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形突然僵定。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晓我是苏念栀,然而你跟着假苏念栀一同进去,是为了等我勘破心魔后,再趁着妖怪慌神的时候,一击致命,这样便可让我们二人都走出幻境?”
苏念栀没有发觉谢妄清的异样,只是将想到的话尽数说了出来。
风过林啸,随着苏念栀的轻言一同窜入谢妄清心间清潭的还有一道明润花香。
他双目轻轻一合一张,只能感受到微动的清风。
谢妄清定了定神,良久后,才沉声应答。
“正是,只有你找到了心魔,我才有机会破了这幻境。”
“所以,你并没有被替代。”
谢妄清的声音在清风中微旋荡开,最后停落于苏念栀心间。
她愣神半晌,手中的橘子早已覆了温热。
“只是......”
谢妄清话音一转,唇角虽然仍是挂着笑意,可眉间却显露了些疑色。
“为何你的心魔里......”
“会有我的出现?”
谢妄清不动神色地向着苏念栀又靠了一些,二人鼻尖堪堪相触,然而又并没有完全贴附。
这样的接触令苏念栀的鼻尖泛起微微的酥痒。
她闭上双眼,缓然出声。
“谢妄清。”
“怎么......”
谢妄清方才张|嘴,唇里便塞进了一瓣儿橘子。
“这是你娘亲留给你的橘子,你自己吃吧。”
苏念栀对谢妄清的问题闭口不答,但其实她也很好奇,为什么她的心魔幻境内会有谢妄清。
却没想到谢妄清比她先行发现此事,然而她也还没有想清楚其中的原因,一时半会儿当然回答不上来。
倒不如先将话头移开,她用最常用的法子,引惑着谢妄清吃下了那瓣橘子。
如果她没有猜错,这橘子应该是此前颂瑶离开时,留给谢妄清的包袱里所装的橘子。
“你娘亲留给你的橘子,我不能吃。”
苏念栀想要将橘子放回谢妄清的手中,却听谢妄清疑惑出声。
“你不是说自己喜欢吃橘子吗?”
“是啊,我喜欢吃,可这是你娘亲留给你的。”
苏念栀亲眼看着幼年谢妄清从晨起等到落日余晖,便是自己也没有动过一块糕点,更别说是橘子了。
她哪里敢吃?
可谢妄清闻言却慢慢直起了身子,将那剩下的橘子塞进了苏念栀的手中。
“让你吃就吃,我又不喜欢吃。”
谢妄清话音向上一提,随后不等苏念栀应答,便又转身进入了那竹屋之内。
苏念栀愣在原地,她抬头望着谢妄清离去的背影,捻着橘子一瓣的手轻轻一颤。
只见她檀口微张道:“谢谢......”
*
“放了我!我要杀了你!”
竹屋之内此刻早已不见假苏念栀的身影,在那一方榻上,只有一把残破不堪的短刀。
短刀上横缺数点,刀柄处甚至生了些铁锈。
那短刀被谢妄清的长鞭缚锁,挣扎着想要从中而起。
可谢妄清却指尖按点在了短刀的刀柄上,霎时,刀柄不再动弹。
一缕青光从刀柄处腾发,随即一抹人形显现。
“G?我竟然从刀柄里边儿出来了?”
“无......无面男?”
苏念栀望着那道人形,与最初她在木棺里所看见的无面男生得一模一样。
“嗨呀,我是有名字的,我叫秦思乡。”
无面男的魂魄和他的本体不同,魂魄尚且还可以说话。
谢妄清绕到苏念栀和无面男之间,面映浅笑,话音却略带泠然。
“秦思乡,你为何要将我们带入这幻境之中?”
秦思乡闻听谢妄清之言,怔然半晌,他并没有立刻应声,反倒是垂首思索。
等到烛火将熄之时,才听他呢喃而语。
“我......我在这幻境中待了许久了,一时无聊,见着你二人,便想着和你们玩一玩......”
“玩一玩?你这也叫玩一玩?”
苏念栀不可置信地开口,如果不能勘破心魔,她和谢妄清都得留在此处。
“对啊,就是想和你们玩儿,我也不知道我在这儿待了多久了。”
“我不过是想回家而已,却如何也找不着回家的路。”
秦思乡言语之时,不知不觉间便见那张脸被泪水浸湿。
苏念栀眉
间显出忧色,他打量着谢妄清身后的无面男,又想到了他刚刚说自己叫“秦思乡。”
“秦思乡......你是秦伯和蔡婶的儿子?”
