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宁子韫远离朝堂,年前还有许多的大臣从他不懂朝政这点上妄图打压。
但到现在,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自宁子韫雷厉风行掌控宫城的时候起,其实就可以知道宁子韫很难被他们就这么轻易打压到。
尤其是宁子韫今日在朝堂上直接宣布停了皇宫选秀,将这一大笔往年耗斥的巨资填回了国库之中,然后明旨免除了夏税。
昔年,举国上下都是两税制,分夏秋两次,按着土地的数量好坏征税。
秋税其实还无所谓,毕竟一年之中,秋收是最喜庆有望的时节。
但是夏税征收的时候,多数贫苦些的人都是缴交不起的,多是用些什么其它的东西,比如打猎来的鸡兔,采的草药良物,甚至有的拿家里的炊碗瓢盆,来抵夏税。
贫苦的人这么潦倒农作,结果这中间很多环扣下来,多数还是进了官吏的囊中,进了国库的钱财反而很少。
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是在位的人历来都是不关心的,多数人也便默不作声。
连之前以仁厚著称的太子,也都是提倡减免,而不是将选秀的花费填补回库,直接免了这夏税。
中书令老大人拿着拟好的明旨在殿前宣读完,大臣们面面相觑后,一片寂静。
府中还有待出阁闺女的大臣想劝下陛下,选秀不能停,但是眼神抛给了其它大臣,却没任何大臣敢去触这说一不二的君王决定。
户部尚书余还景率先站了出来,“陛下圣明。”
......
“主子,这些折子是要现在回言德殿处理么?”杭实望着步履方向朝着外走去的宁子韫。
往日宁子韫上朝完,都是先处理要紧的折子,或者先找大臣说下今日朝上未定的政事。
但是今日散了朝之后,宁子韫先回的御和殿,将明黄的冕服换成了一身玉色的常服。但他步履匆匆,却不是走向言德殿的方向。
宁子韫看了眼还捧着折子的宫人,让他们先将折子送去言德殿。
然后宁子韫顿了下脚步,问着杭实:“之前温府的细哥儿那两个小孩,现在仍是在还景府上?”
杭实也跟着定下了脚步,“是的,还在余大人府上。”
杭实沉默了一下,虽然不是太要紧,但是他还是提醒了宁子韫一下,“主子,是泽哥儿。”
而不是什么细哥儿。
温府的两个小孩,一个是叫温泽,一个是叫温瑶细。
往昔宁妍旎唤的都是泽哥儿和细细,宁子韫自然是记不清他们两个叫什么的,现在叫错了也是正常。
太常余大人府中除了正室,还纳了好些个妾室。
人多了,后宅就时常闹哄哄,虽然吵不到前院,但是也总闹得撕破了脸。
余还景原先就很少归家,后来在家中住了一段时间,就搬出来自成一府。
清静是清静了,就是现在余还景府上的人实在太少了,除了他自个在走动,就没见到什么人。
当时余还景将这两个小孩接到府上,宁子韫是很放心的。现下想想,要去看下这两个小孩,其实也方便。
余还景现在住的府院是三进。
前院种了一棵苍劲古柏,枝多错杂。
它扎根在庭院之中,茂密的树枝几乎遮住了大半个前院。下面还栽了两小片的珠兰,意趣盎生。
府院的前一进是客堂。
第二进是余还景的书房,两侧本来还有空着的房屋没用。两个小孩来了之后,余还景便将两侧改成了小孩的书房和玩闹的地方。
宁子韫先前来过一次,这次再来,轻易就看出了这些改动。
可以知道,余还景对这两个小孩应是很好。
“陛下,怎么今日忽然想来看这两个孩子。”余还景走在宁子韫侧前方,一边引着路,一边笑着诧异道。
“他们这会正在书房里,我让人把他们唤出来见陛下。”
杭实跟在宁子韫后头,脸上没有多的表情,却是竖着耳朵,他也很想知道为什么宁子韫忽然要过来看这两个小孩。
宁子韫抿着唇,“不必,我过去看看就行。”
杭实竖着的耳朵又耷了回去。
那两个小孩子很勤快。教过的学课会再三熟读,吩咐的居学也认真完成,是让人又省心又心疼的好孩子。
余还景很喜欢这两个小孩,一路上跟宁子韫说了几句。待他们三人走近一些的时候,余还景便消了声。
那两个小孩也没有察觉。
小女孩是半背对着他们,小男孩还趴在书案上认真地提笔。
那小女孩还是不太谙世事的年纪。
在一旁帮着她哥哥努力研着墨,小嘴里还碎碎叨着,“哥哥你这字写得对不对的,还写得那么丑。旎旎姐姐写得比这好看多了。”
小丫头不知道字的美丑,她只单纯觉得旎旎姐姐什么都好。
