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还望帝君解惑。」
「你可知你一介小妖,为何能三番五次地进出酆都?」
「不知。」
「何谓五仙?」
一个问题未解答,突然又问别的问题,我皱了下眉,老实回答:「鬼仙,人仙,地仙,天仙,神仙。」
问世间谁人无忧,唯神仙逍遥无忧。
世间万物,皆想成仙,神仙的种类,也便是这五种。
帝君看着我道:「你可听闻过蝉蜕,尸解仙。」
「听闻过,但似乎很少有仙人以这种方式飞升。」
尸解仙,便是得道之后可遗弃肉体仙去,不留遗体,假托一物便可遗世升天,这个过程道教谓之尸解,也叫蝉脱。
我不明所以,冥府暗沉,似乎看到帝君笑了下:「你师父慕容昭,原是可以尸解成仙的。」
我身子一顿。
「可惜,他魂魄为引帮你渡劫,形之散也,自然无法飞升,只能陨灭了。」
若地府光线再亮一些,我想酆都大帝一定能看到我苍白的脸。
是的,慕容昭只此一生,守了胤都,镇了尸水河,创了异妖册,杀了申周。
每一件事,本都该是他的功德和果报。
可是,帝君说:「你之前说,人蟒因向善之引,往生善道,你师父何曾不是那引善之人,他的果报早已在你身上了,连姜,如今大业已成,你也可尸解成仙了。」
我也可尸解成仙了……
原来,兜兜转转,我也是那得道的人蟒……
尸解成仙,脱离这妖体,恢复连姜从前的样貌……
成仙……多么美妙的词。
我低笑了一声,难过的情绪如排山倒海,只轻声道:「他都不在了,我做这神仙干什么呢。」
酆都大帝诧异道:「你不想做神仙?」
「不想,我只想要我师父慕容昭。」
「你师父已经不在了。」
「我知道。」
「你能尸解成仙,也是他之所愿。」
「知道,但我不想。」
「你可想清楚了,即便你不愿飞升,也不能改变什么,错过这次机会,你便永远是妖,永不能得道。」
「帝君,这些都不重要。」
我抬头看帝君,神情是平静的:「我已经活得太久了,长生对我来说是孤独的,做妖和做神仙,对我来说都一样。」
「连姜生于战国,承蒙师父不弃,长于胤都,也亡于胤都……我出来太久了,因我造的恶业,如今已然还清,但凡最后需要一个结局,那么我想去的地方,是不周山下。」
帝君摇头叹息:「你这小妖,执念竟如此之深,岂非辜负了你师父的心意。」
「是,那就只能对不住他了,渡我成仙是他的心意,却不是我的心意,为人也好,为妖也罢,连姜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归宿,他没有走出胤都,那么,我便要回到胤都。」
帝君大概是没见过如此不识好歹的妖,眼中有怜悯:「你如今还未成仙,有执念属实正常,待你飞升便会顿悟,世间万物皆可放下,神仙是无忧的,没有七情六欲可言,前尘往事只是过眼云烟……」
「那就更不行了,因为,我不想放下。」
我朝帝君深深一拜:「帝君莫要再劝,连姜心意已决。」
离开大帝宫时,柱子上那条篁蛇在看我,眼神与酆都大帝无异,不解又怜悯。
如曾经的祢尔老道所说,鬼神大都有自己的恶业,脱离凡尘束缚,得道成仙,是何其幸运的果报。
可这世上,竟还有我这种傻 X,属实费解。
他们不懂,也永远不会懂。
我将许庭淮的情丝还给了池骋。
顺便抹去了他脑中关于王知秋这个人的记忆。
从此之后,他会是一个正常人。
会懂得去爱别人,关心别人,会跟喜欢的人成家,幸福美满。
很早之前我就知道,他虽是许庭淮的轮回转世,但他确实不是许庭淮。
冥界的往生盘,生死轮走一遭,下一世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
几百年前的许庭淮,其实早已如同我师父一样,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会再有那么一个人,递给我秦糖,笑眯眯地对我说:「我们连姜是姑娘家。」
也不会再有那么一个人,在弯月如钩的郊野青草地,拦腰抱起一只妖,任她咬伤了手臂,仍愿小心翼翼地带她回家。
他们,都不会回来了……
第11节 归途
1
傍晚,城市下了一场大雨。
电闪雷鸣,昏天暗地。
我站在殡葬店门口,看着路上车辆拥堵,行人匆匆。
乌云压顶,空气中雨水的腥气扑面而来。
我已经准备好要回不周山了。
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困住了我。
困住了我的当然还有另一件事。
附近街上发生了尸变。
对我来说,难以置信。
我开第一家殡葬店那会儿,火葬才刚刚推行,那个时代的人们,骨子里还存在着死要全尸、入土为安的老封建思想。