苏念栀想起茯苓的话,她和谢妄清必须要找到秦伯和蔡婶的儿子,带着他的魂魄回到木棺之中,才可以找到出秘境的方法。
“你们认识我阿爹和阿娘?”
秦思乡话音一顿,向着苏念栀和谢妄清反问。
只是他疑声方落,又再次垂首。
“认识又如何呢?反正我也回不去了。”
“我在这儿找了不知道有多久了,怎么也找不到归乡的路。”
“十六岁那年,朝廷征兵,将我带走,一袭甲胄裹身,我连兔子都不敢杀,就要我以剑刺入敌人之身,这我哪儿敢啊?”
“一个慌神之际,反倒是被敌军所刺,后来......”
“后来,再醒来之时,四周唯有一堆碎尸残骸,黄沙漫天,迷蒙了我的双眼,我一路向着来时的方向行走,便到了这个地方,谁知来了这儿,却再也走不出去。”
秦思乡抬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脖。
苏念栀呼吸一滞。
秦思乡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亡故,而是靠着一缕残魂在找寻归家之路。
“秦思乡,你别哭了,我们带你回家好吗?”
苏念栀柔声轻语,而秦思乡亦是在此时止住了哭声,他倏然抬手,攥住了苏念栀的两只手腕。
“真的吗?”
秦思乡带着些哭泣声开口,他一直面对着苏念栀,却并未发现自己身前有道视线紧紧盯着他。
谢妄清的目光落在了苏念栀被秦思乡攥住的手上。
他不动声色地垂手,指尖慢慢聚集一道白光,倏而光起,寒风一冲,秦思乡竟滚然倒地。
“哎哟――”
秦思乡揉着自己的后腰,艰难出声。
苏念栀也是一愣,她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微微偏头看向了谢妄清。
谢妄清则清面蕴笑,薄唇漾起一弧。
“抱歉,才从心魔幻境中走出来,我想大概是这把剑出了点儿问题,伤了秦公子。”
“这都是我的错。”
“希望秦公子不要见怪。”
谢妄清难得一见地埋下了头,敛眉之时,竟添了道委屈之色。
秦思乡见状微愣:“我什么都没说啊?我也没怪他?难道不是他先倒打一耙?”
他心里这样想,正打算开口之时,却有一道女子之声比她先发了出来。
“秦公子,他并非是故意这样的,你便原谅他这一回吧。”
苏念栀上前虚扶着秦思乡起身。
“况且你现在急着回家,而我们也急着出此幻境,要不现在就走?”
苏念栀只想快些带着秦思乡的亡魂回到木棺之内,这样一来,她和谢妄清也可以出去了。
*
去找那木棺的途中,秦思乡走在苏念栀身后,避开了谢妄清,小声发问。
“苏姑娘,你今年芳龄几何?”
“我?”
“十八一枝花。”
“那......你可有定亲?”
秦思乡最后一句话才说出来,便觉着后背被剜了一刀,他微微转头,只瞧见谢妄清不知何时,已经走在了他和苏念栀的身后。
“你刚才说什么?”
苏念栀并未听清秦思乡之言,只顾着埋头向前走,等到回头时,才发觉谢妄清和秦思乡都停驻在了原地。
秦思乡的身子一顿,回神之后又赶忙跑到了苏念栀的左侧,他方才在苏念栀左侧站定,谢妄清便已经缓步而来。
“我......
我没说什么。”
“我只是说......觉着你和谢公子挺......”
“挺般配的。”
秦思乡的声音到了最后,愈发细微,苏念栀正急着找寻刚才的木棺,因此仍然没有听见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倒是谢妄清抬起的脚步微微僵顿。
他羽睫轻颤,再抬眼帘之时,目中已经倒映出女子的纤姿。
“般配......”
谢妄清嘴角微然画出一弧,品读着那一词。
*
“找到了!”
夜风料峭,卷起苏念栀的一绺青丝。
她立于那木棺之前,月华倾落其身,渡了一层薄雾。
谢妄清被苏念栀的声音所惊醒,抬眸而瞧,只见她脸上正挂有浅笑。
“思乡,你只需要进去即可。”
秦思乡十六岁从军,战死时应该还未满十七,苏念栀于是放缓了语调,轻声唤着他,将他的魂魄引到了木棺之旁。
苏念栀一心都落在了引魂之事上,全然没有察觉身后已经立有一人的长影。
“你为何要叫他思乡?”
