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芸不解:“为何?”
“小皇子,应该是皇上唯一的子嗣了。”陈定广回忆起上次在宫宴中见到的韩晟状态,他虽然精神还算正常,可那药方毕竟是他和元鹤二人搜找出来的,他对那药效清楚的很――韩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陈芸明显不理解陈定广的话,皇上年纪轻轻,只要把身子调理好,总会诞下其他皇子的,可没等她问出口,陈定广继续道:“如今我更担心的,是我们陈家,又该何去何从啊……”
陈定广幽幽吐出一口浊气,将爬满纹路的干瘦的手撑在了桌面上,身子霎时像是脱力了一般苍老,几乎要倒下去。
“为何这么说,父亲?”陈芸忙搀扶住了陈定广,扶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安稳坐下。
“因为淑宁将玉佩递给了元满荷,在宫宴惹了那样一出闹剧,元鹤已经对陈家有了几分不满了。”陈定广又是叹气:“再加上之前元鹤特意将元呈送去了塞北军营,他的意图已经不言而喻了。”
“他想借机把我手中的兵权拿走……”陈定广待自己这个大女儿没有隐瞒:“等到元呈归京那日,陈家就要完了。”
最近过于劳累,陈定广脸颊干瘦微微凹陷下去,他阖眼感叹:“元鹤啊元鹤,这么多年你我二人在朝堂上相互扶持,最终也敌不过权势的诱惑。”
“……”
那就别怪我不义了。
这句话陈定广吞进了肚子里没有说出来,可再次慢慢睁眼时,他那双浑浊的眸子里霎时恢复了老谋深算的精明。
“芸儿,你安安心心回到宫里,只需要保护好小皇子,剩下的事你也不必多问,放心交给爹吧。”陈定广心疼地拍了拍陈芸扶在自己胳膊上的手,似乎是胸有成竹地安慰道。
待到把陈芸送上马车,目送她离开,陈定广这才显露出自己神态间的担忧。
陈定广的夫人离世早,这三个孩子便是陈定广在世上唯一的记挂了,只要能够保全子女,就算是和元鹤撕破脸抱着万分之一成功的概率也要试试,他不能坐以待毙。
想到这,陈定广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快步回了书房翻出药方,又吩咐下人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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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陈定广果真出府了。”韩颢听了来人汇报,复述。
韩骁骋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切,他轻声应了下来,幽深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手中的公文,待到看尽最后一字,韩骁骋这才将手中的公文放在桌案上,继而缓缓掀起眼帘沉声吩咐:“继续盯着吧,不出三日,他就该动手了。”
韩颢领命离开。
书房里复又恢复了原本的寂静,螭兽香炉中袅袅升腾缕缕清冽的檀香,深夜的虫鸣嘶嘶作响不绝于耳,韩骁骋重新打开一本公文认真翻阅,直到一阵沉闷的夜风顺着大敞的窗扉窜了进来,将正对着的桌案上的纸张吹的七七八八散了一地。
他缓缓抬眼,正打算起身捡起来地上散落的纸张时,余光却蓦地瞥见现在桌上那一沓宣纸最上面的一张,动作顿住。
刚刚还晴朗的天上突然聚集了大片阴云,遮挡住了原本清晰可见的星海,许是又要下雨,外头隐隐约约可以听见雷声轰鸣,又一阵更加猛烈的风吹进书房,洁白平整的宣纸被风摇摇晃晃掀起一角,眼看着要被吹下桌案,韩骁骋迟疑着抬手拿起最上面那张写了自己名字的纸,却放任周身的风呼啸拂起满屋的宣纸飞舞。
目光灼灼,他都快忘了这张字了,这还是他教周贺读书时,从周贺那里要来的,右下角是元新月写的娟秀的自己的名字。
不知不觉间韩骁骋原本锋利阴沉的眉眼温柔了些许,深邃的目光如风抚湖面般荡起涟漪,他将这张纸收好才起身。
刚刚关好窗,倏忽豆大的雨滴劈里啪啦地落下,如清脆的玉珠般杂乱无章地砸碎在屋檐廊间,声音落在韩骁骋耳畔。
薄唇轻挑,韩骁骋心思飘忽,他有几分想见她。
第47章 借口
暴雨如注,狂风大作,青年撑伞于雨幕中行走,步伐始终不徐不疾。
韩骁骋着一身黑衣,长身挺拔,除却那只显眼的纸伞,几乎要同夜色融为一体。
“殿下深夜拜访所为何事?”顾青听了下人的通传,也难得从桌案上抬起头来活动活动僵硬的筋骨,这些日子因着朝堂不稳,尽管他是武将,军中也有不少繁杂琐事等着他处理,故常常忙碌到深夜。
韩骁骋没有答话,而是自顾自地停步站在房檐下,垂眸缓缓收了伞由人接走,他不紧不慢地迈步进了顾青的书房,幽幽带起一股深夜湿气进来,顾青不禁嘶了一声。
“还在忙?”韩骁骋淡淡扫过顾青桌案上厚厚一沓通报,大多是边塞驻守军队传来的,数年前那场除夕大战后,遂丹败北,打那之后,许是他们首领年纪增长疲于征战的缘故,也默认了两军平和的约定,可近日塞北频频传来遂丹兵马蠢蠢欲动的消息。
