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任合纵长魏无忌缓缓睁开眼,看到旁边案前坐着翻看竹简的黑袍少年,竟是数月前在赵国惊鸿一瞥的那位秦国公子。
“你……我这是在哪里?”
“咸阳。”嬴政放下竹简,转头看着魏无忌,“你没死,我让李斯将你带回了咸阳。听闻信陵君出师之前,曾当众立誓,定要马踏咸阳……等会我让人给你牵匹马来,你若还能骑马,正可了结心愿。”
魏无忌苦笑一声:“公子是在取笑于我吗?无忌如今身为阶下囚,岂敢再提前事?”
他抬头望向嬴政,有些疑惑,“只是不知公子为何让人将我带到此处,魏王……可知?”
联合五国伐秦,成为合纵长,本是他人生巅峰,意气纷发之际,眼看就要攻入秦国,却被魏王一道手令召回,功败垂成。
兵权被夺时,他也曾怨过悔过,可想想他当初窃符救赵,为了救赵国,不惜杀了晋鄙,导致自己有家不能归,可赵王口头上感激不尽,最终依然将他闲置于赵国,别说领兵,连对别国质子都比他的待遇好。
冷板凳一坐多年,直到魏国被秦国攻打,魏王派人请他回国,他起初还不愿回去,最终被门客劝说,魏王纵有千般不是,但如今魏国有难,他诚心求救,若是魏无忌坐视不理,秦国灭了魏国,也会毁去魏王室宗祠,那他还有何颜面面对列祖列宗呢?
就为了这份兄弟和宗族之情,他回到魏国,也的确曾得到魏王重用,才能召集五国联军,共同伐秦。
只可惜,魏王的野心远没有对他的忌惮之心大,才会令他功败垂成,甚至将他软禁后还派人来下毒。
魏无忌知道有人下毒,却已心灰意冷,了无生趣,才会毫不犹豫地饮下毒酒。
可谁知,毒酒没把他毒死,反而让他一梦醒来,身在秦国。
魏王知道他被秦人带走吗?是故意放他一条生路?还是……
魏无忌脑中无数个念头翻来覆去,几乎要将他折腾得头疼欲裂。
嬴政却拿出一卷羊皮纸递给他,“这是我和韩非画的舆图,信陵君可以看看。”
魏无忌曾联合韩国一起伐秦,自然对韩国王室有所了解,也曾看过韩非所著的文章,闻言便接过来看了看,不由瞪大了眼睛,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身为五军统帅,他所见过的舆图不算少数,也曾指挥哨探暗访诸国,绘制舆图,可无论是他的手下,还是各国将领手中的舆图,没有一幅能与这幅相比的。
虽然这幅舆图上还有一些他看不懂的符号,可上面大多数地名他都知道,那么对应的一些符号,他也就能从中找出规律判断出意思。
关键在于,这并非只是秦国的舆图。
甚至秦国的部分,十分简略,而周围六国和一些小国小城,都只标记了城名和山川河流之名,并无国名,更无疆域划分之别。
很显然,这幅图,只有秦,再无六国。
他的手都有些发抖,声音变得更加暗哑,看着面前这不过十多岁少年的眼神,变得十分深沉。
“这……舆图是公子所绘?”
嬴政点点头,指了指地图上的一处,“韩国送来一个间谍,叫郑国,想学管仲买鹿制楚之计,修渠疲秦。听说此计韩王也曾问过信陵君?”
魏无忌干笑了两声,眼神有点飘忽,“君不密则失臣,机事不密则害成,公子既然都知道了,那韩王此计必败。”
嬴政却摇摇头,说道:“渠,是一定要修的。韩王自以为我大秦修渠,便会耗费民力财力,无力攻伐诸国。却不知此渠若成,则关中沃野千里,能使百姓无饥荒之苦,可谓功在当时,利在千秋。”
“至于韩国,呵呵!”嬴政冷笑一声,“便是让他多活几年,又能如何?”
魏无忌愕然地看着他,突然感觉,面前这个小小少年,竟似比他见过的其他任何一个诸侯王,更为高大英武。
“你……想要一统六国?”
嬴政微微颔首,毫无掩饰地说道:“周天子已没,诸侯纷争连年征战,苦的是天下百姓。若要天下太平,百姓安生,必先铲除六国乱政,一统天下,政出一门,以法治国,不知信陵君可否……”
“微臣愿为公子效力!”魏无忌深深向他一礼,按捺住心中澎湃之情,“只要公子日后善待我魏国子民,无忌愿为公子马前卒!”
