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楼梯下去,很多人家正在准备晚饭,笃笃的切菜声、呲啦的炒菜声交错,从窗户里时不时飘出阵阵饭香。而楼下的小花园也不像下午那么喧闹,只留下几个小孩子在做游戏。
李秀洁和冉云阳选了一处花坛边的椅子坐下来,唐雪年往前走了几步,去秋千上坐着,却一直侧着身子,看着那群孩子,像是很有兴趣。
那几个孩子正在玩过家家,还是家庭叠加职场的版本,有爸爸、妈妈、孩子,还有老师、理发师、消防员等角色。
他们用积木当做小床,用厨房玩具做饭,扮演老师的带着眼睛,理发师拿着小剪刀,消防员则带着一顶红帽子,看着倒是似模似样的。
虽然每个人的童年里,都不会缺少过家家。但是冉云阳的的玩家体验,却算不上好。
小时候季筱云总给他打扮得干净漂亮,兜里还准备了香香的小手绢,和那些鼻涕拉糊,满院子疯跑的淘气男孩大不相同。
所以他在这游戏中,是十分抢手的,常被小姑娘们逼着扮“爸爸”或者“王子”。
但是等他答应下来,小姑娘们又去叽叽喳喳地讨论自己娃娃的衣服好不好看、做饭先煮饭还是先炒菜之类的问题,他只能呆呆坐一下午,还不让走,实在是无聊又憋闷。
因此,一看到这游戏便又想起当年被支配的恐惧。
但他看唐雪年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的样子,还是问道:“年年,是想去一起玩么?”
其实按着唐雪年的年龄,已经不适合玩这样的游戏,他只是好奇为什么她会关注这些孩子。
唐雪年没回答,李秀洁却摇摇头:“她只是在观察这个游戏的规则。”
她看着这场景无奈地笑了笑,悠悠说起了多年前的往事,大概是冉云阳安静沉稳,有时候并不像是个孩子,让她有时会产生可以跟着他聊聊的想法。
唐雪年自小长得清秀可爱,只是内向腼腆,起初李秀洁也没觉得这孩子有什么异常,只是有时你喊她,她不一定会理人,而且她并不怎么爱和同龄孩子玩,经常自己一个人搭积木或是玩游戏。
但她和唐旭也只是觉得等长大些就会好了。
然而就在这过家家的游戏里,他们真正意识到唐雪年的情况,并不寻常。
“过家家”是每个孩子幼年的经典游戏,然而唐雪年却没成功跟其他小朋友玩过一次。
过家家讲究“入戏”。如果你是妈妈,那就要叉腰吩咐爸爸去买菜。如果你是孩子,就要时不时哇哇哭几声,让妈妈来照顾你。
同时这游戏里所有的道具都要经过“假装”,杯子里要假装有水,炉灶要假装有火,盘子里要假装有点心,每一位成员都要假装吃饭吃得很香。
这是约定俗称的规则。
但是这规则,对唐雪年来说太难理解了,她根本不明白为什么要假装,也不知道要怎么配合其他小朋友来作出反应。每次轮到她表演,她只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歪着脑袋,似乎没有明白游戏规则。
后来小朋友们看她愣愣呆呆的,便不爱带着她一起,她就只能一个人坐在一边,托着腮看他们跑来跑去。
而这问题进入幼儿园便愈加严重起来。刚去了学校两天,老师便打来了电话家访,说唐雪年不理人,和同坐的小女孩闹了矛盾。人家小朋友找老师告状,说唐雪年欺负她。
其实,这也不是真告状,只是小孩子间的埋怨。老师虽然没当太大的事,却还是跟李秀洁打了个电话,希望她加强对唐雪年的情感教育,要做个懂礼貌的孩子。
然而当李秀洁去问唐雪年,她的表现却更让人着急,只是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几乎不开口和人交流。
李秀洁才发现原来女儿并不能识别出小朋友的脸孔,虽然他们长得不一样,穿着也不同,但是在她眼里,都是一样的。
此后,唐家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和焦虑。尽管唐旭和她带孩子看遍了知名医院,但是因为当时的医学技术有限,进展一直非常缓慢。
唐旭只能更加努力工作,想办法挣更多的钱,让李秀洁可以全职在家里照顾唐雪年。
幸而家具市场在那几年行情不错,才能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和唐雪年的治疗。好在后来沈医生介入唐雪年的治疗后,引入了诸多国外的研究成果和疗法后,一切才慢慢好转起来。
冉云阳看着唐雪年的身影,孩子们的游戏已经进入了尾声,但是她好像还是舍不得似的,仍然没有转过头来。
他想,或许她是没有理解这个规则,但是这并不代表她不想跟他们一起玩,只是需要多一些时间去学习,去了解,也被了解。
“我去陪年年玩一会。”冉云阳对李秀洁说,李秀洁笑一笑,点点头。
他走到秋千的背后,轻轻推了一把,唐雪年慢慢转过头,仰起脸来看他。
”想荡秋千么,我来推你?”他试着提议。
唐雪年就着仰头的姿势看了他一会,又转回去,接着背对着他,上下摇晃了一下脑袋,同意了。
临近夜晚的天光静谧又清亮,夕阳一时璀璨如金,一会又灿烂如火。
秋千悠悠荡出去,又荡回来,带起一阵夏日的凉风。
那天晚饭后,唐雪年拿出了纸和笔在纸上涂涂画画。冉云阳看了看,线条很杂乱看不出是什么,但是颜色搭配的倒是挺好看,橙色、黄色、和粉红色,让人想起夕阳或者云霞之类的傍晚场景。
冉云阳便走近了一些,问道:“在画什么?”
