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新都,即便是一个别苑里的丫鬟名字都是文雅的,什么月啊什么玉的,最差也是个芍药栀子的,却偏偏她原本的名字叫“翠花”。这颇为乡土气的名字可没少被这别苑里的人,或明面或暗地里的嘲笑,她虽愚钝,可这些个嘲笑讽刺她却又都知晓。
却是她伺候的这位主子却一丁点都不嘲笑她这名字,每天翠花翠花的叫个不停,还总是说这名字听起来就亲切。
只是她却实在受不住别人叫她名字时的那股子揶揄劲儿,索性便求到周鸾面前请求赐个名。
谁料周鸾却瞧着她,纳罕道:“你之前的名字多好听,为什么要改?”
碧玲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您确定您觉得这名字好听吗?”
周鸾耸肩:“怎么就不算好听呢?”
碧玲:“……”
不过,周鸾还是想了半天给她想了“碧玲”这个名字,据这位祖宗所说,这新名字的含义与之前的“翠花”有异曲同工之妙,就说都是那么个意思,只是听着厉害了些。
除了她,碧玲也觉着主子变了许多。从一开始一次次勉强自己抬重物又一次次跌倒在地不让她搀扶,到现在能摊则摊,能坐着就不站着,生生一团懒肉的模样。
不过这每天都能懒出新高度的模样,却让碧玲的心中安定了许多。且不论主子如何犯懒,只要是能吃得香睡得好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她只知自个儿幸运,被父母卖出来碰到的第一个主子就是这般的好人。待她亲切,吃穿用度只要主子有的都会分给她,就好似她不是个下人,而是被主子收下的小弟。
只是……最近来的一个老婆子却有些不好对付的。
碧玲想到这人,便又好像刚想起来什么似的,赶忙道:“小姐,那顾嬷嬷又来了,说是得了个劳什子大补汤的方子,让我给您炖上。”
“郭嬷嬷又来了?”周鸾捂着手中的手炉,且看她虽回着话,可那眼神明显却是在魂游。
“小姐又想那个人了。”碧玲肯定地道。
周鸾苦笑了下,却也并没有否认。
诚然,在马车行至东隅新都伊始,周鸾便知晓将她掳来的就不是什么陌生人,正是那个将她骗得团团转,又趁黑虎岭被争斗中伤之际端了整个山岭的男人。
这一路上她一直等待着一个时机,一个身体恢复的时机,想着等气力回复了便跳下马车逃之夭夭,甚至跑的路线她都想好了,可惜……这将近半月的路程,她丹田里却始终是空空荡荡的感知不到丝毫内力的存在。
她那一身的力气都像是被人凭空抽走了一般,整个人都如同被雷击中的枯木,整日只能瘫到在塌上连腿都使不上力。起先甚至是一个小小的茶盘都抬不起来,而如今又过了一月,她每日磕磕绊绊的就算满身是汗也要将一套拳打下来。
如此努力之下,至少日常的一些物品她不用再张口求人递过来能拿了。可那稍微沉些的,譬如说装了水的木桶,往前她能轻松提起的东西现在却使上全身的气力都提不起来了。
挫败,消沉,愤恨,所有的负面情绪席卷而来,缠得她日日不得安眠,为此碧玲还请了大夫过来开些安神汤却又效用甚微。如此不得安枕整日劳心伤脾的,免不了的就让周鸾就起了场病。
连夜的高热没夺走她的生命,却反倒是让她睡了个好觉。许是整个人都烧透了脑中的沟壑都展开了,而那颗被悲恨填满而躁动的心迅速冷静了下来,理智也逐渐回转。
这场病倒是让某个人坐不住了,便是烧糊涂了,周鸾也不是全无知觉的,她知晓自己被人抱在怀中,那人在她耳畔絮絮叨叨说着一堆话,可她能听清的那句只有:“周鸾,你可恨我?”
周鸾迷迷糊糊中还是点了头,泪也不争气地往下淌。
怎么能不恨呢?
