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群骑兵团团将他们围住,看着不知从何处走出来的玉容拿着沾满血的匕首却向穆寒年投诚,看着黑虎岭剩余迟迟没表态的喽也突然倒戈。
黑虎岭几乎不战而败,穆寒年也几乎未损一兵一卒便端了整个匪窝。
第36章 孟云(回忆)
周鸾浑浑噩噩的走着,没有一人拦她,脑子空空宛若游荡了百年的游魂,游荡了无归处,飘忽无所凭依。
再回过些神智,人又站在了山林的水边,她弯下腰掬起一捧水沾湿脸庞,冰凉的水让她的神智慢慢回笼。
临水照影,惨白的一张脸,被濡湿的睫毛,红肿的双眼。
周鸾抬手摩挲着脸颊,只觉水中的倒影竟然很是陌生。
这般脆弱的周鸾,她从未见过,又或许是好些年都没见过了。
摩挲着红肿的眼皮,她有些惊讶,自己方才竟然哭了吗?是什么时候呢?大概……
孟云倒在她面前,口中源源不断吐出的鲜血,没了声息的人儿就静默地躺在地上。还有最后说的那段模糊不清的话……
周鸾抬起仍攥得死紧的左手,看着握紧的拳头却不敢打开。
她不敢再想方才看到的孟云,不敢想他倒地不起前说的话,也不敢看那紧紧阖上的双眼。
她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混沌的脑中忆起,多年前曾见过的如同血海尸山的地狱场面……
黑云压城,衡阳遍地哀嚎,犬马啃食路边无人认领的骸骨,肠穿肚烂的景象随处可见,东隅历经天堑之后又逢战乱,饿殍满地哀鸿遍野,便是各个大大小小的地方也有了易子而食的恶闻。
就是那时候,她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孟云。
那时她刚刚成了黑虎岭的“少当家”,说是叫“少当家”,可周鸾比谁都清楚,她不过是被樊氏一时恻隐之心收留的孤女。
樊氏没有孩子,一直想要养个过来便利以后百年有人祭拜。
黑虎岭上众人她虽治服却不信任,便是一些不经事的小子也是她曾经肃清之人的后代,免不了长大调查自己的身世便起了弑母的心思。
故,才起了在外收养的心思,也是赶巧,周鸾为了躲避胡人只冲到她面前,就着她那双求生的目光,樊氏便收留了她。
给她吃给她喝,给她簇新的衣服穿,每天都会抽出空来与她同用晚餐。
可是周遭的人越客气,周鸾的心中就越恐慌。
那些个客气的人,无外乎就是依着樊氏的脸面对她巧言令色,若她还是街边吃不上饭沿路乞讨躲避胡人鞭子的“小乞丐”,怕是他们连余光都不会施舍给她。
在乖乖巧巧地扮了几日“少当家”后,周鸾受不住了,她想跑。不仅是这里的人让她从心底排斥,更是因为她不能再在黑虎岭等这儿的人帮忙找了,她必须下山将走散的殷樱找回来。
周鸾不敢想在这世道,若是没人庇护殷樱会遭受何种危险,若是真如此她又如何去面对死去的师傅师娘?又如何对得起殷樱的信任?
便是下山就是龙潭虎穴,周鸾也得下去。可周围看着她的人太多,不知到底是保护她的安全还是在监视她,这些在她决定下山时就全部成了障碍。
如此琢磨了几天,周鸾才抓住身边这群人换岗的空挡,脱了身上簇新的衣物又穿上看不清原本颜色的破烂旧衣便跑了。
跑下山的过程却出奇的顺利,至少她想象中的种种艰难险阻一个都没遇上。
她那天几乎走遍了衡阳大大小小的巷子,却没发现殷樱的半点儿踪迹。周鸾只能闻到巷子里残存的腥风,还有街边可疑的“鸡血”。
那是鸡血吗?周鸾不敢确定,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诱使她发觉出其他的来,可她却不敢深想。
至少在当时她才经历了数年春秋,在她脑海中认知的街边流淌的血色,大概就只有过年时的宰鸡宰鸭了。
即便是经历了天堑之后殷家破灭师傅师娘掩埋地下,她也没见过如此多的血色,即便是看见了血迹,她便也只当是“鸡血”来安慰自己。
可是转过巷子,周鸾却再也不能这般安慰自己了。
血海、尸山,皮包骨的红着眼张着獠牙撕咬着的三两饿犬,旁边还陈列着分不清多少的散乱的白骨……
周鸾想跑,可双腿就像是被地牢牢吸住了一样,她想把视线移开,可双眼却黏在了恶犬的獠牙啃咬的骨肉之上。
脑中嗡嗡作响,从骨子里传来的颤栗让她瘫软在地,胃里的酸水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胃中的秽物直冲喉头,“哇”的一声,周鸾匍匐在地却再也忍不住,大吐特吐起来。
这般吐了个天昏地暗,稍稍清明过来,耳边却又传来恶犬吞咽涎水的声音。
周鸾恐惧惶然,她想赶忙起身逃跑,可偏生腿软得要命,便是拿手撑将自己撑离地面也站不起来。
可那恶犬沉重的呼吸越来越近,她甚至都能感受到潮热的气息携带这血腥味扑上她的脸颊。
听着那恶犬的低哮,或许危机时刻对于生的渴求,周鸾的腿也不知哪来了力气,直朝着恶犬传来的声音方向踹了过去。
只是这一脚踹上去,周鸾明显觉着脚上的恶犬比想象中沉重了许多,且踹过去的同时并没有听到恶犬的痛鸣,反倒是听到了一人的闷哼声。
周鸾深吸了口气,调动起全身上下的勇气抬眼看去,才发觉那些恶犬不知何时已经退出五尺之外,反倒是三尺之内,又一缩在地上的影子,隐约能看出这身形是个“人”。
周鸾万万没有想到这出奇踹出去的一脚竟然没踹到扑上来的恶犬,反倒是踹到了这个瘦脱了相的与她似乎年纪相仿的孩童身上。
她站起来,尽量不去看旁边的尸山,只挪到那男孩身边,却因为五尺外那几只恶犬仍虎视眈眈着,而不敢弯腰俯身去查看,只得用脚背轻踢了几下。
周鸾边踢边紧忙问道:“你还活着吗?还能爬起来吗?”
