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
宁妍旎无声地骂了他几句,舀起了那盅玉竹冰糖饮。
“那日你们去踏青,余府的甜汤,可有这好喝?”宁子韫也拿过了一盅一样的玉竹冰糖饮,终是忍不出提起了那日的踏青。
那时他们是带了吃食去碧鹫台的。所有的吃食都让人列了出来,呈给了宁子韫过目的。
他的掌控欲,实是很深。
听了阿棠要回来,宁妍旎这会总算是对宁子韫有些好脸色,便不经心地应着他,“那甜汤也还行。”
只是这回答,不是宁子韫想听的。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哪来的还行。
宁子韫又舀了一勺的冰糖饮,长眸紧睇着她,“那和余还景踏青,可比今日跟我逛盛都有趣?”
宁妍旎停下了舀勺的动作,蹙眉看着宁子韫。这人可真奇怪,两件不相关的事,有什么好比的。
若说是比两个人的话,宁妍旎说着,“余公子为人君子谦持守礼,与他和两个小孩踏青,自然是令人愉悦的事。”
宁妍旎觉得自己只是平静地叙说着一个事实。
但是宁子韫却听得心头一堵。
不知道他的那盅玉竹冰糖饮里面到底加的是冰糖还是醋,酸涩得他有口难辩。
日落之后。
便是华灯溢彩,举目人攘。姑娘们的轻声巧笑,孩童们的小跑嬉闹,还有男子们举扇扬手的风流阔谈。
彩帛犀玉,珍奇满市。
行路两侧林立的商铺,与他们刚来时不同。
此刻日落,挂在檐下那数百上千灯盏已经亮起。灯下歌舞百戏,麒麟斗玩,琴乐之声噪杂数里。
宁妍旎挑着买了几样小东西,回去送给阿栀和阿棠她们。连带着卢嬷嬷,宁妍旎也挑着买了一对巧致的耳坠予她。
宁子韫还是如愿地牵了宁妍旎的手。
因为这里的人实在太多了,几近是人流推攘着他们往前走去。所以宁子韫牵了宁妍旎的手,很是珍惜,很是温柔。
宁妍旎挣了挣,没挣开。
多少假面胡人和假狮子都往他们这个方向舞着,逗着旁边的人热闹,反而把宁妍旎推得还更往宁子韫那边靠。
宁子韫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唇角扬得老高。
他们走逛着,偌大的奇珍市中,还有个卖着小泥偶的摊贩。
这个摊面很小,摊主是个八九岁大的孩子,摊上就只零散摆着数十只小泥偶。
应该是他自己捏得,大概是半个巴掌的大小,上面还串着彩绳,有些憨态可爱,就是工艺确实粗糙了些。
那小摊贩见两位贵人就这么走过他面前,紧张着结结巴巴吆喝了下,“这位大人,可要买个泥偶给你家夫人,你家夫人,夫人会喜欢的。”
......
杭实挤过喧嚷人群,再来到自家主子跟前时。
杭实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宁子韫示意了下,让他买下了这个小摊贩卖着的所有泥偶。
而宁子韫,他伸手接过杭实刚去买来的面具。
这的人实在太多了,总往他们这边凑。宁子韫倒可以强自无所谓,但是他不喜欢有人抑或觊觎,抑或惊艳地看着宁妍旎。
戴上面具,便能挡了那些碍眼的目光。
这是一对一样的小犬面具。
圆脸,圆眸,圆鼻,还有蓬松的假毛领附在上面。
宁子韫小心地松开了宁妍旎的手,他先伸手给自己戴上,像是确认了这个面具的无害,他才拿过另一个小犬面具。
宁妍旎终于没有再偏过脸。
宁妍旎的手虚扶在面具旁侧,但她不会戴。
她只能看着宁子韫俯下身,与她隔着不到半尺的距离,为她戴上了与他一样的面具。
在夜色的粉饰之下,他们此时在旁人眼里,在宁子韫心里,彷如一对真正的爱侣。
方圆数里的灯盏火光落在宁妍旎的眸里,她的眸里除了星光月色,还有他的倒影。
她那般的让人心动,更何况是对她完全无抵抗力的他。
温热干燥的手指忍不住,再揭开已为她戴好的面具,微抬起了她的下巴,宁子韫低头覆上了她的唇。
浅浅碾覆,深深难抑。
她的唇齿之间,犹有那冰糖的甜味。
但他的气息内里,只有她,再无其它。
宁妍旎应是在挣开着的,但是她的力气实在小,宁子韫伸手扶住了她往后无力倚去的腰身。
再平复气息看向她时,宁子韫的语气中带着不掩的恳挚。他的声音放得很低,一如他的情态。如果能更低,他其实也丝毫不介意。
只是宁子韫不知道他应该怎么做,宁子韫只能对她说着,“不要再讨厌我了,好不好。”
满都的繁华尘世之景,满月的皎光清映,还有烟花绽在了天际夜幕之上。
所有的人都抬头望了上去,但宁子韫却只定定地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 第七十四章
