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被枫叶拥簇的亭廊,眼前的景象骤然间开阔明朗。
在这一方天地之间,山水交叠,层层叠叠的假山与繁茂的枝叶相互映衬,叮咚流动的泉水最终归向那一泊精巧却又豪迈大气的湖泊。碧蓝清澈的湖水中央倒映着碧蓝的天空与白云。
湖的那头,是一片壮观雄伟建筑群,层叠的飞檐轻巧骄傲,朝着天空振翅。在湖面一角留下灵巧的倒影。
衣着华丽的年轻人们在其中谈笑穿行。一眼望去全是同辈的青年们,或许是因为没有长辈在场的缘故,众人看起来都很放松,谈笑之间,气氛和谐又欢愉。
陆幼檀在廊下细细观察了一圈,这才清了江家人的去向。
江淮远正和几个青年男子一同往亭子走去,假山后的亭子里,有几个年轻男子正在烹茶谈笑。
沈韵有四个月身孕,略微已经有些显怀,此时正被各家夫人们围在中间说话。
江亦瑶的朋友也不少,她正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聚在一起,嬉笑打闹。
江家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社交,而且他们每一个人都好像极其适应这样的社交一样,迅速的就融入了进去。
热闹是他们的,陆幼檀只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
“瑶瑶,你那个姐姐也来了?”
江亦瑶和她的朋友们正在绣球花丛前闲聊着。一身绛紫色的女孩转头看向江亦瑶,若有所思的问道。
“嗯,姐姐在那呢。”
江亦瑶点点头,指向池边的桂花树。
众人随着她手指着的方向看去,淡青色长裙的女孩正倚着雕花的栏杆,漫不经心地捻着手中的饲料,时不时洒下一些在池塘里。
她正好站在桂花树的树荫之中,斑驳的阳光随意地落在她的身上。一副岁月静好的淡泊模样。
“她怎么土里土气的,一点也不喜庆,真上不了台面。”
一个年纪更加小一些的女孩子瞪着眼睛看向陆幼檀,她一点也没有收着声音,惹得周围不少人都看了过来。
陆幼檀离她们并不远,听闻声音,也抬眼望了过去。
这个小姑娘虽看着年纪小,却隐约是被众人围在中间的,而且她在衣着打扮上却一点也不输给身边比她大上几岁的贵女们。
掐金丝边的圆领的上儒本是近几年才流行起来的袒胸的款式,本是明艳张扬的。可穿在这一个身板平平的小姑娘身上,却少了那么一些成熟丰盈的意味。同样的,绣着繁杂花鸟纹的半透明沙罗面料长裙,在虽然也同样的惊艳,却少了那么一些风韵。
本是大胆新颖的时下最流行的打扮,却有种格格不入的怪异感。
陆幼檀从看见这个小姑娘的时候,就觉得有些奇怪。但是她本就不喜欢主动的去社交,而且看这个小姑娘眼尾上挑,明媚又高傲的模样,怕也是个身份尊贵不好惹的。
能让江亦瑶让出风头的姑娘,想来应该是来自皇室。
陆幼檀微微蹙眉,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个小姑娘,心里略微有了底。随后便将目光转向了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江亦瑶。
土里土气,不喜庆,上不了台面。
上一世她寄人篱下,背后没有依靠。
小的时候,学校里半大的孩子从大人那学了话,什么难听的词都当着她的面扔出来。
再长大一些,那些尖锐的话语不再直接丢到了她的面前,而是转变成情感上的孤立和行动上的暴力。
她早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评价,并不会因此生气。只是不痛不痒的几句话,她早就麻木了。
不过,比起上一世的孤身一人,陆幼檀比较好奇,她的所谓的妹妹江亦瑶,到底会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来什么态度。
“五公主,姐姐也是刚从西北回来,还不知道京城流行什么。”
一点没出陆幼檀的意料,江亦瑶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软,表面上是为了陆幼檀说话,但言语之间却含蓄的提醒大家西北这件事。
“哼。”
五公主昂着头,冷哼了一声。
陆幼檀这些天在家没少做功课,对京城里的人际关系有了基本的了解。
当今圣上子嗣不多,皇后退居疗养后,宫中主事的是薛贵妃。五公主名叫赵露,正是薛贵妃的女儿。五公主从小就受宠,因此在京中也是出了名的骄纵跋扈。
而薛贵妃膝下的三皇子,也就是五公主赵露的兄长,因着母妃的缘故,处处与皇后所出的太子争锋相对。更有小道消息说,因为皇后母家并不显赫的缘故,三皇子有夺嫡的意向。
当然这种事情,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就好。万万是不能说出来的。
陆幼檀和这个时代其他的姑娘们最大的不同在于,她对于皇权并没有那么多的敬畏和尊重。
人生而平等的观念早就刻在这一代年轻人的血脉里了。
眼瞧着这几人拥簇着五公主朝着水边走了过来,陆幼檀纵使再不愿意,只能还是只能对着趾高气昂的五公主行礼。
“瑶瑶,你这姐姐……”
五公主挑了挑眉,没能从陆幼檀的动作中挑出错来,刚想拾起先前的话题继续出言讽刺。可却在瞥见陆幼檀发髻之间那一支簪子时,突然愣了神。
“你这簪子是从何而来?!”