宁妍旎的一手小楷宁子韫也看过,运笔娟秀,简净秾纤得中,看上去有如珠串有神采飞扬之感。
宁子韫往前走得更近了些,低头望过去。
这小男孩的字力道稍稚些,但笔划间有些族学儒骨的文风在,其实比他那九弟的字还要好看上许多。
他走近了细看,这一下,日光被高大的身躯挡了大半,就算不出声,两个小孩也知道了有人来。
泽哥儿反应得很快,对着余还景就笑着喊他,“还景哥哥,细细说我的字丑。”
“我的字都是照着还景哥哥的描本写的,你竟然还嫌我的字丑。”泽哥儿开玩笑地对着一旁的细细哼着。
细细被他说得一时面红耳赤的,作势就锤了泽哥儿一下。
泽哥儿大度,任着她锤,也不闪开。他笑着跟余还景说完之后,随之也看到了跟在余还景身后的那个大哥哥。
那个大哥哥一身的玉色,剑眉直鼻,身姿颀长,面容清隽。他的眸子黑白分明,只一眼,黑邃得就让泽哥儿不敢再看。
余还景带来的应该不是个坏人,泽哥儿是这样觉得的,但这个大哥哥就是看上去让人不想与之亲近。
细细显然也看到了宁子韫,她还有些怯生,缩着脚就避在了泽哥儿身后。
“泽哥儿,细细。”余还景笑了笑,上前摸了摸他们两个的头,“这两位都是我的朋友。叫宁哥哥,还有杭哥哥。”
余还景分别指了指宁子韫,还有站在房门外没进来的杭实。
“宁哥哥?”泽哥儿紧张地重复了一遍,他捕捉到了这个不太寻常的姓氏。
宁子韫淡淡地再应了他一次,“嗯。”
这两个小孩,明明眉目间一点也不似宁妍旎。但不自主的,宁子韫看着他们,宁妍旎的样子就浮现在了他眼前。
鬼使神差地,宁子韫开了口:“是旎旎姐姐,让我来看下你们的。”
余还景笑容稍缓了下,他转头微诧地看着宁子韫。
◉ 第六十八章
宁子韫说的这句话, 只有站在门外的杭实才知道,这话有多离谱的假。
余还景面上也有些微诧。
但是年纪最小的细细却是信了,她握着泽哥儿的手, 开心地揉了揉,“哥哥, 是旎旎姐姐。”
泽哥儿看着宁子韫的眼神还有些许的狐疑。
宁子韫不在意, 他的视线慢慢巡过书房内的陈设——
螺钧釉笔架, 青州石砚。
置入玉竹的白釉花尊。
放着诸多饰物小玩意儿的博古架。
还有挂着字画数副的白墙。
东西准备得很周全, 他好像没有什么能为他们做得。
白墙上的字,洋洒沉朗,和泽哥儿收笔的撇捺如出一辙, 是余还景题的字。
“你的字, 挺好的。”宁子韫对着泽哥儿说道,抿起的唇角有些不自在。
确实还可以, 宁子韫的眼神望向了泽哥儿,想夸下泽哥儿的字好看。
但是宁子韫并不擅长说这种称赞的话, 尤其对方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就连这些年来较为亲近的九皇子,宁子韫都是从未夸过。
所以宁子韫这句极其生硬的话说出口后,连余还景都有些笑吟吟地看着他。
看着眼前书房里的陈设,又翻了下他们的课业, 宁子韫问了句,“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 等回去了, 我就跟你们旎旎姐姐说。”
这下连泽哥儿眼里都开始有些冒着光:“那,我们去那院子里, 我将我最近学的练给宁哥哥看, 回头宁哥哥告诉旎旎姐姐我很用功。”
......
院里太湖石旁, 几人站着,待泽哥儿气喘吁吁地在院子里比划了一番后,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细密的汗水扑满他额前,细细还在他旁边为他加油。
如果宁妍旎在,她肯定就笑着拿着帕子,为泽哥儿拭着汗了。
宁子韫驻足站着看了许久,最后拿出一方明黄的巾帕,递给了泽哥儿。
“你把他们照顾得很好。”宁子韫同余还景走过前院,一边说着,“多谢了。”
宁子韫在这待得也有些久了,是需要回宫去了。
两个孩子后面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想跟宁妍旎说的事,尔后他们就被余还景遣回了书房继续写字。
今日的宁子韫实在不像往常,余还景笑了笑,“陛下为什么还要和臣说‘多谢’二字。我府上没有多的旁人,这两个小孩在我府上正好。我有伴,他们也有人管着。”
“倒是陛下,陛下似是变了很多。以往的陛下,不是这样的。”
余还景笑着,说完,余还景还转头过去,问着身后一直不说话的杭实,“杭大人难道不是这样觉得吗?”