第十七章 真假嬴政(17)
其实不仅是韩非、李斯,战国后期各门各派,都在寻找一条安民济世之路。
大到儒家、道家、法家、墨家这类的显学,小到阴阳纵横农医等等,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在努力。
魏无忌也不例外。
所以当嬴政提出这样一个近乎妄想的方向,并有韩非和李斯甚至荀卿的协助,魏无忌忽然觉得,若是能让纷争不断的诸国,在嬴政的手中终结,天下一统,失去权柄的只是六国贵族,而获得自由和太平的,是天下百姓。
在乎秦魏之分的,只是各国诸侯贵族,甚至就连他们,在数百年之前,也都不过是大周臣民甚至奴隶。
大周已灭,天下一统,都成为大秦的臣民,以法治国,政出一门,从此再无诸侯……被一个嫡庶君臣之分折磨了这么多年的魏无忌,如何能不激动?
嬴政也十分满意。
尽管如今的大秦猛将如云,但对于他来说,那些人信奉的是秦王和秦国,而不是他。
没有了吕不韦的扶持,他如今要靠自己的实力登上秦王的宝座,才能赢得秦国臣民的追随。
所以从一开始打算今生直接放弃走吕氏之路后,嬴政就果断开始培养属于自己的人。
有这些人在,他就能够打造一个比前世更强盛的大秦帝国。
有了前世的经验和后世的藏书积累,他可以不用再像前世那般,为了在有限的寿命内完成大秦帝国的建设,忽略了太多人的牺牲,甚至小觑了人心,才会导致在他身后无人继承,被赵高趁虚而入,扶持胡亥那个废物,生生毁了他的万世基业。
嗯,今生,胡亥那个废物,根本就不会再出生。
魏无忌完全没想到,才刚刚过了十一周岁生日,还不到虽的嬴政,已经开始规划自己未来儿女们的培养计划。
秦庄襄王没想到儿子第一次出征,不但大胜归来,还连五国合纵军的统帅魏无忌都给带了回来,简直是喜出望外,当晚便命人设宴,让秦国文武百官,都来为嬴政庆功,并当场拜魏无忌为相国,将吕不韦的封地都封给了他,却保留了信陵君的名号不变。
嬴政十分满意,当众对魏无忌说道:“父王保留信陵君封号,也是希望,信陵君能早日收回封地,使昔日治下臣民,不受魏国昏君之苦。”
信陵君逃亡赵国和被软禁的这些年里,他昔日的门客和封地内的百姓的确收到了魏王的打压,不光是掠夺走本该他继承的田地财产,还强行给他封地的百姓增加赋税徭役,刮地三尺,致使田地荒芜,民不聊生,这也是促使他这次转投嬴政门下的重要原因。
只是魏无忌万万没想到,昔日他曾窃符救赵,背叛魏王还杀了魏国大将,才打退秦军,保住邯郸不失,而赵王却始终不敢用他,将他闲置在邯郸数年,蹉跎岁月。
而这次他险些攻入秦关,成为秦国数十年来唯一打败过秦军的将领,被自己的兄长软禁下毒,却被秦国公子救出,秦王竟然不计前嫌,当场封侯拜相,许以重任,让他如何能不感动。
至此,嬴政身边,文有韩非李斯,武有魏无忌蒙恬,自己又文武双全,群臣在经历过前一个假嬴政之后,对这位真公子一出现就如此强势之姿,起初有些不适,但见秦王视他如珠如宝,便是小公子成f,也远远不及。
成f之母白氏亦是秦国贵族之女,其兄白础见状,便先恭贺了此番夺去赵国三十城和晋阳之胜,接着话锋一转,说道:“如今我大秦势强,正好乘胜追击,万不可中了六国奸细之计,修渠筑路,劳民伤财……”
嬴政抬眼瞥了他一眼,见他故意看着韩非,便冷笑一声,说道:“白公以为,韩国派来的奸细郑国,区区一个河工,就能弱我大秦之势?也未免太高看他人,灭了自家威风啊!”
白础干笑一声,“公子不知,关中土地贫瘠,远不如齐鲁之地,若要开渠引河,耗费民力财力,则无法继续攻打韩国。这便是他们的疲秦弱秦之计,既然我等明知郑国是韩王派来的奸细,又岂能中计,令他们称心如意呢?”
“你以为,区区一个郑国,就能疲秦弱秦?”嬴政摇头,豪气干云地说道:“郑国要修渠筑路,为的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而关系到我大秦万千子民的温饱,功在千秋,此计我们非但不能拒之门外,还应该谢谢韩王,为我大秦支援来郑国这等水利人才。”
白础气得差点揪断自己的一绺胡子,阴恻恻地看着他说道:“公子与韩国公子非是同门师兄,莫非碍于私情,不顾国事?郑国所献河图,耗费巨资,若是按他的计划,我大秦倾尽国库之资,也要五到十年才能修好,若是在此期间,诸国再联合伐秦,公子可担当得起祸国之罪?”