温热的呼吸绕在苏念栀的脖颈,她猛然向后一撤步,却恰好倒在一人怀中。
明冽松香将她围裹,她乌发自那人的下颌擦过。
谢妄清下颌处化开绵痒,两眉一紧,似是在忍耐着什么。
“你什么时候跑我身后来了?”
苏念栀一怔,赶忙从谢妄清怀中跳出。
却见谢妄清再次开口:“你为何要叫他思乡?你和他很熟吗?”
“不熟......但......”
“他年岁不是比我小嘛,当个小弟呗。”
苏念栀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向谢妄清解释此事,只是他一问,她便顺口而答了。
但眼下可不是纠结这些事之时。
她缓定心神,拉开了与谢妄清的距离,转身继续唤着秦思乡。
“思乡,你再走过来些......”
“你别怕,再走近些,便能回家了。”
女子的话音轻柔低缓,像是清流自花丛而过。
秦思乡也不知是何缘故,仿佛只要听着苏念栀之言,便能静心。
他被她的话音引到了木棺之前。
“思乡,你试着屏息凝神,进入这幅身体里。”
苏念栀在秦思乡身侧轻声而语。
而起先才与苏念栀说笑过的秦思乡在瞧见那副残躯后浑身一怔。
木棺之中的人与他一样没有具体的五官,衣裳松垮而搭,衣衫破缺处,还可见凝固的血迹。
而其身的手脚皆烙了刀伤,左心口处竖然贯穿一箭。
“原来......”
“我已经死了啊。”
秦思乡目光落下水雾,滴落的泪珠落在了其本体之面。
泪珠沾覆在本面之时,显出一则金光。
金光显现,立即将秦思乡外在的魂魄拖拽而进了本体之内。
片刻后,那木棺之内的无面男渐渐显出了五官。
清俊的眉微然舒展,高挺的鼻骨点有雨珠,白净的脸面被覆了层柔光。
苏念栀叹然而道:“生得还挺好看的。”
她话音刚刚落下之时,谢妄清却踱步到了她身侧。
他垂首觑了眼木棺内的秦思乡,随即转头昂首对向苏念栀。
只听他轻笑似清水缓流,带有微澜。
“真的有那么好看吗?”
*
清月浮光,白袍照影。
谢妄清之身落有迷蒙一片月色,高扬的马尾也点染了皎月之光。
疏朗的眉眼间盛有笑意,薄唇轻然微抿,再次笑问。
“秦思乡在你们人类的眼中,是好看?”
苏念栀的目光定在谢妄清的身前,他长影洒落于地,背骨挺直,衬以飘然白衣,凌雪傲霜。
女子似有一瞬的愣神,但很快她眸中便复归清明。
她盯着谢妄清,小声说到:“我觉得......你更好看些。”
苏念栀不得不承认,谢妄清的这幅外囊比陆明怀都要好看几分。
这也是谢妄清人气较高的一个原因。
只是......
谢妄清为什么要问她这些事啊!
苏念栀方才定神抬头,却见身侧显出了一方紫漩。
而木棺之内的秦思乡缓缓起身,朝着那紫漩走去。
刹那间,风卷残云,翠叶簌簌而落。
苏念栀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拽而入。
“苏念栀!”
谢妄清紧攥住苏念栀的手腕,女子腕间的温度在他掌心蔓延。
他拉着苏念栀的手腕,狐尾从其后而出,将苏念栀的后腰一揽。
苏念栀立时被揽在其怀中,与其紧紧相贴。
过耳风声不止,苏念栀却只能听见“砰砰”之声在她和谢妄清的身间化开。
她贴附在谢妄清的心口处,似乎能感觉到其内里的跳动。
然而,除了谢妄清心口的跳动,还有一道“砰砰”声绕于苏念栀的耳畔。
她两眉紧攒,樱唇紧抿,沉思半晌后方才惊悟。
“是我?”
*
烛火昏暗,甬道之内烛光投落的影子映于石壁,从罅隙窜入的寒风搅动烛火一焰,那落在石壁上的彩光也随之轻晃。
“他们能出来吗?”
青衫女子秀眉微拧,她望着那石棺,目露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