因没有强制性,家里有了丧事,大都还是选择停尸三到七天。
那时节,时局刚稳,百姓安居,各种鬼怪邪祟开始冒头。
我的任务是收异妖册上的东西,对各种灵异事件碰上了也会顺手处理,但也没有刻意为之。
唯有尸变,处理得比较多。
一则这与我的生意息息相关,二则那时尸变确实发生得比较频繁。
广西、成都、四川均发生过比较有名的尸变事件。
尤其是广西彝族一个村子,几乎是一群僵尸冲进村子见人就咬。
现代人说起尸变,总觉是天方夜谭,事实上自古书籍都有记载过尸变事件,如袁枚在《续子不语》中写道――尸初变为旱魃,再变即为辍
再如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曾写,少年遇一僵尸,白毛遍体,目赤如丹砂,指如弯钩。
追溯到再早之前,僵尸之祖实际是上古时期黄帝的女儿――魃。
黄帝与蚩尤作战,女儿魃助其杀蚩尤,事后黄帝却以其杀生太多为由,禁绝魃升上神界。
无法成神倒也罢了,然而后来为解人间大旱,禳灾巫术他们以女魃为祭祀品,终于令其成为旱魃女尸。
说起来,那位旱魃女尸,如今就封印在异妖册内。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闻过尸变事件了。
上一次有这样的经历,还是南方乡下一个叫裨县的村子。
那年,张红霞五十六岁,大头七岁。
有天傍晚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进城来买骨灰盒,挑了个价格最低的。
结果三天后,他媳妇儿来了,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上来就要求把骨灰盒退了。
怕我不给退,所以她态度很强悍。
干殡葬业的,哪有听说过退货的?
那时我是张红霞,抓了把瓜子,边磕边看她:「大姐,咋的了,人死复生了?」
一句玩笑话,妇女变了脸,冲我恶狠狠道:「胡说八道什么,让你退你就退!少废话。」
我看了她一眼,好脾气地拿了钱给她,同时好心提醒:「要小心,复生的可就不是人了,家里孩子要藏好,有的品种专冲血脉至亲来。」
妇女一瞬间白了脸,对上我似笑非笑的目光,惊慌不已,拿了钱赶忙离开。
也怪我乌鸦嘴,尸变有十八种,那家老太太死后停尸五天,本来都已经下葬了,结果半年后天天托梦给大儿子,说坟地选得不好,灼得她难受。
谁也没当回事,老太太四个儿子,三个闺女。
直到大家挨个都被托了梦,才半信半疑地掘了老太太的坟。
这一掘不要紧,已经埋了半年的人,没有腐烂掉,反而全身像馒头上长了白毛一样,蒙蒙一层,连指甲和头发都老长。
老太太的脸泛着诡异的青色,眼睛闭着,神态安详,却让人感觉像是在冷笑。
一大家子人吓傻了。
但没办法,到底是老娘的尸体,总不能弃置不理。
这时候大儿子说了,赶紧联系火葬场,送去火化。
那个时候火葬已经推广开了,但一个城里也就那么一家火葬场。
殡葬车说好了明天过来拉人,老太太的尸体又不敢往家里拉,于是在地头搭了个灵棚,暂时放一下。
这家的二儿子趁着天没黑,说火葬场的盒子太贵了,赶忙就跑城里来买骨灰盒了。
那天我卖给他一个最便宜的。
三天后他媳妇才来退货。
其实第二天殡葬车开来拉人的时候,老太太尸体就不见了。
2
我记忆比较深刻,因为那老太太是一具荫尸。
那年七岁的大头问我:「姑奶奶,什么是荫尸?」
我对他道:「荫尸与阅微草堂笔记中记载的因养尸地而形成的僵尸是一样的,葬地的土壤、形势位置,有可能是阴山阴地,也有可能是自家陵地旺气太重的缘故,总之就是把人埋在了不该埋的地方。」
好在只埋了半年尸体就被扒了出来,若开馆时老太太的嘴巴是张着的,那便是要吃掉他们家的子孙后代了。
后来我带着大头去了一趟裨县。
果不其然,整个村子都乱了。
最终把老太太就地火化时,那具长了毛的尸体竟还在挣扎哀嚎,令人毛骨悚然。
到了现如今,我认为世上已经不可能再发生尸变了。
我们生存的世界,已经杜绝了这种可能。
火葬,冷冻太平间,各种高科技设备,灯火通明的城市,良好的治安……
话说回来,即便真的发生了尸变,在现如今这个社会,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如今天的报纸上,刊登的是有市民感染了疯猪病,见人就咬,已经被隔离治疗。
一时还导致猪肉价格暴跌,没人敢吃,愁死了那些养猪的。
我不担心尸变,现代社会各种化学药水,高强度腐蚀的硫酸,直接都可以将一具僵尸溶解成渣渣。
我担心的是为何会发生尸变,以及最先出现的僵尸,如今在哪里?