这低声的问话, 得不到如愿的回答。
这一整日的平和,似是在庙市的这一刻坍塌。
宁子韫从来就不信什么佛,他也从未期待过神佛的眷顾。但在这一刻, 神佛竟连一抹柔和微光都不愿再赐予他。
又或许,其实是他之前丢弃了。
宁子韫看着白淡如霜的月光, 默然松开了放在宁妍旎腰间的手。
杭实听到了自家主子说的话, 但杭实没有听到, 宁妍旎到底回了句什么。
杭实只看到宁妍旎平静地把脸上的面具戴了回去。
一旁的宁子韫却似是定住了, 还站着不动。
他静静地站在喧嚷的人来人往里头,没有再有任何言语和动作。但杭实却感觉,自家主子有些没说出口的悔恨。
杭实觉得, 自己就不应该去买这两个面具。没有这两个面具, 他主子和宁妍旎还能再多几刻的温馨暖和。
接下来的庙市逛得有些索然无味。
宁妍旎没了刚出宫时的好兴致,宁子韫也沉默着。
只是路过一个吹糖人的小担时, 宁妍旎脚步放缓了些,多看了两眼。
直到上了马车, 庙市喧阗繁闹的声音渐渐落在身后,车里只余下黑漆漆的窒抑感。
杭实在马车的车辕上,一整路上,没有再听到马车里传出什么说话声。
“今日累了吧, 走了那么多路。”
就在马车入了宫门,宁妍旎准备回承禧宫时, 宁子韫再度开了口。
听得宁妍旎和杭实俱是一愣。
宁妍旎心下总觉着有些异样。她不知道后来的宁子韫到底是怎么回事, 做事说话间总透着股迁就的意思。
没错,可能就是迁就。
明明宁子韫应该愤闷着气, 让她跟着他一起不痛快, 抑或直接甩袖愤而离去。但是宁子韫现在竟然反常地迁就她, 还问她累不累。
宁妍旎反而有些害怕这样的宁子韫。
就像刚才在庙市上,宁子韫低声说出那话时,一个荒谬得不行的想法就从宁妍旎心底冒了出来。
宁子韫好像对她动了什么心,或是动了点情。
她不应该这般自作多情地冒出这个念头。
宁子韫是什么样的人,君权滔天,偏执狠戾。许多女子,兴许会梦寐着无上君王的喜欢。只是这于现在的她而言,实在是一个很可怕的灾难。
宁妍旎很想跟自己说,没那么一回事。
但宁子韫,这些日子好像一直在克制,反常得让她不安心。
宁妍旎回宫的脚步突然停顿了下,“你,今夜宿在哪里?”
这话让宁子韫黯了一路的眼底扫掉了层霾,他问着,“你想我宿在哪里?”
他这话的意思,是她说什么他都听。
宁妍旎说了句,只要不来承禧宫,你宿在哪都无所谓。
宁子韫也没多说些什么,他又默了半会。
看着她到了承禧宫前,宁子韫才把一个吹糖人递给宁妍旎,“那儿没有小犬模样的糖人,下次我再寻给你。”
这个琉璃糖浆皮的糖人,是小兔子的模样。不知道宁子韫是什么时候买的,那会他不是应该正闷气着。
像是知道宁妍旎习惯性地会拒绝,宁子韫也习惯性地加了句胁迫的话语,“你若不要,我今夜就宿在承禧宫了。”
这副堂而皇之的无耻模样。
宁妍旎懒得回他话。
她也没说不要,其实是挺可爱的憨兔子。她也不是就只喜欢小犬,宁妍旎伸手接过这个吹糖人。
宁子韫却从自己的话中,发现自己的坏毛病又犯了,他瓮声说了句开玩笑的。
最后跟宁妍旎再道了句早点休息,宁子韫就转身离去了。
月光透着稀薄的云层,星星亮亮的,明日的天气应该是很好。
但是。
宁妍旎蹙眉看了下手里的吹糖人。她回了承禧宫,将这吹糖人搁在案上,不再看它。
翌日的天气也确实不错。
碧蓝的高空晴朗万里,风轻,木绿,花香。
在太后差人来诏宁妍旎去见她时,宁妍旎身上正落满了和煦的日华。
“太后,诏我过去?”宁妍旎看着太后宫里的孙嬷嬷,有些将信将疑。
孙嬷嬷点了点头,面上温蔼,“是的,长公主。”
上回宁妍旎见到太后时,已是冬末那会,哭丧太上皇的大敛日。
不知道太后现在诏她何事。宁妍旎未再多想,示意了下阿栀,起身就随孙嬷嬷前往慈宁宫。
慈宁宫和先皇后的肃宁宫很是不同。
之前先皇后的肃宁宫,宫门主道上一整路长长的香萝藤廊,宫内园院里也许多的牡丹芍药。
但是慈宁宫里,孙嬷嬷引着宁妍旎,一路走下来。过了宁影壁,只见松柏万年青。满宫的墨绿青绿,太阳高挂时,树影深深。
青砖因着些许年月,望上去还有些斑驳。
跟青砖上站着的年青公子一比较,更显沧桑了许多。
那年青公子好像在那候了好一会,此时见到了她们,便往上迎了几步,“孙嬷嬷,我有几句话,想与长公主说下。”
孙嬷嬷像是早就知道他等在这里。此时一听,当即会意地点了个头,缓后退了几步,行到廊下,不再去看他们。
倒是宁妍旎,一时怔得反应不过来,她指微紧,“余公子?”