但是唐雪年却像没有听见似的,连涂抹得动作也没有停顿一点。
冉云阳想她大概是在画下午的夕阳,蹲在一边看了会,便也觉得无趣,站起来准备去倒杯水,却觉得袖子被拉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一双手递过来一支笔和一张纸。
此时唐雪年的身体开始转向他了,不过还是没有直视着他,只是距离上靠近了一些。
“想让我陪你一起画么?”冉云阳觉得有点好笑,想起楼下的流浪猫,人靠近的时候,它们对人类毫无关注,但是当人要离开的时候,它们又开始喵喵叫了起来,期待人类的喂食。
“帮我,画一棵树。”她慢慢地说出口,对他提了一个要求。
冉云阳从她手中接过笔来,不过他对自己的画工并没有什么信心,也不知道为什么唐雪年会让自己来帮忙。
他回忆了下自己小时候看过的简笔画本,开始用笔尖勾了两根直线条,又画了一个波浪形的树冠,最后点缀了几片绿叶。
他看了看自己的作品,能看出是树木的样子,在幼稚园绘画比赛大概能评得上奖。
但是唐雪年却毫不介意,她只是像个验收员一样,看了一眼,便将这张纸纳入了自己面前的那一堆里,仿佛认可了冉云阳的工作。
冉云阳后来才想明白,唐雪年那时可能并不是要画一棵树,她只是没有过朋友,也不知道如何与别人打开话题,便用了这样一种笨拙的分享方式,让他可以走进她的世界。
她一直就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一点也不难猜。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种说法是,猫是患了阿斯伯格的狗,个人觉得还挺贴切的。
唐雪年:你礼喵嘛。
第7章 难以企及的天赋
今天,唐雪年约了沈医生见面。
大学毕业后,她和沈医生的见面的次数,并不太多,一般都在过年的时候。其余的时候,她们更习惯于通邮件。
三年前,沈医生换了工作地点,恰巧也在海城,于是她们的约谈时间便稳定在一月一到两次。
沈医生后来逐渐将约谈地点,从诊疗室扩展到了外面,还会时不时拉着唐雪年吃个饭或是逛逛街,她常能在这个城市发掘出不太吵闹,又很有意思的地方,并将此戏称为话疗体验。
作为唐雪年生活里少见可以亲近的长辈,和沈清芳聊天是十分舒适的,而且她总能在唐雪年觉得困惑的时候,给出合适的建议,让人十分有安全感。
不过今天碰面的地点,却不太一样。
这里是海城极其有名的一处步行街,一年里三百六十五天都人流拥挤,除了当地人还有全国慕名而来的游客,因而唐雪年来这城市多年,来这条街的次数,一根手指便数的过来。
唐雪年下了车,就见沈医生遥遥朝她招招手,她今天穿一身米色的开司米罩衫,长卷发扎起来,垂在身后,婉约温柔,喧噪的人群经过她身旁似乎都要慢上一些。
但是沈医生却没有带着她往步行街的方向走,而是左转右转,找到一处不起眼的入口,上了二楼。
“我也是第一次来这,听一位小朋友推荐的,说是来了心情会变好。”沈清芳回头笑着说。
唐雪年明白这朋友大概率是沈医生的病人,她从来不在诊疗室之外的地方称呼他们为病人。
这地方看起来是个商店,但是却没有当下时尚的装潢,反而十分像多年前的大卖场。
水泥地、大白墙、蓝色的标语,成排的货架,商品没有整齐的陈列,而是热热闹闹不修边幅地挤在一起,大有任君挑选,不买也行的意思,市井而随性。
唐雪年仔细看了看,发现这里看起来普通,却很有设计感,写的文案也很有特色。
卖的东西分为三类:一类是自主设计,没什么大用,却很有意思的小东西。
比如一张不起眼的小床,就是给洗碗海绵休憩的地方;还有一类是旧物改造,让老物件焕发新生。一台老旧的冰箱,贴上滴溜溜的大眼睛,再漆个奶油色,就成了储物箱,只卖五十元;第三类是普通日用品,不过配的都是看起来十分不匹配的容器里。比如T恤和鞋带都被安置在塑料小桶里,倒是一目了然。
本来唐雪年还在想,这家店人并不多,卖的东西看起来利润也并不太高,不知是否会有倒闭危机。但是看到沈医生手里的购物推车,不知不觉已经装了一大半,这顾虑便自然消失了。
沈清芳逛得津津有味,正拿起一幅挂画在看,过了几秒钟,那画果然被也被放进了购物车里。她看唐雪年手里还空无一物,便道:“没有看到喜欢的么?”