顾青叹了口气,原本难得的放松瞬间收敛,他抬手按压始终紧皱的眉心道:“塞北我军传来消息,遂丹首领病重,若是叫首领的长子巴图继位……巴图是遂丹数位继承人中最为好战的……”
“这场战争是无论如何免不了了。”韩骁骋背身立于门边,冷声补充了顾青没说完的话。
“是,这便是我最担心的,前些年遂丹出兵不过都是些试探,如今若是真正开战……”顾青的话说到一半,便猛地被清晰的开门打断,身着夏衫的顾未容浑身裹着朦胧的湿漉漉的气息闯了进来,屋内两个男人纷纷望过去,见状顾青不由得将眉头皱得更深了几分。
发梢被雨滴淋湿些许的顾未容也没想到韩骁骋在此,她微微睁大双眸继而规矩行礼:“失礼了,未容不知道殿下也在。”
韩骁骋颔首:“无碍。”
“怎么穿这么薄,外头还下着大雨。”顾青立刻不悦地训斥,喊了婢女进来带顾未容回屋。
离开战的时日越近他心底的不安便越深,自己父母全部死于塞北、死于战争、死于遂丹人的手下,不过他没什么怨恨,顾家祖祖辈辈替大讫征战沙场,这是命。
可顾未容是个姑娘,是他世上唯一的亲人,顾青现在唯一的心愿便是护着顾未容周全,可顾未容迟迟不肯嫁人找个依靠,他还是大讫将军便好,若是自己出了什么意外……他不敢想象未容会如何。
“刚刚你们说开战?”顾未容进门那一瞬刚好听见了顾青的后半句话,她紧张兮兮地小心询问,顾青紧抿双唇没有应答。
“是真的吗兄长?”顾未容心脏怦怦作响,面色也比刚刚苍白了几分,自从经历过那场塞北之战后顾未容每每想到兵荒马乱的场面,都会记起父母惨死的场面继而心生寒意浑身战栗不已,眼下她的额角沁出几颗冷汗,身侧攥紧的圆润的指尖狠狠嵌进手心。
顾青依旧没有正面回答顾未容的话,而是吩咐进门的婢女:“天冷,带小姐回房。”
“顾青!”顾未容倔强地望向案后顾青冷色的脸庞,他很宠顾未容,很少用这种冷冰冰的表情看她,顾未容身子始终细微颤抖着,似乎下一瞬就会晕倒在地一般,她死咬毫无血色的唇瓣,语气中带着哭腔:“我只是不想被蒙在鼓里。”
看见顾未容泫然的可怜模样,顾青只得无奈地摆摆手示意婢女出去,他终于放松了刚刚强硬的态度。
“这不是你该担心的,未容。”
顾青自桌案后起身缓缓走到顾未容身侧,见她白皙面庞上终于划过一颗晶莹泪珠,他抬手小心翼翼拭去:“近期不会的。”
“你不骗我?”顾未容故意做出恶狠狠等着顾青的表情,却不知她现在双眸泛红,丝毫起不到素日里嚣张跋扈的威慑作用。
“不骗你,我答应过你。”顾青叹了口气,安抚道:“未容,不要耍孩子脾气了,回房吧。”
顾未容尽管不大信任,却因韩骁骋还在这里,只得无可奈何地点头,顾青忙唤了婢女将顾未容送回房内。
顾未容走后,韩骁骋收回浅浅眸光,顾青注意到韩骁骋的视线,轻声解释:“没办法,未容这个毛病怕是好不了了。”
顾未容被顾青自遂丹接回来后就染上了这个毛病,只要顾青一提自己要去塞北戍边便会浑身冰冷脸色煞白,像是患了什么绝世病症一般,请遍了大讫名医也没法医治,只说是心疾。
好在这些年遂丹和大讫还算平安无事,故顾青便提了个折子请命留在了邑京城中,可现在边塞动荡,他没得选择。
“过些日子元呈该回来了。”韩骁骋轻声。
顾青恍然:“是啊,他已入军近三月了,平了不少小规模的动乱,此番回京刚好将陈定广的军权全部拿过来,估计元鹤是这般打算的。”
“到时候遂丹起兵,元呈应该会领命去塞北。”韩骁骋凛冽的眉眼低垂,外头雨声渐小,他抬手将窗子掀起一个狭小缝隙,潮湿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殿下是何意?”顾青疑惑。
“元呈被封了将军便可以独自领兵出征了,你可以选择留在邑京。”
闻言顾青沉默,利落的眉心紧紧皱成一团,他稍抬眼帘看向不远处站立的男子,半晌后倏忽回神,他诧异自己刚刚竟被韩骁骋所言说得有些动摇。
“……”
“雨小了。”韩骁骋将窗子又推开几分,长臂随着他伸手的动作朝外头舒展开,劲瘦的腰身在纯黑的衣衫包裹下勾勒出流利的线条,他沉音轻声喃喃。“”
“什么?”顾青没有听清。
韩骁骋收回手,掌心被淅淅沥沥的雨滴沾湿打出水痕,他于身后缓慢攥紧手掌,回身问顾青:“她住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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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青瓦被雨滴敲打发出劈里啪啦的清脆声响,精巧的廊庑院落里青石盏灯已然被溻湿,青砖路面蓄了数个清澈的水洼,在盏灯灯火下泛着光亮,雨丝砸在里头荡起点点涟漪。
韩骁骋由提灯婢女引着,只消片刻便寻到了元新月的住处,就在顾未容的院落旁边不远处的一间雅致小苑,设施朴素气氛静谧,外头还有一座环着潺潺流水的假山。
现在时辰还早,灯烛通明,在簌簌的雨声和嘶嘶的虫鸣里夹着细碎的对话人声。
“王妃早些睡吧,雨还没停呢。”屋内庆鸽的声音模糊自小敞的窗边传来。
“我还不困,倒是有些想……有些想寐寐了。”元新月声音顿了一顿,音调明显比以往沉闷了不少,隐约还带了几分孩子般的赌气意味,韩骁骋收了伞立在院外精致的廊庑下,细小的清冽水流自伞尖流淌下来,慢慢汇进青石砖湿润的缝隙里。
庆鸽仔细收拾了刚刚给元新月梳洗过的水盆,揶揄道:“您是想回王府了吧?”
