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响起了一声嗤笑。
宁妍旎笑了,“那陛下为什么连避子汤药,都吝于给我了。”
“陛下自然是不在乎我的处境,我现在于陛下而言,不过就是一个勾栏中的女子,见不得光,由着陛下轻慢。”
宁妍旎的话说完,眸里的泪就直接倾了出来。
什么勾栏中的女子,她怎么会是。宁子韫受不了宁妍旎这般地落泪,他情愿宁妍旎大声地指责他,骂他,也不想她这么自轻自贱。
她口口声声都唤了他“陛下”,似是他们之间远得隔着鸿沟天堑。心被扎得疼,宁子韫恨声,“我没有把你当作什么勾栏中的女子。”
“我只是,只是不想再让那些汤药损了你本来就不太好的身子。”
这话说出来,其实两人都觉得荒谬可笑。
损了她身子的,难不成不是宁子韫他自己。宁子韫看着宁妍旎面上的自嘲更甚,心里就更是翻江倒海的不是滋味。
尤其是今日的宁妍旎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刺耳。
她阖了阖眸,泪还停不下来,说话间都哽得像是缓不过气,“那陛下是觉得我还不如勾栏中的可怜女子。”
“我与陛下之间,攀不上陛下的兄妹情谊,也配不上陛下的后宫数千。来日若是真有这不幸的事发生,陛下是准备草草将我赐予哪个倒霉的男子,还是说,陛下根本就忘了我们之前说好的半年。”
宁子韫的心口窒得。
他若真说他不想守那半年之约,那宁妍旎到底会作如何想。
看着宁妍旎现在的模样,宁子韫想,其实不用问,他也知道了宁妍旎是根本不可能会再有任何忍让的余地。
“你要什么,都给你。那汤药,你想要,便唤卢嬷嬷熬。”宁子韫放在身侧的手微动了下,最终还是没抬起手。
只是垂眼看着她慢慢止住的泪,“别唤我陛下,唤回我的名。”
“唤回我的名。”这句话,宁子韫重复了两遍。
他和她,两个人站在殿内。他衣袖的袖摆挨着她的斗篷,却也是只有这顶斗篷才会毫无芥蒂地让他挨着。
宁妍旎站在那半响没有回应。
尔后宁妍旎侧开了一步,将斗篷离了他那龙纹常服衣袖的袖摆。她轻轻开了口,“宁子韫,你说过的话,是不是都会作数?”
看宁子韫迟缓地点了点头。
宁妍旎的面上终于有种如释重负的松快,她也点了点头。
缓了缓眼尾鼻尖的通红后,宁妍旎转身走了出去,独留他一个人在这个窒息黑沉的廷殿。
殿内和殿外,只隔了一道殿门,却几乎就像是两个世界。
出了殿,就算有风拂过,也是日丽暖煦。
宁妍旎的眸轻眨了眨,缓了小半会,她也不知道她的鼻尖是不是褪了红。虽然现在也已经没有什么人关心她哭什么,笑什么。
宁妍旎蹙着眉,迈出了殿门。下一瞬,宁妍旎的脚步微顿。
她看见余还景,他还站在殿外,长身玉立,在廊外的日光下对着她笑,“长公主。”
守在殿门口的杭实听着,眉头就算忍不住地一跳。
他抬眼看了下余还景,这人说聪明时自是绝顶的状元之才,但是现在,明明宁妍旎的面上神色明明就是大有问题,但是余还景却只是当作不知。
杭实轻咳了声,对着余还景做了个请的动作,“余大人不是有事要见陛下吗,还请随杭实一同入殿。”
卢嬷嬷上前扶着宁妍旎,宁妍旎敛回了眸光,没有多的话能在这里说。她朝着余还景轻轻点头,转身便准备离开。
但见到她的机会并不多,尤其是现在。
余还景的目光在言德殿和宁妍旎的身上一个来回。
未有多加思索,余还景很是爽利地回了杭实一声轻咳,“杭实大人,下官要请见陛下的这事不急。下官临时想起有些急事未办,稍后些,下官再过来和陛下请安。”
余还景的话说得极轻极快。
话刚说完,余还景就转头走了。脚步也像他的话一般,轻快地就追上了离开的宁妍旎。
余还景很有分寸,站得不近。但是又很没道理,他与宁妍旎并行,眸光之中有些杭实看了就担心的意味。
杭实想拦下他的话堵在喉头,吐不出来,又噎不下去。僵在殿门口好半会,直到看不见他们三人的踪影,杭实才回了殿。
言德殿内,宁子韫已经唤了太医院的钟太医过来。
钟太医自秋猎起,就一直跟在宁妍旎身旁。宁妍旎的身子怎么样,钟太医自然是会比其它太医更清楚几分。
“她的身子这么弱,若是一直服这药,可会有什么问题?”宁子韫说着。
他的面色沉沉结霜,目光利得让钟太医俯在地都觉有些发寒。
钟太医稍抬起了头,不敢只挑好话讲,“身子弱,可以养。但是这药确实伤身,再怎么调和,怕是服多了,也会伤了女子的根本。”
“便是届时再想孕育子嗣,怕是也不太容易了。除此之外,便是身子的调养问题了。”
钟太医俯首回了地,颤着在想这位陛下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思。
只是宁子韫一直沉默着,过了好半会,都没有再开过口。
作者有话说:
◉ 第六十一章
言德殿渐渐消失在了他们身后。
宁妍旎的步子迈得很小, 走得很慢,酡红的珠兰斗篷下摆跟着她的步子轻飏冉冉。
本来她们应该是要传轿辇的,但是宁妍旎看着身旁的余还景, 对着卢嬷嬷轻摇了摇头。
余还景的眸底总是有些亮光在,他身量很高, 步子却随着她走得很慢。
他见宁妍旎一直盯着他, 反而先有了几分赧然, “今日大年初一, 我是想起,我还未向长公主拜过年。”
这人追上来,就是为了给她拜年?
