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苍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举起手里被画得乱七八糟的绢帛:“师兄,我做出来了!”
嬴政冷漠脸:“哦,不错!”
张苍双眼亮晶晶:“师兄,你也看过《九章算术》吗?”
嬴政断然否认:“没看过,随便问的。”
“呃……”张苍有点失望,却又不死心:“我观师兄有术数方面的天分,不知师兄要不要看看……”
“没有、不要!”嬴政发现,以韩非说话的方式,对这个小胖子十分正确。否则只要稍微给一点好颜色,小胖子就能开出一个染坊来。
明确、简单、毫无婉转地拒绝,才是避免被他黏糊上叨叨至死的正确选择。
“老师找我还有事,告辞。”
无情地拂袖而去,嬴政连头都没回,自然看不到张苍扁扁嘴,不死心地又看看手里的绢帛,还是跟在他身后,像条小尾巴似的,甩都甩不掉。
看到这一幕的李斯,伸手一巴掌拍在自己的额头上。
所托非人。
“老师,韩师兄所学帝王之术,我可以学吗?”嬴政开门见山,直接提出要求。
“哦?”荀卿如今已是年过花甲,教过的弟子数不胜数,对这个刚入门的弟子却颇为看不穿,“你以为,何为帝王之术?”
嬴政眼角余光看到门缝中多了道阴影,不知是张苍还是李斯,便微微一笑,说道:“为君者,用人之道,为臣者,佐君之道,无论君臣,治国之道。师兄说,诸国战乱不休,是因为天子弱而诸侯强,唯有‘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注1),方可平息纷争,消弭战乱。”
“不知老师以为,如今能一统天下者,可在七国之中?”
荀卿目光复杂地看着他,“赵政,你欲何为?直说吧!”
这个徒弟在门下才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吸收知识之快,学习课业之勤,悟性之高,连他都不得不刮目相看。
嬴政直接说道:“弟子以为,以老师和师兄之才,屈居兰陵之地,实难实现抱负,不若离开。”
“嘭!”门外传来一声脆响,显然是有人太过激动,以头撞门。
嬴政看了眼荀卿,见他微微颔首,便起身拉开房门,揪住了正准备逃走的张苍,又对外面喊道:“二师兄,劳烦你请大师兄一同过来。”
本来藏得好好的做黄雀的李斯:“……”好吧。
张苍被他拎着后颈衣领,蹬着小短腿拼命大喊:“放开我!老师,赵政欺我!”
荀卿捋着胡须微笑:“苍,可知非礼勿听?”
张苍噎了一下,讪讪地点头:“政师兄昨日给我出了道题,我好不容易做出来,想让他帮我看看,结果他不理我……我才跟着来的。”
“哦?什么题?拿来给我看看。”
荀卿知道这个弟子醉心术数乐律,与其他弟子大不相同,但以他的出身,本就无需担心前程生计,也就由着他去了。
可赵政不同。从看到赵政第一眼,荀卿便知道这个弟子绝非池中之物。
就连跟在他身边最久的李斯,现在都开始关注这个小师弟,显然对他的课业精进程度超出预料,甚至怀疑是不是老师给他开小灶。
“咦?政也曾学过《九章算术?》”
他还以为这个弟子只喜欢法家兵家,对儒学都只是浅尝辄止,所以才会对韩非格外亲近,却没想到他居然还涉猎术数。
嬴政摇头:“只是随便看过几本书,不曾用心,也记不得书名。”
“政哥凡尔赛!”
“可惜阿房宫被烧了,否则我们就不用说凡尔赛,全世界都改说阿旁宫。”
“是啊,平平无奇普通人,五道口职业技术学院叫清华……”
“随便看过几本书……很想知道,政哥的几,是几位数?”
张苍哭丧着脸望着荀卿:“老师你看,政师兄不肯教我!”
荀卿皱了皱眉,说道:“治学之道,在勤,在悟,若是都指望别人教你,你以为,自己能学到多少?”