可是她问着这些话却没有半分回应,小周鸾顿时也有些急了,怕这人饿了这么久被她那么一踹真踹到黄泉路上去。
顿时她脚上便用了力,使劲踹了几下地上的人。要说周鸾此时着急,年岁小却也没正式习武,并不会收些力道,且平日里与殷樱玩闹也只觉得殷樱体弱力气小,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力气大得非寻常孩童能及。
可她这脚上的力道,倒是让地上那个半死不活的孩童深切感受到了。
“唔,咳咳,女侠别踹了,女侠饶命!”这是孟云第一次和她说话,一出口便是微弱的求饶声。
不过……这求饶仅此一次,往后孟云受了任何苦楚,周鸾都没再他口中听到过半分求饶。
周鸾当时见人没死,顿时松了口气,赶紧将人拉了起来。
估计也是方才周鸾踹人的举动太过“凶残”,那三两野犬哆嗦了两下,竟然被吓得没了踪影。
将人拉起来,一股子腐臭味儿便从此人身上钻了出来,再看他的那张脸,除了一对招子,整个面部都脏兮兮的看不真切,也分不清是男是女。
可闻到那腐臭味儿周鸾便警惕起来,那腐臭味像是从尸体身上发出来的。
许是周鸾的神情太过明显,眼前这人便指了指自个儿的右腿,气息微弱地道:“我腿受伤了。”
此刻,周鸾才注意到他手中拄着的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破木棍,还有他那个拖在地上明显无力的右腿。
周鸾蹲下身子,挽起他沾满血水和泥汤的裤脚,看着腿上的伤口,那伤口竟然深可见骨,除了血水脓水流淌着,还有腐肉上爬着的蛆虫。
周鸾方才刚压下的呕意便又窜上了嗓子眼来,可这种情况只能强行压下呕意。
半晌她才压住不适,问道:“这伤了多长时间了?可有拿水洗过?”
“大概一个半月吧,记不得了……”他说话声音还是有气无力的,也不只是疼的还是饿的。
周鸾又看向他手边的木枝,瞬间也明白过来,道:“你方才是要救我?”
“唔。”他低下头。
周鸾思考了一会儿,便又道:“我知道有一处,你去了能治伤也能吃饱饭,至少在这乱世之中可以活下去,你要不要去?”
他点了点头,眼中也有了些神采,那神采周鸾很熟悉,包含着生的希望。
“也看不出你是男是女,不过不论如何,那边管事心善得很,看到你这种情况定能收留你的。”周鸾说着拿手指向黑虎岭的方位给他看,“喏,那和山头就是黑虎岭,你去那定能活命。”
听到“黑虎岭”三个字,眼前脏得看不清面容的孩童便不吭声了,脸色连同眼中的光一并暗了下去。
“怎么了?”周鸾不解地问道。
那孩童艰难地道:“那是……那是匪窝。”
“乱世之中还管什么匪窝不匪窝的,还是活命要紧,你这人都这样了,怎么还这般迂腐?”周鸾不敢置信地道。
“不是这样的。”那孩童又摇了摇头,“为了活命我当真什么都会做,可是除了……”
“除了什么?”
“除了和夷人勾结,除了向那个抢了我全村救命银粮的黑虎岭寻求活命机会,除了……”便是死了,为家为国他都不应该投了那个匪窝的。
第37章 戛然而止
可周鸾仅是沉默了一会儿,便启唇反问他道:“可若是命没了,又如何成全天下大义,你又如何为死去亲族报仇?”