这几日城里的治安特别好,但还是发生一件事,我的异妖册不见了。
真是可笑,竟然还有人敢偷那玩意。
大雨停了,街上恢复了热闹。
路灯,车灯,以及殡葬店的霓虹灯,交相呼应,映在我眼睛里,像极了一色彩斑斓的舞台。
喧闹是街上络绎不绝的人流和车辆。
我在等,我知道,今晚注定是个不寻常的夜晚。
那场铺天盖地的雨,乌云压顶,电闪雷鸣,半空之中起了龙卷风,好一幕壮阔的龙蓄水。
大雨过后,阴气仍悬在上空。
这是旱魃女尸被唤出的预兆。
该来的终究会来。
我在殡葬店的门口挂了一盏白灯笼,摆了香炉,燃了生犀香。
夜深的时候,街上的人渐渐少了。
凌晨三点,街上空无一人。
路灯幽暗,整条巷子,只有我的殡葬店,霓虹闪耀,眨巴着五彩的眼睛,迎接远方的客人。
灯笼里的白烛火苗摇晃,冉冉升起的燃香飘散在空气中。
终于,有东西出现在了街口。
一步步走来时,看得清是一只执灯的青衣鬼怪。
身着青衣的女子,长发委地,赤着脚,缓缓走来。
她的身形飘忽不定,直到逐渐走近,才能看清头发遮掩下的那张脸。
死灰色的脸,透着僵尸特有的尸气,乌青的唇,眼睛像失了色彩的玻璃珠子,死气沉沉。
青衣鬼怪挑着白灯停留在殡葬店门口,抬头看着霓虹招牌那里挂着的白灯笼,以及香炉里的香,幽幽开口――
「N子,这是何处?」
「对您来说,大概是四千多年后吧。」
「哦?谁把我放出来的?」
「……我的侄孙。」
「你救了他一命。」
「是,感谢女魃不杀之恩。」
旱魃女尸,声音嘶哑:「他犯错了,你该惩罚他。」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任何人犯了错,都应该接受惩罚。」
我沉默了下,继而道:「是,要惩罚的。」
异妖册是张大头偷的。
如果不出意外,尸变也是他策划的。
他制造了尸变,偷了异妖册,放出了旱魃女尸。
他本没有这样的本事,怪我这些年对他的放纵,让他懂了太多,做出这般糊涂事。
我知道大头在做什么。
无非是不愿我离开,策划着放出一只妖,让我继续抓。
这种幼稚的行为,险些铸成大错。
好在放出的是旱魃女尸。
他定然不知,她与其他妖是不同的。
胤都初时,以尸水河镇妖,女魃是唯一一个自愿被镇压的妖怪。
后来浩劫生起,群妖纷纷逃窜出尸水河,从始至终她都没有主动从河底走出来。
直到引渡到异妖册,她都是一只特殊存在的妖。
若问原因,我想与她原是天上的神女有关。
山海经大荒北经记载,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命应龙在冀州迎战,蚩尤请来天上的风师纵大风雨,淹没大荒。
天女魃,乃是黄帝之女,奉命前来止雨,助父遂杀蚩尤。
那场上古时期惊天动地的战役,以蚩尤被杀告终。
然而没人知道,风师箕伯也死于女魃之手。
更没人知道,女魃一直喜欢那位风师。
但她最终站在了黄帝这边,为族人而战。
可笑的是她因这场杀戮造下罪孽,已经无法再做天女。
后来更因她杀了风师,部族大旱时,她成了禳灾巫术的祭品。
从天女到旱魃女尸,没人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心死。
杀风师是她的选择,成为祭品也是她的选择。
只因她是黄帝之女,肩负大义与责任。
这样的天女,即便成了妖怪,也万不会是为非作歹的妖。
大头已经失联一个月了。
隔了一条街的古玩店,也关了门。
我没有去找他,也没有用镜台查看他究竟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