嬴政嗤笑一声,说道:“且不说五国联盟还能不能再找出一个信陵君来,便是郑国渠――”
他站起身来,朝秦王拱手一礼,慨然说道:“儿臣愿领修渠筑路之责,以三年为期,只需巴蜀财税,不动国库分毫,请父王恩准。”
秦王不禁动容,“三年?会不会太赶?白公他们计算,至少要五到十年,寡人知道政儿你能干,也无需如此逼迫自己。”
白础急忙说道:“寻常官员要五到十年,可公子天纵奇才,又有能人辅佐,既然说了三年,一定胸有成竹,还望大王准许!”
先前那些反对修渠的官员,一来是不愿将大量人力物力投入其中,二来也是怕这苦差落到自己头上,如今既然有个冤大头自动蹦出来承担,当然乐得成全,立刻都跟着将嬴政吹捧上天,非要秦王立刻答应下来。
秦王也是历经一番辛苦,从无人问津的庶公子到赵国质子,几经磨难才成为太子、登基为王,如何能不知这些人的打算,但看到嬴政满目期盼之色,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终于还是点头应允下来。
“既是如此,那此事就交给政儿去做。不过――”
“修渠之事关系国计民生,一定要身份足够贵重之人,才能镇得住河神。”
“立刻拟旨,立公子嬴政为太子,赐金剑玉印,自寡人以下,文武百官,皆需听命……”
白础等起哄架秧子推举嬴政的官员们顿时傻眼,眼睁睁看着秦王将金剑玉印赐予嬴政,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太子已立,这下谁也拦不住他了!
这金剑本是秦王佩剑,赐予嬴政,等于给他便宜行事先斩后奏之权,远超过一般太子的权责,加上修渠要调动全国的人力物力财力,这个才回国不到一年的政公子,就这样被他们“推”上了仅次于秦王的太子宝座。
他们此时此刻的心情,别问,问就是一个字:悔!
作者有话说:
嬴政:想给我大师兄扣黑锅,问过朕了吗?
第十八章 真假嬴政(18)
郑国是个出色的水利工程师,但是个非常糟糕的间谍。
对此,他不以为辱,反以为荣。
“我本来就是河工出身,开渠引水我行,行间为谍之事,非我所长,被发现还不是正常吗?”
“只可惜了这条水渠,若是能将它完成,可保关中百年沃土……秦王杀了我以后,你们若能继续干活,一定要修好这条渠,通渠之日,给我倒杯水酒,我在泉下也就瞑目了……”
“得了吧老郑,谁不知道你在咸阳有人,这次花了多少钱保住性命?”
泾阳令彭其是本地世家出身,也是一力促成郑国开渠之人。
他起初是听说郑国擅长水利,能使旱地变成沃土,增产丰收,便许以重金将人请来,带着郑国向秦王献策,可没想到刚刚开工,就有人向秦王告密,说郑国是韩王派来的间谍,怂恿秦国修路筑渠,就是为了消耗秦国的人力财力,被暗中称为“疲秦”之计。
彭其当场吓得一身冷汗,以为这次死定了不说,还要连累全家人,可以秦国的实力,他就算想逃也逃不掉,只能认命地等候发落。
可谁能想到,等了半月之后,咸阳反馈回来的消息,竟然并没有要他立刻杀了郑国,更不用说让他以死谢罪只说,反而听说太子政向秦王请命,要来主理修渠之事,彭其听得目瞪口呆之余,就赶紧来见郑国。
郑国这阵子虽然被关在彭府,但也没受什么刑罚,彭其将此事瞒得密不透风,连家人都不知他们差点被郑国连累死,只当他是能让秦川百姓免受洪涝旱灾之苦的救星,每日里好酒好菜伺候着,比对彭其还要精心。
他倒是来者不拒,有吃就吃有喝就喝,不能出门就在家中画图,画图的羊皮都堆了半间房。
这般心大得肆无忌惮,倒让彭其安心了不少,以为真如他当初喝酒吹牛时所说,他在咸阳有人罩着,能在秦王面前说上话,必不会误了修渠大事。
现在大难不死,彭其心有余悸,便忍不住问起此事,想跟着抱个大腿,求个心安。
“没有,真没有人!”郑国却心虚地干笑了几声,被追问得急了,干脆光棍地说道:“我那是唬你的,当初要不那么说,你早就把我交上去砍头了,那会有今日还在你家当座上宾的地儿啊!”
“真的没有?”彭其却不信了,狐疑地看着他,“老郑啊,我可是为了你,连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搭上给你做保,你若是再瞒着我,可就太不够意思了啊!”
郑国无奈,“我说假话时,你全都当真。现在我实话实说,你却不信我……要不,等太子政来了,你我当面对质,如何?”
彭其却叹口气,苦笑着说道:“太子政如今年方十二,听说去年才回国,跟着蒙大将军去打了一仗回来,被朝中老臣排挤,才会领下修渠之责。”
“唉,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哪里知道修渠之难,竟敢夸下海口,说仅靠巴蜀之财,便可在三年内修好关中水渠……按照你之前献给秦王的河图,光是泾水到洛水之间,三百里呐!”
“三年?再多三个三年都未必能修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