宁妍旎微愣了下, “余公子, 方才不是有事要进言德殿寻陛下?若是因为要来同我拜年,误了差事就万万不好了。”
对着宁妍旎, 余还景的话竟然有些说得不利索,“也不是。”
不是什么紧事要寻宁子韫, 也不是特意过来只为了同她拜年。
卢嬷嬷在旁听得也很清楚,心里泛不住的皱眉。
这余大人,看上去也不像那么聪明。这时候她是应该走了,卢嬷嬷轻言向宁妍旎告退, “长公主,老奴先回殿去。”
卢嬷嬷要先回殿去熬药, 便让人遣了阿栀过来随身伺候宁妍旎。
“长公主昨夜守岁, 今天可能有些累了。我陪长公主行到磐安道上,好吗?”余还景忖着, 开着口问她好不好。
陪着她走到磐安道上, 她再走一小段就回到了承禧宫。既不想累着她, 也不想让她觉得他在旁,心生不喜。
宁妍旎望着余还景始终离了她三步远的步子,谦朗君子,原是这般。
宁妍旎颔了首,指根拢了拢斗篷的毛领,让它将她遮得更严实些,将那些不想让他看见的,都遮了。
见她同意,余还景便又清浅地笑了起来。
年初一的宫城之中,很是清净。走了一会,也只遇到几个正在端拿东西的宫人。
这段路其实不算长,余还景在旁说着话,宁妍旎本来是不应该分心的。
但是她想起如今已经是进退维谷的自己,眉间的愁虑便挥散不开,连余还景在旁说的话,她都提不起多大的兴致。
“长公主,现在还是身子不好?”余还景看着她莹白的脸。
她的神色这般明显的有心事,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只是他也知道她不愿和他说,那他便不提。
余还景侧过头看着她,“前几日友人送了我几小罐的秋乌枣。闲时当零嘴挺好的,家妹也很喜欢,还让我一定送罐来给长公主。”
“长公主可以试试,如果长公主喜欢,家妹应该会很高兴的。”
现在可不是秋乌枣的节气。
宁妍旎回过头看他,两人的眸光相接之间,余还景的眼神先不好意思地转开了。
“余公子,你不喜欢秋乌枣罢。”宁妍旎说着,“余公子的友人,竟然送了余公子不喜欢的秋乌枣予余公子。”
宁妍旎现在虽然心里沉着一堆事,但是想事情还是想得很快。
她看到他的那本岁时记上,有两页便写了允城。其中有关于秋乌枣秘制的蜜饯,余还景便是在上面标注了太过甜口味浓,想应是他并不喜欢甜腻的味道。
前两次余还景大概也是这样,打着他妹妹的名头来见她,借着他妹妹的谢意来赠她这身珠兰酡红斗篷。
他知道她喜欢珠兰的,所以帮她折枝插花的时候,他挑的都是珠兰。
现在他跟在她身旁,说要和她拜年,却又说他的妹妹要送她秋乌枣。
他知秋乌枣于她而言,是多遥不可及的家念。
宁妍旎垂下眸光,看着余还景的手,因为她这句话而有些紧张地握了握。
有的心思没有说出口,但是却就快要遁了形。
“谢谢你,余公子。劳烦你代我,向令妹也道上一声谢。”但是她只能装作不知,宁妍旎轻轻道着谢。
这句话落下,僵着的气氛得到缓和,余还景轻声说了句好。
余还景的心念转得也很快,他其实并不蠢笨,他意识到,“长公主看了那本岁时记?”
