的地位高。
这让他上哪说理去?
可他也知道,当初在兰陵,他给嬴政下过几次绊子,那不是不知道这位的真实身份,只当他是个赵国的平民,那就是自己以后的竞争对手。可没想到人家摇身一变,成了秦国太子,自己未来的老板……就让他不得不低头。
可这会儿后悔也晚了,只能将功补过,牢牢地站稳嬴政身边第一得用人的身份,那是韩非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
毕竟,像是联络各门各派,散布谣言(叉掉),传颂太子的美名和德政,这种事韩非肯定干不了。
他也看出来了,嬴政对他有嫌弃,可也没少用他,甚至还用得十分顺手,只要他一直这么顺手下去,那么无论嬴政现在还是继位成为秦王,都少不了他这个最好用的工具人。
李斯的交际能力和情报能力都很强,嬴政将这部分人手交给他之后,几乎都不用再去费心。
第一个来到泾阳的,便是秦墨相里氏。
当初秦墨矩子相里勤,曾助秦惠王变法,废除贵族特权,但因其剑法出众,擅长攻城术,成为秦国将领,为秦国出征作战,被其他墨家子弟所排斥打压,后来相里勤去世,秦墨也渐渐销声匿迹,不复出现。
而如今闻名于世的,是齐墨相夫氏和楚墨邓陵氏。
齐墨擅长辩论,最推崇兼爱非攻,反对暴力,追求和平,是有望靠着嘴征服世界的辩棍。
而楚墨则走了另外一条道路,剑客游侠,行走天下,靠着掌中三尺青锋剑,斩尽不平事。遇到有战争的地方,他们会保护平民,帮助守城,对抗敌军,同样也会对那些鱼肉乡里的贪官恶霸,行刺杀之事,枉顾法纪政令。
那就是,坏人就杀,杀就杀了,后面有什么事与我无关。
唯有秦墨,原本最擅长攻守城池工具的能工巧匠和剑客,因为“助秦为虐”,被其他墨家子弟排斥,已经很少在外行走。
结果嬴政用造纸术和郑国渠,加上围塘造湖之术,硬生生将他们从隐居之地给“钓”了出来。
第二十章 真假嬴政(20)
来的秦墨叫相里源,是相里勤后人,带着十来个少年前来求见。
当年相里勤为秦王效力,本来是想将墨家学说在秦国发扬光大,再借助秦国的实力推向其他各国。
然而秦王在意的只是他的剑术和攻城术,却对墨家学说并不感兴趣,导致相里勤在被其他墨门派系联合排挤除名后,失望之极,带着门下子弟和族人归隐,并立下誓言,后辈子孙,不得再动兵戈,若有违逆,便让他死后不得安息,愧对先师。
故而这些年以来,秦墨消失,相里氏族人多以打猎为生,避居于秦岭和巴蜀山中,既不领秦国的土地耕种,也不服秦国的兵役出征。
直到郑国前来开渠,嬴政命人造出草纸和麻纸,虽然质地粗糙,但价格低廉,用于书写公文张贴告示,比原来的布帛要方便得多。
其实秦墨也养蚕织布,他们的工匠多,织出的布帛精美柔顺,是支撑秦墨生存的重要来源。
养的蚕多,织的丝绸多了,自然也会有方絮留下,只因产量稀少,仅用来记载重要文字和资料,作为传家之宝。
结果没想到,他们当成宝贝一样供着的方絮纸,被嬴政改良后大力推广,甚至昭告天下,愿以纸换书,但凡有献上藏书者,都可以换取一卷上等的麻纸和皮纸,而且还可以抄录一份自己留存。
等于就拿自家的藏书去泾阳转一圈,让太子身边的人抄录一遍,就可以换取上等的纸,甚至还有人说,太子不限人抄书,可以抄自己的书,也可以抄太子府中的藏书,只要肯献书的,都可以一换二,甚至抄得越多,换的越多……
对于这个将书籍和知识牢牢掌握在公候王室和贵族手中的时代,秦国太子这一举动,简直令天下哗然。
相里氏手中有方絮,自然知道方絮的成本和价值,之前是碍于祖训,不能出仕,可得知太子准许天下臣民无论贫富贵贱,出身何地,都可以抄书换书,他们就坐不住了。
但凡读过书的人,都知道此举意味着什么。
孟子云:“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
说的就是读书用脑的统治者和付出以体力劳动供养读书人和统治阶级的关系。
像李斯这样的“硕鼠”都知道,要找个大粮仓,才能过得好。
其他的读书人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读书是为了明理,也是为了脱离被统治者劳力者的身份。
掌握了知识的世家贵族,哪怕将知识藏于自己书房,放到竹简烂了,都不愿传出去,就是不想给自己和子孙们增加对手。
而普通的平民百姓,想求学简直难于登天。
第一个卡死他们上进之路的,就是无书可读,无处求学。
儒家和墨家之所以成为春秋战国时期的“显学”,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孔子和墨子都不吝于讲学之道,对门下弟子的出身并无要求,甚至广开学坛,公开授课,只要愿意听讲的,都可以免费旁听。
因此得到他们授课而改变阶级和人生的弟子们,对他们尊崇有加,也愿意追随他们,传授自己所学知识。
孔子的《论语》和墨子的《墨子》成书都是由他们的弟子完成,但后人的理解和传播,又各有不同,尤其是墨家因为派系分歧,内斗不休,加上与秦汉两代的统治者思想格格不入,最终由显学渐渐没落,再无当初矩子开坛,门徒数千听讲论道的盛况。
相里氏手中亦有半部《墨子》,此番他们前来,就是想通过秦太子,设法换取另外半部《墨子》。
那半部《墨子》原本在楚墨和齐墨手中,可如今秦太子推行“万卷藏书楼”的计划,不光是秦国,齐楚燕韩赵魏都有人赶来换书。
有的人是堂堂正正地拿着自家藏书前来,也有的人是偷偷摸摸拿着从各种渠道“借”来的书,反正秦国也没要求留下原本,只要用自己的书去藏书楼抄一份,就可以得到新纸,还可以换取其他书籍。
这种“无本买卖”,谁不愿做?
