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精会神到,长公主和驸马在他身后站定了,他都没有一点反应。
还是陆幼檀先反应过来,她有些惊讶的看向长公主夫妇,还没张嘴,就已经红了眼眶。
长公主一提裙摆,往许惊鸿身边一站,就俯下身去查看陆幼檀的伤口,“这是哪里伤着了。”
“磕碰的一些擦伤,没什么大问题。”许惊鸿的声音沙哑,他嘴上说着没事,脸色却阴沉的堪比头顶上的乌云。
驸马小心的将手中的斗篷披到陆幼檀身上,柔声道:“端阳的斗篷,你披着,别冻着了。”
“谢谢……”
陆幼檀把自己裹在斗篷了,她虽然脑子有些浑浑噩噩的不清醒,但耳边是长公主和许惊鸿细碎的议论声,驸马站在风口替她挡住了逐渐张扬的风,目光温柔的落在她身上。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的感觉。
长公主伸手替陆幼檀整理斗篷上的绳结,有些埋怨道:“你这孩子,就是发现又不对劲的地方,你可以先回来告诉我们呀,一个人就跟过去了多危险啊。”
“当时我发现沟渠里有盐的时候,已经有道士看见我了,我怕我走不了,不如放小雪回来通风报信。”陆幼檀轻咳了几声,小声道:“沟渠里有盐……”
许惊鸿将手牵过陆幼檀的手,按住她手心里的几个穴位,打断了她的解释:“我知道,他们乘着下雨将盐倾倒进沟渠里,有一部分盐水被留在了铜像上,被晒干了,所以你就猜到了他们可能在道观里制盐,对吗?”
“嗯。”陆幼檀点了点头:“而且道观,让我怀疑曹阳。他们倒了盐,肯定是要走了,如果我不跟上去,我怕等他们出城了,就又很难再找到他们了。”
许惊鸿的手纂成了拳头,眉毛死死的皱在一起,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哑着嗓子问道:“你就没有考虑过自己会有危险吗?!”
纵使许惊鸿已经尽力的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尽最大可能的,心平气和的开口。但陆幼檀还是被吓得瑟缩了一下,她睁大了眼睛,小声的辩解了一句:
“太子派了一个暗卫在我身边,如果我的生命有危险,他会出手保住我的。”
许惊鸿被气笑了,他站起身来盯着陆幼檀清澈的眼睛,压制不住音量的质问道:“他能确保在这么多人面前保住你?”
说罢,像是将没能倾倒出去火气发泄掉一样,他抬手狠狠的砸向了一旁的棺材。
砰的一声巨响,吓得陆幼檀一哆嗦。初七也被惊得炸了毛,不安的叫了几声。
陆幼檀从未见过这样的许惊鸿,他向来是温雅清冷,云淡风轻的淡然模样。眼前这个双目通红,死死抿着唇的人,让她感到熟悉却又陌生。
“如果我没能第一时间发现沟渠里的异常,我也没有顺着道观马车追上来,那你要怎么办?你拿你的命赌和我之间的信任?赌我能懂你的意思,赌我能及时赶到?”许惊鸿咬着牙,眸中泛寒,显然是被气到了极致。
“可是……可是你懂了,你也及时赶到了……”
“你!”
许惊鸿瞪着眼睛,还要继续骂人。长公主一把拽住许惊鸿,扯着他的衣领把他拉到了一边。驸马则温声细语的哄起了陆幼檀。
过了好一会,等到周围的人都清算离开的差不多了,只留下几个士兵在打扫的时候。长公主和面色依旧铁青的许惊鸿终于是回来了。
长公主笑着挽过驸马的胳膊,俩人招呼了一声初七,转身离开了。留下依旧坐在木堆上的陆幼檀和站在木堆前的许惊鸿。
陆幼檀抬着头看向许惊鸿,俩人就这样对视了一会,然后他们同时开口道:
“抱歉。”
“对不起。”
第86章
气氛陡然之间就缓和了下来,许惊鸿没有说话,他上前将陆幼檀抱起,朝着马的方向走去。
“我没有那个意思。”陆幼檀将脸埋在许惊鸿的肩膀里,声音透过几层布料,传到许惊鸿耳朵里的时候,是轻轻软软的。
“我只是觉得这个机会太巧了,太难的了,像是上天赐给我的一个抓住真相的机会。”
“你活着,我们就还有无数的机会。”
许惊鸿的语气还杂着一丝的冷意,陆幼檀却完全无视他言语之间的不悦,继续说道:“可是我不想等了,我想还江淮淼一个清白。还有城中的百姓,我不想他们莫名其妙的就被卷进了这场疫疾之中,是谁把病人带进临安城的,总要搞清楚这件事的。”
她的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却压在了许惊鸿的心头,莫名的感到沉重。
“那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或许从来就不是你的责任。”
“或许吧,但是它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了,我没办法置之不理。”陆幼檀眨了眨眼睛,“可能我就是那个被选中的人?”