嬴政目光闪了闪,这时代,从至圣先师孔子,到如今的荀卿,甚至连墨家的那位矩子在内,都讲究的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所以教出来的弟子,并不一定完全遵从老师之道。
正如孔子“因材施教”,荀卿的弟子甚至大半都专于法家,而非儒学,所以老师教的是一种学习方法和思路,一种理念,而不是具体到某件事某道题的答案。
嬴政并非真正的十岁小孩,不光心智成熟,而且博览群书,技艺超群,从后世的图书馆里“复制”了大量的图书在自己的脑海中,早已形成了自己的性格和“道”。
但他求学于荀卿,想要的不止是韩非,还有这位老师。
荀卿历经赵、齐、楚三国,曾三为祭酒,而如今却只是个小小的兰陵令,甚至在春申君死后,连这个官职也被免去,一身学问,满怀抱负,最终皆付黄土。
嬴政很清楚,自己放弃跟吕不韦和赵姬回秦国,少了这两个重量级人物的身份认证,他想要再拿回秦国公子的身份,继而成为不受吕不韦掌控的傀儡秦王,就必须拥有属于自己的强大班底。
李斯就不用说了,前一世的经验已经证实他的确是个能臣,只是并非忠臣,可用,而不可尽信。
韩非,张苍,都是各有专长的未来大家,可重中之重,还是荀卿。
因为那关系到他和那位秦王爸爸的一个小秘密,是连赵姬和吕不韦都不知道的秘密。
那块玉佩,并不仅仅是秦国公子的身份信物,还是一件奇宝。
正因为这件宝物,他幼时才能在几次追杀中活下来,也正因为这件宝物,嬴异人才始终没有怀疑过他的真实身份。
哪怕吕不韦后来各种暗示明示,说他是自己和赵姬的孩子,可嬴政始终十分清楚,他的的确确是嬴异人,也就是现在的秦庄襄王之子。
亲爹没法换,也是他走上王道的第一步,可后来那两位仲父假父,他是真不想再要了。
所以,先拐个师父回去,才能改变自己成为傀儡的命运。
远在咸阳的秦庄襄王,看着面前的“嬴政”,淡淡说:“且与成f同学,待日后再行册封。”
吕不韦和赵姬面面相觑,他们到秦国快两年了,好不容易熬死了先王,等到了庄襄王继位,任命吕不韦为相国,可为何秦王对昔日最宠爱的长子,态度竟然如此冷淡,甚至还不如那个三岁小儿成f?
感觉,有哪里不对。
作者有话说:
注:出自韩非子《扬权》篇
第七章 真假嬴政(7)
秦庄襄王最近反复在做一个梦。
梦中,一个病弱的少年被烧得满面通红,手中捏着块玉佩,忽然,玉佩融化,融入他的掌心,他的呼吸减弱,面色苍白,慢慢没了声息。
不多数,一男一女带着个差不多年纪少年进来,那男子让少年去搜榻上那具“尸体”,让他寻找一块玉佩。
那少年被尸体惊吓,跌坐在地上,秦庄襄王这次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
正是吕不韦和赵姬从赵国带回来的孩子,说是他和赵姬之子,嬴政。
那本该是他的第一个儿子,生于他在赵国当质子的时期。
那是他人生中最为屈辱和艰苦的一段日子,多亏了吕不韦和赵姬,才能让他摆脱被赵国君臣嘲讽孤立的质子生活,想尽办法替他博得华阳夫人的认可,终于从一个无人在意的秦国质子,变成秦国太子、乃至今日的秦王。
与回到秦国后勾心斗角的日子相比,在赵国虽然苦,但在政儿出生的那一年,是他过的最轻松快活的时候。
他才会将阿娘留下的那块玉佩,在离开之前,挂在了政儿的胸前。
吕不韦和赵姬回来时,说在他走后,赵国人追杀之下,那块玉佩替政儿挡了一剑,不慎遗失。
能够替政儿挡灾救命,他也就没再追问。
直到最近这段时间反反复复做的这个梦。
梦境最后,是那个已经“死”去的少年,从坟墓中爬出来,口中叫着“阿父”,朝他伸出手来。
他想去抓住那少年的手,想要将他从里面拉出来,可每次噩梦到此惊醒,让他无法看清那个少年的面容。
尽管如此,他心口传来的痛楚,让他十分清楚,梦中的那个少年,才真正是他的政儿,而不是现在这个跟在吕不韦身边唯唯诺诺的“嬴政”。
从嬴政出生开始,在赵国他就曾做过滴血验亲,确认儿子与吕不韦无关。
在他们带着这个“嬴政”回来时,秦国宫室也派人再次做滴血验亲,同样证实他和这孩子的父子血缘。
现在想来,这其中,一定是哪里被人做了手脚。
没人知道,他的母亲,作为楚国公主的滕妾,其实是是一个巫女,陪嫁到秦国后,本是为楚国公主承受生育之苦,可没想到生下他之后,楚国公主先没了,他没有身份尊贵的嫡母照顾,和母亲作为秦宫中最底层艰难生存。
直到秦国要派质子去赵国,才有人想起他这个小透明的质子。
在他离开时,母亲将玉佩交给他,告诉他了一个秘密,只有留着他和母亲血脉的人,才能得到这块玉佩的庇护。
玉佩上,刻着的是一只玄鸟。
那是传说中可以燃烧为日,在火中重生的神鸟。
“政儿……一定还活着!”秦庄襄王望向铜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伸手摸了摸眉心处。
他还记得,在赵国有一次被人欺辱,他撞破了头,回府之后便开始发热,仆从们还以为他要死了,卷了质子府中的财物纷纷逃走。
而他在冥冥中看到有只玄鸟从贴身藏在胸前的玉佩上飞出,没入自己的眉心。
然后,他便从鬼门关活着回来。
他可以,政儿也一定可以。
他不知道,千里之外的兰陵,嬴政向系统确认梦境已经发送完毕后,便十分诚恳地向荀卿发出了邀请。
“老师,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诸国之中,目前的国力以秦国最强,以老师的学问和各位师兄所长,唯有在秦,才能发挥作用。”
荀卿摇摇头,说道:“秦法严苛,不尊礼教,只求利益,且对儒生格外排斥,我等便是去了,也无用武之地。”
小胖子张苍也凑了过来,气哼哼地说道:“秦国多是忘恩负义之辈,老师不去就对了!”