五公主有些失神的惊叫出声。
这一厉声质问让在场的人都将目光看向了陆幼檀的发间。
那不过是一支样式简单的金镶玉的海棠发簪。流线简单,只是三两朵镶金的海棠,没有多余的装饰,在一众花哨繁杂的头饰之中,甚至算得上朴素。
甚至连陆幼檀自己都愣了一下,她摸了摸头上的发簪,有些不解。
这不过是江淮远给的那一盒首饰中,最不起眼的一支。
这一支海棠簪子虽然是被放在角落里的,但却是被单独装在一个薄薄的小木盒里。因着素静的样式和陆幼檀这一身青色衣裙比较搭,陆幼檀便选中了这一支。
五公主质问让陆幼檀突然之间有了一丝的怀疑,这海棠簪子本就和其他的首饰风格不同,又是单独装起来的,难道是犯了什么宫中禁忌?
但是今天早上出来的时候也和江淮远见面了,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如果真的有这样的禁忌,沈韵没有道理会看见了也不告诉她。
又或是……向她展示过善意的沈韵和尽管霸道却还是有在为她考虑的江淮远,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这般友善
陆幼檀不自觉地紧皱起了眉。她的思绪发散,怀疑的种子被敏感的风一吹,迅速的扎根发芽,生出漫天不安的枝叶。
这场宴会本就让陆幼檀的精神高度的紧张,此时的一星不知从何飘来的火苗,将这几日堆积下来的不安和恐惧彻底点燃。
陆幼檀低头沉思的短短几秒,周围的议论声早已此起彼伏。哪怕她并没有刻意的去听,但细碎的流言蜚语还是清晰的在耳边响起。
“谁知道她在西北是干什么的,是伺候人还是干见不得人的活。”
“欸,当年的事情,可还有人记得吗?她不会是回来嚯嚯江家的其他人了吧。”
“啊!她都把她娘克死了,她还有脸回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
“就是啊,要我我真的没脸回来继续这当这嫡小姐。”
流言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它是无孔不入的,哪怕陆幼檀根本不认识眼前除了江亦瑶和五公主之外的其他女子,也明明没有和他们有任何接触。
但是她们就是可以这样用最坏的想法去猜测一个人。单凭一个人的话,可能并不能对陆幼檀造成什么影响,但是当铺天盖地的质疑和嘲讽袭来时,她根本无力抵挡。
曾经一些不太好的记忆涌了上来。陆幼檀下意识地就想要逃离当下的环境。
她抬起苍白的脸,额上的冷汗顺势滚落下来。
但是五公主似乎对陆幼檀的这一支簪子格外的在意,她也没有参与众人并不友善的讨论,只是一言不发的站在陆幼檀的面前,挡住了她前进的所有方向,瞪着一双眼睛,大有中不得到结果不罢休的意味。
真麻烦。
陆幼檀紧咬牙关,强行压下了一些不太舒适的情绪,僵硬的扯出了一丝微笑,语调乖顺平缓,却藏着一丝想要赶紧打发走五公主的急切。
“是御赐之物,兄长所赠。”
“不可能,父皇不可能将这一支簪子赐给你的。你到底是从何而来”
五公主笃定的反驳了陆幼檀的话,没有丝毫要让步的意思。
陆幼檀内心闪过一丝的绝望和烦躁,一时间她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
此时她不知道自己是要去找来江淮远救场,还是要咬死了自己并不知道这簪子的来头。
更致命的是,她没有带上春桃。就算要找江淮远求救,也没有人可以帮忙去通风报信。
正在陆幼檀被堵得一筹莫展,准备破罐子破摔之际,周围那些细碎的议论声突然的就停下了。
就连五公主也暂停下争对陆幼檀的锋芒,转头看向那细斜的小径。
第23章
京城中的姑娘们流行色彩艳丽的衣裳,青年们也同样偏好浓重的色彩。
这一行三个男子,彻底吸引走在场的姑娘们的目光。
打头的是个绛紫色衣裳的青年,看着也就和江淮远差不多大。他的样貌俊朗,既有皇家之人的威朗,又有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劲,周围不少姑娘都在偷偷他。
可陆幼檀却在他的眉眼之间看见了一股舒展不开的浅淡戾气。
五公主在看见这个青年之后两眼一亮,仿佛找到了靠山一样,连腰杆子都挺直了几分,本就高傲昂起的下巴更是得意的扬得更高了。
“皇兄!”
皇兄?这就是薛贵妃所出的三皇子嘛?