许惊鸿没有应她,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
这一场雨终于还是下了下来。
许惊鸿将陆幼檀整个人裹在斗篷里,没让她淋到一点雨。
谷雨领着初七在长公主提前准备好的帐子门口等着了,他利索的打好热水,自觉地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二人。
“这几日先住在这里吧,缺什么晚些叫谷雨去城里取来。”许惊鸿扶着陆幼檀坐在床边,取了干净的衣裳放在她的手边,“你先换身衣裳吧。”
说罢便要转身出去。
“你别走!”
陆幼檀拉着了许惊鸿的衣袖,她暂时是没办法一个人独处的。闭上眼睛的一瞬间,便是扑面而来的血腥味。整个人好像跌进了大海里,四周空荡沉静的让人要发疯。
好在许惊鸿也不是第一次照顾陆幼檀了。先前陆幼檀从道观的山洪中死里逃生的时候,也是许惊鸿亲历亲为的在替她上药。
俩人之间确实有着不用开口就能达成共识的默契。
换下那一身满是血的衣裳后,俩人的神色都放松了一些。那大片的血色实在是骇人,许惊鸿每看一眼,都惶恐的觉得陆幼檀好像要离他而去一般。
虽然陆幼檀没有受很严重的外伤,但是她的身上有不少磕磕碰碰的小伤。
陆幼檀盘腿坐在床榻上,轻声把一些细节说给许惊鸿听。而许惊鸿取了活血化瘀的药膏,握住陆幼檀的手,一边听着,一边动作轻缓的搓揉着她手腕上大片淤青。
窗外的雨滴滴答答的下着,隔绝了军营里其他嘈杂的声音。世界安静的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
“我这几日要留处理这件事。你是想要留在这里还是回城里去?回城里的话,你就呆在太子那边。”
许惊鸿上完药后擦着手,看向正从床上探出身子,摸着初七脑袋的陆幼檀。
“太子……肯定会骂我的吧。”
许惊鸿抿着嘴思索了两秒,点了点头,“他会的。”
“那我留在你这里!”
完全是意料之中的选择。许惊鸿应了一声,很自然的握住陆幼檀的手腕,替她擦了擦摸过初七的手。
“好了,你躺下休息吧。其他的所有的事情,等你休息好了再处理。我一直在这里,有什么不舒服你要喊我。”
陆幼檀点了点头,她确实是累了,精神上长时间的高度警惕,极其消耗精力。只是刚躺下,铺天盖地的倦意便翻涌了上来。
她恍惚之间感觉到许惊鸿探了探她的额头,又替她扯了扯被子。在这样安静又安全的环境里,陆幼檀沉沉的失去了意识。
……
许惊鸿本来是要亲自去审问处理三皇子的这批人马的。但是他实在是不放心让陆幼檀一个人就这样睡过去,也不放心让别人来看护。
不过,孙朗在歇了那一口气之后便昏迷了过去,梁仲从城里赶过来,正在医治他。长公主简单接触了一下刘勇后,认为他实在是过于狡诈并且不老实,准备晾他一段时间。
这件事情最主要的两个人暂时不需要被审问,长公主和唐思恒便替许惊鸿分担了审问三皇子和越人两方士兵的任务。
一份一份的文书安静的送进帐子里,又被安静的送出去。
陆幼檀睡得很沉,完全没有被打扰。许惊鸿每隔一会就去探一探她的额头,确保她的状态是正常的。
当窗外的大雨淅淅沥沥的渐停之时,陆幼檀还是发起了烧。
许惊鸿在看见她脸颊上的两抹绯红之时便暗道不好,他伸手朝着陆幼檀的额头探去,掌心的滚烫让他狠狠的皱了眉。
一直备在床头的一盆凉水发挥上了作用。
许惊鸿用打湿又拧干的湿帕子擦拭着陆幼檀的额头和脖颈,做完这些后,他轻轻捏了捏陆幼檀伸出被子的手指。
望着陆幼檀虽然泛着不正常的粉红,却还是舒展着的眉眼,许惊鸿长叹了一口气。
梦里应该没有可怕的东西,不会很难熬吧。
——
梦里确实没有可怕的东西。
陆幼檀在闭上眼睛之后,感觉自己像是朝着黑暗中跌去,然后昏昏沉沉的失去了意识。
她不知道自己在黑暗里睡了多久,当那些缠绕在身体中的恐惧和疲倦渐渐消散褪去之时,她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熟悉的、沉默了很久的机械音。
“您好,陆女士。”
陆幼檀缓缓的睁开眼来,她的眼前不再是黑暗一片。而是柔和的云雾,看不清边界,却又温柔的包裹住了她。
系统依旧很久没有发出声音了。自从那次离开江府的警报后,陆幼檀死里逃生,系统的存在感便越来越弱。甚至,如果陆幼檀不刻意的去想,每日任务都被淡忘在了脑海里。
这是系统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主动的找上她。
陆幼檀环顾了一圈四周,刚想要出声询问系统,只听见云雾之中,传来一声亲切的问候声。
“你好呀,幼檀。”
那声音和语调熟悉的像是从陆幼檀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一样。
陆幼檀怔怔的望着那片云雾,她看见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从云中走出来,笑意盈盈的看向她。
“你是……”陆幼檀有些不可思议的瞪着眼睛,试探着问道:“你是淼淼吗?”