嬴政瞥了他一眼,“休要胡言乱语。”
张苍跳着脚说道:“我哪里胡说了,商鞅不是吗?当初若无商鞅变法,何来今日秦国之强盛?结果呢?商君是什么下场?”
嬴政:“是不是还要加上你爷爷张仪?若无张仪连横之策,秦国也无法各个击破诸国联盟,成为今日七国之首。而你爷爷……其实张相最后也算功成身退,能保全自身和家人,也算善终。”
张苍别过头去,气鼓鼓地说道:“反正秦国没好人,我才不要去!”
嬴政不再理他,转头朝荀卿拱手一礼,“先前因外敌之故,政不得已隐瞒身份,还望老师原谅。”
“原谅?”荀卿捋捋胡子,“你是秦国人?为师并未说过,不收秦国人为弟子吧?”
“以你之才,不论你是哪一国人,我都会收下你。但是……秦国非善地,为师之道,在秦国只怕难以推行。”
“秦国?”李斯正好拉着韩非进来,一听这最后一句话,立刻关上房门,热切地问道:“老师可要去秦国?”
荀卿看了他一眼,“你想去?”
李斯一把将韩非推到了前面,说道:“非师兄曾研究秦国律法,我这两日还在和他一起讨论,师兄以为,法、术、势三者当并重,如今天下,能有此势者,唯秦也!”
嬴政呵呵一笑。是啊,你从一个楚国小官,到向荀卿求学,最后去秦国为官,不就是为了寻找一个天下最大的粮仓,当一只最安逸的硕鼠吗?
这会儿说是韩非的观点,可后来韩非真的去了,你却又怕他与你争宠,设计害死了韩非。
真不愧是这天下最自私最自我的硕鼠啊!
荀卿对韩非十分看重,见状便问道:“非以为,秦国可去否?”
韩非犹豫了一下,道:“不可。”
嬴政笑了笑:“为何?”
李斯就有些急了:“非,你昨日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诸国之中,能以法治国,一统天下者,秦之势最重……”
韩非叹口气:“秦、如今,有,吕……”
嬴政豁然明朗,“师兄知道吕不韦?”
韩非点点头:“吕,奇、货、已、居,我等,难。”
荀卿亦颔首,“不错。吕不韦扶持秦庄襄王嬴子楚继位,如今已被拜为秦相。以此人行事作风,只怕难容我等。”
吕不韦在后来的确求贤若渴,广招天下英才,可那是在秦庄襄王去世之后,以国相托,由他来辅佐当时才十三岁的嬴政,整个秦国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招揽来的英才,便是为他做事,自然不怕有人与他争权夺位。
而现在,秦庄襄王刚继位一年,才不过三十多岁,正是意气纷发,求贤若渴之际,以荀卿这等闻名诸侯的大儒入秦,定然会问政于他,若是入了秦王之眼,必然会成为吕不韦的对手。
在这个时候,吕不韦肯定不会容许这种事的发生。
虽然现在在楚国荀卿亦不得重用,但生活安逸,教书育人,并无性命之忧。
去秦国,那就是虎狼之地,一个不慎,怕是就要步上商君后尘,枉送性命。
嬴政明白他们的担心之处,微微一笑,说道:“老师不必担心,弟子政,实为秦王之子。”
作者有话说:
政哥:未来的仲父,我要带师父回来跟你打对台,以后你可就没机会再成为我的“仲父”喽!
仲父都没了的话,假父还能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