尤其是韩国君臣,自从派去郑国修渠,得知郑国暴露间谍身份后,就一直惶惶不安,生怕秦国以此为借口,直接再挥军杀来,他们刚刚跟着五国联军去函谷关转了一圈,无功而返,哪里还敢跟秦军作战。
就有人建议以献书为名,前去试探,一则看看郑国是否还在秦国负责修渠之事,二来秦太子弄出的这种“纸”影响太大,若是不去打探清楚,以后定然会陷于被动。
韩王是深受齐国影响,《管子》一书读了没十遍也有八遍,对管仲“齐纨鲁缟”、“买鹿制楚”的贸易战佩服得五体投地,才会想出这么一个“修渠疲秦”的“妙计”来拖延秦国进军的脚步。
所以当秦太子大肆宣扬纸书的妙处,甚至以纸换书,包括韩王在内,很多人觉得秦太子要么是败家子,不惜花费重金打造藏书楼,以此来邀买人心;要么就是心机狗,想要骗取六国藏书和人才。
无论哪一种,秦国出了这么一个强势的太子,对六国来说,都不是好事。
派人前去刺探,探是探听情报,刺嘛,当然是暗杀行刺,六国谁家都少不了游侠剑客,平时秦国关卡审查严密,户籍也管理的十分严格,加上法制严苛,刑罚比其他六国都重,所以一般时候游侠是不愿去秦国,免得去了被抓住要么服劳役要么服兵役,剑法再高也无法与军队相比,还是能躲着走就不去惹事的好。
可如今秦川修渠围塘,秦太子又要修什么藏书楼,广邀天下客,自然就无法像以前那般严密封锁,就算没有秦国身份,只要带着本书,就能去泾阳。
这种好事,不立刻派刺客去试试,简直都白瞎了秦太子给的大好机会。
反正这会儿人多眼杂,各国都有人去,就算出了事,秦国也没法确认是哪一国干的,大家浑水摸鱼,不论谁摸着,只要能断了秦王最看重的太子性命,简直胜过夺取秦国十座城池。
相里氏原本就以剑术闻名于世,哪怕隐于山林,也没丢了家传手艺,门下弟子中,有不少游侠和剑客,自然也就收到了各国密谋行刺秦太子之事。
于是相里源便以此为条件,向嬴政提出交易。
“若太子能为我们找回《墨经》下部,相里氏虽不能为秦国从军出战,但可以派好手保护太子,绝不会让刺客伤及太子分毫。”
嬴政前世经历过无数次刺杀,最有名的除了荆轲高渐离,还有张良在博浪沙的大铁锤,几次都是险死还生,所以这一世重生之后,他第一时间就开始按照从后世藏书和网络上看过的锻体之术开始自我训练。
他本就是性格坚毅,十分自律之人,采用后世那些经过无数代人尝试和简化的锻体之术,虽然没有找到什么正经的武功秘籍,但光是跑步和最常见的军体拳太极拳,就让他在短短两年时间里,从瘦小病弱的九岁小儿,变成现在无论身高体力耐力都超出同龄人一大截的十二岁英武少年。
尽管如此,他还是很乐意受到相里氏的“保护”。
墨家重诺,一诺千金,甚至不惜以生命践行诺言,既然他们肯为了换书而派人保护他,就一定会做到。
这些游侠剑客的行踪飘忽不定,单靠他身边的那身侍卫,的确很难提防,可有了相里氏这等剑客大家在,就不用再担心那些蟊贼了。
“一言为定!”嬴政大手一挥,不光给了相里氏十块藏书楼的进出通行牌,还答应他们可以派人跟随郑国学习围塘修渠之术,甚至连他的工坊,都可以自由出入。
他给的实在太多,连相里源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们族人也曾养蚕抽丝,做出过少量方絮,只是不知太子殿下如何以其他材料造纸,这等技术实乃不传之秘,太子便是准我等出入,草民一定会管好从人,绝不泄露工坊之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