被点中的杭实轻咳了一声,抬头看了眼自家主子的神色。
杭实当然也是这样觉得的。
昔日在那般穷山恶水的朔北营里,就算是被相当流放,再无所事事时,宁子韫也不可能这么耐着性子看着一个小孩在这比划。
有一次他们入了南国边陲腹地,在中迷了路时,宁子韫都是直接逼问过路的小孩的,哪有今天这样和颜悦色的时候。
但是杭实不敢说。
他不敢置信地听着,他家主子竟然还回问了余还景:“那你觉得,我是变得如何了。”
余还景斟酌了一下,赅括地回着宁子韫,“变得有些人味儿。陛下最近这是怎么了?”
那这意思就是之前的他没有人味儿了。
宁子韫眼皮撩起,没有回答余还景的疑问,只同余还景说着,“你府上哪个时辰方便,我让于将军每日过来,带这两个小孩习练下。”
于将军是二品的在朝将军。
这两个小孩的根骨其实不强,刚才宁子韫也看到了,但是宁子韫还想让一个二品的将军每日来教导这两个小孩。
闻言,余还景也微敛了笑意,开始忖着,敏锐地意识到宁子韫的反常所在。
宁妍旎所住的承禧宫外,现在禁卫军守得森严,这个余还景知道。宁妍旎很不喜欢宁子韫,这个余还景也看得清楚。
宁子韫这人,脾性确实有些差。但是他一向是面冷,对朋友和身边的人却是好的。只是宁子韫做事向来不喜欢解释,独断专行惯了。
余还景一直以为宁子韫先前是为了不让人置喙,所以哪怕宁子韫很不喜宁妍旎,宁妍旎现在也依旧是宫里被尊崇的长公主。
但是看宁子韫这个模样,这么照顾温府的这两个小孩,除了是因为宁妍旎,余还景也想不出还能是有些别的什么原因。
余还景垂眼,看着宁子韫身上系着的白玉旁,那个杏子黄的荷囊。
宁子韫今日穿得一身玉色常服,蟠螭形的白玉衬得很是高隽。但再搭上那个杏子黄的荷囊,却有些格不相入。
而且细看那荷囊,上面的针线绣工都极其一般,不像是宫内内廷司会贡奉上的,应该只会是哪个女子所绣。
为什么宁子韫偏生要系这么一个荷囊。
这个荷囊,上次秋猎时,余还景记得也见过宁子韫拿在手上把玩。那时宁子韫面上的表情,还没现在这般系着的珍而重之。
“还景?你府上不方便?还是你觉得于将军不合适,雷将军和黎将军也可以。”宁子韫拧着眉,开口问着一言不发的余还景。
余还景抬眼,从思绪中抽回,“雷将军也行。于将军脾气有些躁,要是天天对着这两个小孩,估摸于将军天天都会气得嚷嚷。”
宁子韫对哪个将军更适合教小孩并没有推究过,但余还景说得是有些道理的,宁子韫信他,就点了点头。
杭实在身后,低头将自己满脸的骇然送往大地。
余还景还是如常,清浅地笑了笑,“那臣替两个小孩谢过陛下。”
方才余还景制住宁子韫替两个小孩言谢的话还言犹在耳,现在余还景反而替这两个小孩来谢他。
宁子韫的脚步一顿,没多的立场再说些什么,他便默着离开了余府。
余还景站在府门外,目看着宁子韫越行越远。
许久,余还景才微拧着眉回了自己府中。
宁子韫出宫出得早,虽然在余还景府上逗留得久了些,但回到宫中,处理折子的时间还是有的。
宁子韫先回了言德殿。
今日宁子韫落着朱批的手都快了些,折子看完,杭实有补充的就在旁说着给宁子韫听,宁子韫当下就有了决断。
宫人将金镶玉端上来,宁子韫也只啜了两口,就埋首在折子中。
最后处理了那一小沓的折子后,宁子韫抬头与杭实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说,我若是跟她说那两个小孩的事,她可会听得开心?”
杭实不是宁妍旎,不知道她到底会不会因此开心。但是杭实说“会”的时候,宁子韫还是淡笑地相信了他的话。
浓郁的金红日色落在高巍阙楼上时,宁子韫就去了承禧宫。
其实来她承禧宫,或者去他御和殿,都无所谓。比起她而言,这些事在现在看来,实在是不重要的。
宁子韫进殿时,夕阳西沉那微末的光还有最后一抹,正洒打在菱花木窗上,雀跃生动。
殿内却是很安静,香叶正轻手轻脚地燃着鎏金香炉里的香。
见状,宁子韫的脚步不由放得更轻了些。一眼没望到她,宁子韫下意识地便朝着书案上走去。
书案前也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