宁妍旎点了点头,她其实在上面还做了许多的标注,不能再还给他了。宁妍旎轻声确认着,“余公子那本岁时记,应该是送给我,我不需要再还给余公子了罢?”
不然她怎么会知道他不喜欢秋乌枣。
余还景的眉目随着清浅的笑意挑弯了些,“自然是不用还的。长公主是否也觉得其中所载翔实有趣,令人心生向往。我少年时有些反骨,不听父母相劝,就喜欢四处游玩。”
“我曾在行途上遇到三两个苍颜白发的老人家,攀着山岩,涉过险滩。虽然行得慢,但是总能到达。长公主身子虽然不好,但是我一定也能护好长公主的。”
余还景絮絮说着,本来是想着四方的雪,和清亮的月,若是有她一起那得多好。
但是话不小心说出了口,余还景就也对自己莫名的唐突有些悔意。
“余公子,我们长公主身子不好,与余大人能不能护好长公主,到底是何干系了。”早就静静随在身后的阿栀,听着越说声音越是有些大的余还景,不由掩了嘴地轻笑出声。
那当然是有关系,路上他与长公主可以相互扶持,但是想法是在心里,余还景却觉得比殿试答卷还要难上无数倍。
“我只是觉得,长公主应该很想去。”余还景说道着。
毕竟她的眸里也是带着些向往在的,“只是长公主心里应该牵挂着许多的事。”
所以做什么都不由自主,身不由己。
“我不知道我能为长公主做些什么,长公主的心事难事,我也不知。”之前余还景说的,宁妍旎如果有事需要他帮忙,大可找他。
但是宁妍旎没有,哪怕她一天较一天更是憔悴,她也不开口。
他如今可以行走后宫之中,很多事,他也能知道。但是若他私下派人前去窥视查探宁妍旎的事,就实在太过卑劣了。
“但是我想,长公主应该是牵挂温府的家人的。”余还景温声说着。
“温府那两个小孩子,昨夜他们守了岁之后,今日很乖巧地按时起榻练学功课,长公主不用挂心。”
阿栀默着,低头退了好几步。
“长公主,没关系的。”余还景说完,看着宁妍旎有些红的鼻尖,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不远处的磐安道就要到了。
余还景终于走近了宁妍旎,两人之间衣袖交错互掩。他的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的气息味道。
余还景取出了泽哥儿今晨一脸认真交给他的信,在衣袖之下,递给了宁妍旎。
自前太子出了事,余还景便循着宫外其中的一条暗线,找到了温府这两个小孩。
他不知道,原来前太子还对宁妍旎有过这等相帮。所以今日在言德殿外,余还景甚至担心宁妍旎见到前太子时会难过。
现在温府的小孩,宁子韫没说什么,余还景便把他们都安置了在了自己府上。但是这个恩情,这些日子,余还景从来不提。
余还景转身离开后,宁妍旎没回承禧殿。
她站在原地很久。待看不见余还景了,宁妍旎又站了好一会,转身就去了池苑。
冬日后宫的池苑中,没多的旁人在。池苑中的芙蕖早已凋了,只剩下零星的黄叶和枝桠横在水上,看着一片的冷败。
宁妍旎将信给了阿栀保管。尔后自己伸手,将身上酡红的珠兰斗篷解下。毛领之下掩着的纤细脖颈,是一片的暧昧暗红。
她将斗篷递给了阿栀。
这是余还景送的斗篷,宁妍旎现在哪还会觉得是什么余家小姐送她的。
阿栀上前,落下泪。但宁妍旎一个眼神,阿栀就知道了她的意思,生生强自制住了自己的脚。
冬日的水冷得刺骨,但是没有多少犹疑,宁妍旎就下了水。
一股酸麻呛进了肺,宁妍旎忍着不划浮,让整个人直往下沉。
她现在才知道水下有着一片她难以企及的安静,让她的意识也沉在里面,和水上的纷乱分割开来。
水里黑沉下来,异常的平静袭上心头。
宁妍旎想了许久,她相信阿栀,也愿意相信余还景,只是却很难相信宁子韫。
今日就算宁子韫真松口说给她避子汤药,但宁子韫为人总反复无常,无耻下流。
她摸不准宁子韫的心思,但她却越来越不想这么被动,由着他索求。
容妃有一句话,宁妍旎觉得她说得也许是有些道理。
事到了眼前,若是不得不做,那最好也是能在自己手上进退有寸。
宁子韫于她,有权势上倾倒性的优势。但是她于宁子韫,她的命,他到底在不在意。如果在意,他会愿意退多少,让多少。
不会怎么样的,阿栀确实没有辜负宁妍旎的信任。几乎是她落水的一瞬,阿栀就哭着唤人过来。
宫人和禁卫军都过来的时候,宁妍旎还有两分意识在,她看着阿栀将酡红的珠兰斗篷重新裹上了她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