“是我。”江淮淼点点头,咧开嘴朝陆幼檀笑了笑。
眼泪几乎是瞬间就翻涌了上来,陆幼檀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跑向江淮淼,伸出双手拥抱住了她。
在抱住江淮淼的一瞬间,陆幼檀感受到了一种不同于许惊鸿带给她的安全感。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安稳和肯定,她抱住的是江淮淼,也是她自己。
所有无法诉说的不安和惶恐,这一瞬间倾泻开来。
眼泪簌簌的从陆幼檀的脸颊上滚落,落在江淮淼的肩头上。
她哽咽着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好像没有过得很好,我搞砸了很多事情。”
“你不需要向我道歉。这段被我放弃的人生,已经是千疮百孔了,你做的真的很好了。”
江淮淼松开陆幼檀,她将怀里得帕子递给陆幼檀。笑着夸赞她。
“太子、唐思恒、长公主还有许惊鸿,这些亲情和友情,是我到死都在期盼,想要却不得的东西。而现在,你都拥有了。”
“如果你在介意江家人的话,我想这根本没有必要。除去嫂嫂、淮安,还有春桃。其他人根本不配称作是亲人。嗯……江淮远勉强担起了一点点作为兄长的责任,但也不称职。”
听到江淮淼这般客观的评价,陆幼檀擦了擦眼泪,点头赞同。
“很抱歉让你感受到了我在跳下城墙时的绝望,我是真的没有想到我这样不幸的人生还能像你现在这样,被爱着。我以为我死了就能解脱了,但是系统却不让我解脱,它要我看着你是怎么样接手我这一团糟的人生的。”
“我一开始真的觉得这是一种折磨,在你看到我的过去的同时,我也看到了你的过去。你与我不过是不同的世界里,同样不幸的人。我以为,京城的那些所谓的家人会很快的把你逼上绝路,像是把我逼死那样。”
陆幼檀眨了眨眼睛,学着江淮淼的样子,扬起嘴角笑了笑,“他们确实是把我逼上绝路了。”
“但是你比我勇敢啊。你主动策划反击江亦瑶,主动的从道观逃离,救下太子,到城外帮扶灾民,又或是抛下一切用自己做诱饵,把自己送到刘勇和孙朗面前。”
江淮淼眼眸弯弯的看向陆幼檀,她的嘴角上扬,语气坚定,一字一句的说道:“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陆幼檀怔在原地,眼泪唰的就落了下来。
“体操、话本、土豆,这些都很有意思。谢谢你,让我看到了我的人生还有这么多的可能性。”
江淮淼的眼眶也泛上了红色,但她始终上扬着嘴角,用一种舒缓的,近乎叹咏一般的语调,诉说着自己的心里话。
“你不要觉得你是带着另一个世界的知识才能让生活这样的有趣,我们虽然都不是被生活善待的人,但你和我还是不一样的。我一直都是带着一种绝望的、逃避的心态,也因此在江淮远破城之时,彻底失去了面对一切的勇气。”
“但是你不一样,你替那位怀孕的女子挡下一刀,又或是想要抓住刘勇。你始终是带着生的意志和信念的。你一直也带着要还我、还江淮淼一个清白的念头,在探寻着真相。”
“我自己都放弃的那个真相,你却一直在为我争取。我真的没有想到,我还能亲眼见证着,当年的事情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和交代。”
“我真的……非常的感谢你。”
第87章
江淮淼身上的执念太重了。
那些不幸的过去,堆叠在一起,压在她的身上,终于是磨灭了少年人全部的锐气和生机。
在漫天黄沙的肃州城墙上,她望着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终究还是失去了面对一切的勇气。
她经不起再一次的伤害了。
她的魂魄也在她纵身跃下城墙后,在肃杀凌冽的风中被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