陆幼檀忙福身行礼,再抬头时,三皇子身后的两个青年也走进了她的视线里。
其中一人看上去年纪要大些,一身湛蓝色缎面长袍,衣摆上绣着错落有致、缤纷绚丽的宝相花图案,衬得他风流倜傥,尊贵又文雅。但在让人觉得成熟又可靠的同时,却又总看见他挂着玩世不恭的浅笑,让人捉摸不透。
他身侧那一袭青衫的,倒是陆幼檀熟悉的人。
那日一别之后,已经快有一个月没见到许惊鸿了。猝不及防的看见他的时候,陆幼檀还是短暂的被惊艳了一下。
许惊鸿换下了在乡野时穿的粗布麻衣,飘逸的浅青色缎面上绣着翠挺的竹枝,泛着淡淡银光,好似山间行走的仙鹤步入朝堂之间,披上了一层贵气。因着这一份来自上位统治者的贵气,让那精雕细琢如玉的面容看着更加的生冷且不好接触了。
与他身侧那位挂着笑的男人不同,许惊鸿低垂着眼眸,似是对周围的人没有什么兴趣,微薄的嘴唇没有一丝的弧度,只叫人看不出悲喜,只觉得生冷。
陆幼檀是想打个招呼的,却因为许惊鸿身上这份逼人的冷意,生生止住了念头。
这样嫡仙一般的人,走到哪里都会是焦点的。周围那些刚还在对她议论纷纷的人,已经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许惊鸿和他身边的那个男人上了。
这个时代巨大的阶级落差,竟让陆幼檀莫名其妙萌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卑情绪。
不过许惊鸿似是察觉到了陆幼檀投来的目光,他轻轻抬眼,朝着陆幼檀的方向望了过来。
俩人在这方面似乎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默契,淡青色的衣裳在这人群中素的都有些扎眼了。京城里的其他姑娘都争先恐后的在衣裙上绣色彩艳丽雍容富贵的鸟兽花卉,陆幼檀的裙摆上却只素净的点缀着几朵小小的、淡黄色的花。
许惊鸿微微眯了眯眼睛,辨别了一下,认出了这是桂花。
巧的是,不远处就有一颗枝繁叶茂的桂花树。眼下正是桂花初绽的时节,鹅黄的花朵缀在叶子间,并不起眼,可是那馥郁的香味却随着风一阵一整的飘出去好远。
在中秋节赴宴的裙子上绣上桂花,在衣袖里藏起一轮月亮。她倒是有着自己的生活小情趣。
她似乎长高了一些,十六岁,也正是长个子的时候,短短一月不见,整个人又修长了几分。脸色也比在外奔波赶路时看起来要好些,只是少了那一丝意气奋发的活力。
想来,回到家中,应该过的还不错。
许惊鸿打量了一番,清凌凌的目光最终还是落在了她发间的海棠簪子上,他清亮的茶色眼眸泛起涟漪,荡漾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他接住了陆幼檀有些试探的目光,扬起嘴角,朝着她微微颔首。
陆幼檀的眼眸一亮,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安心。在见到许惊鸿之后,她脸上的笑才变得自然且真情实感了起来。
眼下不适合叙旧,俩人隔着人群,悄然又默契的打完了招呼。
“皇兄!”
五公主并没有注意到陆幼檀和许惊鸿的小动作,她此时像是找到了靠山似的,对着三皇子软磨硬泡,不用想都知道她在和三皇子要求什么。
“好了,不要无理取闹。虽然这簪子有点特殊,但你怎么就断定不是父皇赐下的?”
三皇子抬手揉了揉五公主的头顶,虽然是斥责,却充斥着一股溺爱的味道。
“不可能!皇兄你信我。”
五公主不依不挠,拽着三皇子的衣袖。
既然三皇子都说着海棠簪子特殊,到底是什么来头,能让五公主如此不依不饶?
三皇子抬头看了眼许惊鸿和他身边的湛蓝色衣裳的男人,他们正在先前陆幼檀靠着喂鱼的半截栏杆旁正说着什么,没有要参与进来的意思,甚至都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江姑娘,这事,你怎么看?”
出乎意料的是,三皇子甚至看都没有看一旁站着的陆幼檀一眼,他柔声问向了三公主身侧的江亦瑶。
“啊,我也不是很清楚,不敢乱说。”
江亦瑶攥着手里的帕子,娇羞的抬眼看向三皇子,又红着脸别开目光。
“无妨,你尽管把你知道的说出来,有我在呢。”
一旁的陆幼檀转过头去找许惊鸿,见他站在不远处,方才收回了目光。结果一转头就看见了三皇子和江亦瑶你来我往的画面。
她挑了挑眉,这俩人怕是有点什么往来。
“御赐的首饰,兄长让我先挑,我挑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姐姐头上的这一支海棠簪子。”
江亦瑶抿着嘴,微微皱眉,佯装思考了一下才开口说道。话出口后,见众人都看着她,忙又瞪大了眼睛,惶恐又无辜的补上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