余还景怎么会在这,宁妍旎怎么也想不出,余还景会有什么事需要来找太后。
“长公主。”余还景此时面上的神色也很复杂。
那夜之后,直到现在,事情也快有个落定了,余还景现在才敢与宁妍旎提起,“长公主,我请中书令老大人保媒。老夫人也去寻了太后,请动太后赐婚。”
“赐婚?”宁妍旎有些不清楚他的意思。
她有些疑惑,眉间也轻蹙起来,“余公子,你这是,想与哪府的姑娘定亲?”
想与哪府的姑娘定亲,也不用特意来告诉她呀。他们还能是朋友,那宁妍旎便也觉得可以了。
况且余还景此举,还请动太后赐婚,看来是真喜欢那姑娘。否则,余还景登门去那姑娘府上提亲便是,还这般大费周章。
眼见宁妍旎误会了他的意思,余还景紧接着解释,“不是其它府的姑娘,是长公主。我是想,请太后为我和长公主的婚事赐婚。”
太后赐婚?
太后是能以懿旨直接越过宁子韫赐婚,但是,宁妍旎怔了怔,“余公子,你,你。”
余还景接下了她的话,继续说给她听,“长公主,那日之后,我想了很久。长公主你深陷在此,我无力援手。但若是太后赐婚,借此放长公主出宫,实在是名正言顺,顺理成章的事——”
这事换她出宫是顺理成章,宁子韫应该也是阻拦不得的,但也是谬误百出。
那日踏青之后,宁妍旎还以为,自此应该余还景就会与她断了来往。却没想到,余还景回去之后,还为她想了法子让她得以出宫。
她对余还景可能是有些许的好感,也可能是感激他的相帮,欣赏他的才学人格,但那不能让她再这么心安理得地利用他。
宁妍旎忍不住打断余还景的话,“但余公子,这是一桩婚事,并非是寻常儿戏。若是太后赐婚,这将会昭告在百官之间,今后余公子你的夫人又该怎么自处。”
余还景还想说些什么,但看着宁妍旎,千万的话他最后只说出了两句,“长公主,可是不喜欢还景?”
“其实也无关系,长公主若在意这门亲事来日的束缚,届时一纸和离也是方便的。”
现在盛都的风土人情俱佳,女子和离再嫁都是常事,并不算稀奇。
宁妍旎是无所谓的,对她来说,现在她的不由自主才是最烦忧不堪的事,她自然不在意届时是否多一纸的和离书在她身上。
但是,宁妍旎不住地摇头,“余公子,若是我说,我现在对你确无男女之情。即便是这样,余公子你也要帮我么?”
“余公子,你实在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可怜我。”
她的话音落下,两人俱是沉默了一会。
“其实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损失。”他怎么会是可怜她,余还景掩了下心里无端的涩意。
他来这之前,便想过宁妍旎会拒绝他。
但一想到她现在每日许是都过得忐忑难安,余还景便强自无谓地笑了笑,“我家世清白,长得也算端正,到时就算长公主真得要与我和离,还景也不会孤寡到老的。”
“长公主,世上本就没有无暇的人,我做此事亦是别有心思。长公主不要现下拒绝,且先进去,听听太后之言,长公主再决定也不迟。”
余还景怎么会没有什么损失。
太后又会同她说些什么。
这事若是让宁子韫知晓了,宁子韫还不知道会不会对余还景做出些什么事来。
想起近日宁子韫的反常,宁妍旎心里就止不住地生起了慌乱。她本觉得,半年之期快到了。但是日子越临近,她却越觉得不安。
且再说,余还景现在话里说的心思,她若是无法回报呢。
宁妍旎看向余还景。
余还景却是怕她再拒绝,他制止了她想开口的心。向她行了礼之后,余还景便自慈宁宫离去了。
他的背影走进深深浅浅的绿荫之下,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