住了十年的匪山被一朝倾覆,曾在儿时救她性命的义母现在怕也是命丧黄泉,而亦亲亦友的孟云,就那样被他刺伤,生生死在她面前……
她半睁开眼,用着布满血丝的瞳子凝着他,道:“恨,恨不得饮尔血喝尔肉。”
“所以,你就在枕下藏了这簪子意图杀我?”他从枕下抽出簪子放于她手中,俯下身子唇压在她耳畔声音温柔,“你是想什么时候杀我?现在?还是……”
周鸾:“现在。”
第42章 荒唐
那场“行刺”却是无疾而终收场。
转过天来,那人却又“暗戳戳”安排了个老嬷嬷过来,这人送得也不知过个暗处,还偏生光明正大地在她跟前演那场让人哭笑不得的戏码。
距离那失败的“行刺”不过两日,这别苑的门便被一老妪给叩开。
要说这老妪还真是个人物,为了配合自个儿主子演戏也是煞费苦心。身上穿着不知从哪儿拼凑来的灰布衣裳,那身衣裳脏兮兮的,上面大约十来个补丁,打眼瞧过去确实艰苦又凄惨。
且不说那老妪身子骨也偏瘦弱,身上穿着那件补丁衣,远看像是一干瘦的稻草人挂着快布,瞧着一阵风吹过就会散架子。
那老妪叩开门之后便不由分说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求求你们救救老身吧!老身快要饿死了!乡里荒年,都饿死了,家里就我一个老婆子还活着了!寻到此处找外甥,谁知连可投奔的人都没了……呜呜……”
门房似乎也没想到一个干巴瘦的老妪能有这么大的嗓门,这一嗓子哭起来倒是震天动地的,惹得同巷子里府院中的门房也掀开门缝频频探头向这边望。
要说这是寻常巷子也好,至少能将这老妪随口打发了过去。可偏偏这巷子中的人家都有些来历的,毕竟在这新都能在此等地界有房产的也不是一般人家。
就算是与这别苑门房互相通气儿的一两家,除了某位侯爷的房产便是某个巨贾的私房,其余几家更是大门紧闭的一看就是法度森严的更是不敢轻易打扰。
这老妪在门口哭喊一通又说了这么一番话,要是就这么放任下去,免不了让其他家看了笑话。
门房无奈,只得向里通传。
周鸾才退了热,身子没气力仍卧床养病,这事儿通传到碧玲处便被截了下来。
碧玲这阵子对于周鸾的身子不可谓不忧心,此时这门口遇到这闹事的老妪心中几日的忧虑一瞬便转为怒火。
却又听那门房说:“碧玲姐姐,这老妪瞧着着实凄惨,只是那嗓门儿却大得很,这巷子里的人家怕是都听到了,若是就这样不管免不了惹人非议,不若使些银钱打发了去。”
碧玲听罢更是气不打一出来,道:“可怜个甚么?!咱们这儿是什么地界?若是真吃不上饭怕是早就没了力气,又如何有这样大的嗓门?这内室都能隐约听着声了,怕是就瞅准了这儿住着的非富即贵便瞅准了要来这儿讨钱。就是个刻意来这儿偏钱的,你这门房好没眼力,遇到这种泼皮还不哄走,往里通报作甚?”
门房挨了一通骂,此番便也硬着头皮出去要将那老妪哄走,却不料那老妪的说辞又“动人”了几分。
只见那老妪仍是涕泪横流地苦喊:“啊呀我的老天爷呦!老身我可不是来讨钱的,只是求好心人家留个容身地方。我决计不是那贪的,也不是那等混吃喝的,老婆子我是按手艺挣钱的!”
碧玲刚到门前便瞧见这一出,当即便气笑了,掐腰道:“呵,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手艺?”
那老妪苦喊声一收,便道:“老身会煮汤,补汤。”
碧玲冷笑道:“何人又不会煮?”
那老妪拿衣袖将脸上的泪一抹,正色道:“老身家传的补汤,别人怕是不会。”
这老妪着实可疑,也不知道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虽瞧着像个骗子,可想到主子现在的身子弱得不行,正缺个会做补汤的补一补身子,若是这老妪真有几分本事呢?
碧玲还是将信将疑将人带进府中厨房想试上一试,只是提供了这老妪所需的食材便站在一旁看着。却没想到这老妪忙活了小半个时辰,真就做出了一份色香味俱全的汤来。且所用食材配料拿去给大夫看都是真正滋补的东西正是适合周鸾此时的身体状况。
碧玲虽对其没有完全信任,可看在这老妪有本事的情况下还是先暂且将她留下洗漱干净,之后再带她去请示主子。
身上穿着补丁来这里敲门说自己饿得快要死了求人收留,碧玲那个没什么机心的都觉察出不对了,周鸾又如何察觉不到?
那老嬷嬷身上穿着虽不好,瞧着身子骨也偏瘦的,可那难免红光还有点儿光泽的皮肤,任谁都能看出来这位是有好吃好喝的吧?又偏生找了个那么别扭的理由,不就是故意卖个破绽?
怕就是在暗示这人是他送来的罢。
她也不知她自己在穆寒年眼里到底是个什么角色?一个傻子?一个没脑子的?
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是。估计就是个闲暇时逗闷子的人儿,不至于那秦楼楚馆的粉头,但是想来与那些个登台卖场的戏子也差不多了,只不过人家是有手艺的营生,而她不过是个打趣的。
也由不得她不这样想,任谁杀了人家义母抄了那人满门,却又不杀又不放,偏生找个地方关着,好吃好喝好穿的供着。
如此,却又不来讽刺一番或者来掉几滴鳄鱼的眼泪诉说一下自个儿的忏悔。平日里却只管躲着。这会子她病了,却又不装消失,反倒是如此光明正大安插了个嬷嬷过来,任谁都看不懂穆寒年的章程。
正在周鸾的唇角挂上一丝讽刺之时,外头院门却传来了敲门声。
伴随着敲门声的,便是那郭嬷嬷没什么温度的声音:“小姐,老奴给您来送甲鱼汤了。”
周鸾嘴角的讽刺顿时全无,脸上只剩下了淡然,只是这份淡然中偏偏还带着拒绝。想想死去的王八保持那抬头的姿势与她大眼瞪小眼,周鸾就受不了。
周鸾此时也不管义气不义气的,不管三七二十一赶紧将身旁的碧玲退了出去,道:“那个……你帮我去退了,退不了就你喝,咳咳……我身体不好先回去躺着了……”
说着,周鸾真就一边咳嗽一边“颤颤巍巍”地走回房间里去。
只留碧玲一人风中凌乱。
只是门外那个老婆子却不给她凌乱的机会,手中拍门声更急促了几分,紧接着道:“开门呀!要不这汤就凉了,不补了!”