“此时此刻饿死倒是成全了你的义气,可这除了你一人身死又能改变什么呢?是能让你全族活下来,还是能将夷人赶出东隅?”
她这边问一句,那边灰扑扑的头便低下一分。
周鸾知道她所问的字字句句怕是都往眼前这年龄相仿的孩童心口处戳,可她仍还是最后往上补了一刀。
她又反问他道:“怕是都不能吧?”
周鸾一连串的反问,可谓是字字见血,扎得那灰头土脸的孩童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那孩童低头思虑片刻,再抬头漆黑的眉头又拧到了一起。
“可黑虎岭……”眼前黑漆漆的孩童显然将她的话听进去了,只是心中依旧有着顾虑,“毕竟是恶事做尽,我若是真去投奔……”
周鸾自是意识到他其中的顾虑,只是学着从前殷家学堂的老学究一样,摸着下巴老神在在地道:“你若是个正直的,不管是何种身份,都会尽力保持着内心的度量不是吗?”
脸上脏兮兮的孩童挠了挠头,似乎是被她这副模样逗笑了,反倒是忘了现在所处的是什么地方,只咧开嘴露出与面庞反差巨大的白花花的一排牙。
只见他笑了一会儿,才问道:“你到底多大年岁?我怎么觉着你这话好像是耄耋之年才能说得的?”
小周鸾被他这么一笑,顿时也忘了旁边就是尸山恶犬,反倒是像被点着了的油桶一般直接炸开,恼怒地道:“那我倒想问你是男是女?怎地说起话来像个没牙的老婆婆?”
两个孩童,终于在此刻露出了原本总角之年该有的样子。
可两个人涨红着脸扯着脖子对骂了会儿,一阵凉风吹过裹挟着腐臭与血腥扑卷而来。
两个孩童这才意识到,两人争吵到底在什么地方,回过神来第一反应就是跑!
跑出这个盛满了血腥的巷子!跑出这个夷人随时会折返而来的地方。
两个孩童拼命地跑着,一前一后,却也很快拉开距离来。
浑身脏污的孩子腿上的伤太过严重,就算是拼了命的跑也只能坚持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且他那似乎也不叫奔跑,而是将那条伤腿拖着,几乎在用另一条腿在地上艰难跳着前行。而跑了这一会儿他又饿了这么久体力流失得极快,眼看着前面的人越跑越远,偏偏此时身后又传来了马蹄声。
小周鸾在前面跑着,但也显然被身后的马蹄声惊到,这才意识到方才一起跑的孩童竟然没跟在她旁边。
她转过身才看到巷口扶着墙捂着胸口深深喘息的孩童,毫不犹豫往回折返扯了他的胳膊几乎是拖着他整个人往前跑。
直到身后的马蹄声再也听不见,两人才停了下来,他们挪到了还算“干净”的巷子里,周鸾再看不到那尸山血海才稍稍松了口气。
平缓了呼吸半晌,她才有模有样地抱拳道:“周鸾。”
那脏兮兮的孩子也有样学样抱拳道:“孟云。”
两人互通了姓名,又学着戏文中的那样互相抱了拳,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怕是此生也就这一遭遇见了。
可就这般分开不到半个小时,两个小人儿又聚到了一处。
只是一个是“押”来的,一个是“绑”来的。
忆到这儿,一切又戛然而止。
原本平静无波的水面泛起层层涟漪,点点细雨坠落其中扰乱了暂时的平静。
周鸾抬起衣袖欲遮那雨水,却觉周遭略暗了暗,她抬起头瞧见一把青面竹伞,那伞柄是湘妃竹的,那竹子上的瘢痕好似沾染了血泪。
周鸾只需凭着那握着伞柄的手便能认出来人是谁,她苦笑了一声只笑自己竟然招惹了这么一匹中山狼。
“周鸾,跟我走吧。”他的声音一如往常一般好听得紧,可是如今这声音听在周鸾耳朵里却无端的寒凉。
他说:“孟云,我不得不杀。”
他说:“周鸾,跟我走,我会给你一个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
周鸾摇了摇头,其实她不需要什么解释,穆寒年做的一切行为,就算换做是她也会同样这般做。
孟云对她这个少当家可谓是忠心耿耿,且在黑虎岭上也算是有些威望的,更关键的是便是被穆寒年端了匪山之后,只要他还活着,也定会重整旗鼓将黑虎岭抢回来。
既然是威胁,又如何留下祸端,还不如直接铲除了去。
周鸾理解他的行为,甚至身处他的位置会与他做的一样,但一开始的阵营就不同,她无法做到原谅也无法真正的理解。
她只知道,一个总角之年就交下的友人,就在刚刚被此人挑翻在地口吐鲜血没了气息。
他与她两个人一开始就各自站在天平的一端,一个是将门后代一个是匪窝义女,中间是不可跨越的沟壑,天生就是敌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