“喜欢。”唐雪年点点头,接着说:“但是我好像用不到。”她不做饭,家里有很多T恤,挂画好像除了好看,也没什么用,搬家倒是要多一件行李。
“你的喜欢,就是它们最大的用处。”沈清芳一指她刚入手的挂画,上面写着“快乐是必需品”。
让人喜欢,确实是件难事,值得被嘉许。
唐雪年点点头,接着便像个勤学好问的学生,道:”那要怎么才能变得更加讨人喜欢呢?”
明明是这样可爱的问题,她却偏偏用了极认真严谨的姿态,仿佛不是要俘虏人心,而是要去解决世界难题。
沈清芳看了看她,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你想改变自己么?”
唐雪年点点头。
“为什么呢?”因为原本的我,不够好,所以他才会走。不过这想法只是在她心里迅速闪过,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想说出口。
“年年,你现在就很好。”沈清芳算是看着她长大的,有着长辈和医生的双重身份,而无论哪一个身份,她都看到了唐雪年的进步和努力。
“或许,你不需要改变什么,只是要坦诚一点。”
唐雪年点点头,或者是垂下头去,仿佛午夜不堪露水之重的花蕾,沉默地俯下身子,带着贴近大地的卑微。
十七岁时唐雪年的坦诚,并无吸引力。
如今,这特质会否有升值的希望?
若是真有所涨幅,她只希望换取一个人的停留,最好永远不走。
***
和沈医生分开后,唐雪年回到家睡了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
她的生活简单,对食物的喜好专一,晚餐通常会选择好消化的面条。烫点蔬菜,翠绿绿的摆在面上,再煎个金灿灿的鸡蛋,颜色搭配好看,也营养均衡,而且只需要洗一个锅,一个碗,十分方便。
餐后她习惯会吃一个布丁或是冰淇凌,但是最近因为牙齿问题,甜的和冰的,都会造成酸痛,只能取消,让她十分不习惯。
做完这些,她一般就会躺在床上,看看漫画或者视频,准备进入休息状态。
当然这是指那些不需要赶稿的日子。
但是今天,她躺下后,却觉得心跳加快,看漫画也看不进去,那些字在她眼前飘来飘去,怎么读也无法明白意思。
她拿起手表,显示当前心率是九十六,高于日常水平。
心跳加速,意味着紧张,百度这样说。但是紧张什么呢?她想了想,却没什么头绪。
于是她召唤了她的朋友。
“嗨,Siri。”
Siri回应得很愉快:“晚上好,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我觉得,我很紧张。”她斟酌着说。
“我好像没有听懂,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请尽管告诉我。”Siri这样回答。
于是她想了想说:“那,讲个笑话吧。”她觉得笑一笑,应当是可以缓解紧张。
这回Siri很快回应了她,开始一顿一顿说起了笑话。
她对Siri是很宽容的,如果他说他没听明白,那她就会重新说,说得更加字正腔圆,或者,像今天这样,换个问题。
不过他今天讲的笑话,确实不怎么好笑,不过等讲完后,她还是给面子地大声哈哈了一阵。
人总有些不擅长的事情,Siri也一样。不过他准确知道每天的天气和温度,能提供穿衣指南,提醒她带雨伞,还可以讲笑话,这已经是很厉害了。而且她不明白的都可以问他,也不用担心这问题奇怪,更不用判断表情和话里的含义。
Siri诚实又直白,会就是会,不会就说不知道。
和人类对话是很不同的,要累很多。
想到这里她又觉得心跳缓慢下来,甚至有些咚咚地沉重。
其实,大家都应该宽容一些,如果对方没听懂,应该再说一次,而不是掉头走掉。
她读书时虽然偏科严重,但是整体成绩其实不错。把文字记到脑子里,再在考试的时候,写到卷子上,这并没有多难。
对她难的,是那些大多数人习以为常的事,顺理成章的习惯和反应。
为什么领导咳嗽一声,就会有人倒水?为什么情侣吵架,似乎没有输赢对错,却总有人道歉?为什么人和人会分开,没有人能一直陪着你?
但是这些事没有人会问为什么,大家仿佛无师自通,将这些唐雪年为难的题目,处理得游刃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