瞧着在碗中尚栩栩若还生般的王八,碧玲此时却是骂娘的心都有,也不管郭嬷嬷面子是否挂得住,只一把将那甲鱼汤推了。
这推拒甲鱼汤并不是言语上的推拒,而是当真伸手将那盘子推了回去。许是她这几日和周鸾学了些简单的拳法,再加上从小她就在家中帮忙农忙本就有些气力,再加上那每日练拳力气自然也大了些,这么一推竟然就将那盘子一把推到郭嬷嬷的怀里。
郭嬷嬷也不年轻了,手也不大稳当,这盘子被推到怀里手也没握住,这一大海碗的甲鱼汤就这么生生倒在了她怀里。
这甲鱼汤一看就是刚熬好趁热端上来的,浇在衣服上还冒着热气,而看郭嬷嬷的那跳脚的样子也知道是被烫得不轻。
碧玲也没想到自个儿不过轻轻推拒竟然就有如斯大的破坏力,瞧着郭嬷嬷衣襟处能瞧见的皮肤已经烫得通红,便是平日里看她有些许的不顺眼,此时也免不了被浓浓的歉意给盖了过去。
碧玲赶紧掏出怀中的手帕,一边给她擦拭一边叠声道歉:“对不住,我也没想到我现在手这么重,是不烫得狠了,我这就去找大夫。”
说罢碧玲便将手帕往郭嬷嬷怀里一塞,便要跑出去请大夫,却还没等跑出去一步便被郭嬷嬷阻止了。
她拍了拍碧玲的手道:“不碍什么事,你只管收拾这边,我进去和你们主子说些话。”说罢便入了院门。
出了这事碧玲也没脸面再拦,只得依言收拾碎掉的瓷碗和躺在地砖上翻白的死甲鱼。
……
“姑娘,你也是顶聪明个人,应当知道我是从打哪儿过来的。这些个补汤奴婢也不见你收过,老奴今日也是斗胆说些掏心窝子的。”
“也别怪老奴说话直您不爱听,现在这世道找个人护着不易,何况你这体弱的姑娘家在这乱世中又如何生存?”郭嬷嬷余光瞧了周鸾的神色如常,便也放心下来继续叙话。
“老奴也不知您和将军是怎么回事,可瞧着你病了将军那要紧的模样,也知姑娘必定是他心尖尖上的那个,不然也不会派老奴来为姑娘你做药膳调理身体。”
“老奴也算是将军府的老人,将军是什么性子老奴也算是略知一二。要说来,穆氏祖上传下来多是情种,最初封侯荫蔽穆家子孙的开国大将军是,故去的护国大将军亦是,而现在的少将军瞧着也是不可多见的情种,至少老奴还从未见女子近过将军的身,这些年来便只瞧见姑娘一个……”
周鸾静静地听着郭嬷嬷的话,却一句话都没说。
郭嬷嬷也不知她听没听进去,说了半天口干舌燥却见这位姑娘仍是冷心冷肺的,至少面上不现波澜。她猜想着,是不是因为将军给这位姑娘安排了别苑的住处,这也使得这姑娘觉着将军是不想给她个名分?
这猜想一闪现便迅速生根发芽,郭嬷嬷只得忍住渴意咽了口唾沫继续劝道:“虽不知将军为何将姑娘安置在这处别苑,也是因为有太多事要忙辗转不过来,老奴斗胆猜,将军忙完这一遭就能纳吉纳彩迎娶姑娘的。”
说罢,郭嬷嬷似乎觉着自己这劝法着实不错,便目光灼灼瞅着周鸾,好像是在等她放下心来回转些心意接纳将军的好处。
周鸾被盯着,也不能再继续沉默,只道:“郭嬷嬷不必再说了,我晓得这些的。”
郭嬷嬷觉着得了准话,看着周鸾的目光也满意了几分,“姑娘果真是聪明的,只是以后得喝些补汤,以后嫁进去也好生养,争取一举夺男,即便是往后真有什么狂蜂浪蝶往将军府上扑,姑娘也是旁人都比不得的。”
周鸾闻言,心下只觉得嘲讽。
果然,这世道,人人都会劝女子把握好男人施舍过来的那一点点真心,然后再书帖一换收了聘礼抬着嫁妆拜了堂,之后最好赶紧再生个儿子稳固下地位,便是靠儿子在后院搏出一份地位吗?
诚然,这乱世给女子的出路本就不多,除了从父从夫从子也没有多少出路,便是当垆卖酒也算是“抛头露面”的营生,最轻的还会遭些浮浪子的调戏精,有些甚至还会遭受更不可言说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