二人交谈的声音越来清晰,庆鸽一边说一边朝门外走,甫一推开门便看见刚收了伞的韩骁骋,庆鸽一惊,放下水盆轻唤:“殿下。”
韩骁骋抬手,庆鸽得了韩骁骋的命令退了下去,还顺手小心翼翼地关好了门。
“谁在外面吗?”屋里的元新月正坐在妆奁台前一下下梳着自己如瀑般的乌发,耳畔听见细微响动便疑惑地探头。
“庆鸽?”元新月轻轻放下梳子。
隔着红木镂空花卉屏风只影影绰绰瞧见一个模糊的人影朝里间过来,那人形高大熟悉,最终却只停在屏风外,此时她心底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殿下……是你吗?”元新月情不自禁地放缓了呼吸。
“是我。”韩骁骋喉头上下滑动,隔着红木屏风的镂空部分,他瞥见一抹月白倩影在暖黄烛火映衬下叠出层层重影,一刹那被自己带进屋里的潮气倏忽散尽。
自己落下这句话后,他瞧着对面少女迟疑了片刻,继而乖顺起身,离自己越来越近。
最终元新月绕过屏风出现在韩骁骋眼前,轻薄中衣下细腰盈盈不足一握,瘦弱纤长的脖颈上还挂着自己送的坠子,红绳加上红玉的颜色是刺目的鲜艳,衬得她肤色愈加白皙可怜。
少女清亮的眸底始终似是湿润般亮闪闪的,此刻正不加掩饰地直勾勾看进韩骁骋眼底,韩骁骋的目光从她蛊惑人心的裸露的颈间移开,冷不丁被那双天真的眸子紧盯,韩骁骋难得生出几分不自在。
“殿下,您怎么来了?是有什么事吗?”自己离开王府不过十日左右,元新月压根没想到韩骁骋会来顾府找自己,她下意识地认为韩骁骋有事便脱口而出。
“……”韩骁骋舔了舔干涩的绯色唇瓣,紧接着又紧抿成一条直线,连带着犀利的下颌线也跟着绷直。
“王府出了什么事?”元新月被韩骁骋这副紧张的模样影响到了,她语气中都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将抚月阁里里外外想了一遍,觉得唯一有可能叫韩骁骋亲自来找自己的,估计就只剩寐寐了。
元新月咕咚咽了一下口水,目不转睛地盯着韩骁骋的脸。
“寐寐她……”
“她也想你了。”韩骁骋神色认真道,可是他又无比清楚这是一个万分拙劣的借口。
第48章 同床
“什么?”元新月诧异地睁大潋滟如湖泊的清澈双眸,不解又惊讶。
“不过彩菲把她照顾得很好。”韩骁骋尴尬地抬手握拳掩唇轻咳一声。
元新月檀口轻张,她若有所思地点头,颈间温润的红玉顺着她低头的动作小幅度晃动了一下,刚好悬在少女明显的锁骨中央,灼灼视线再无法偏移开半点。
“殿下来顾府,是有什么事吗?”元新月岔开话题问。
“嗯,同顾青议事,想着你在这里,便过来看看。”韩骁骋回想起那场一触即发的战争,心头不禁涌起几分烦闷。
“我唤庆鸽给您沏茶。”一问一答间二人相处的气氛有些尴尬,元新月想要寻个借口找来庆鸽解围,可还没等迈开步子,便听遥远天际一声闷雷坠下,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叫元新月纤瘦的肩头不禁一颤,她警觉地朝小敞了缝隙的窗子望过去,果然见到漆黑的夜幕里原本淅淅沥沥的小雨骤然变大。
此时此刻豆大的雨滴顺着狂风呼啸灌进屋里,韩骁骋明显也发觉了,他没等元新月反应过来便急步走向窗边利落关严窗子,“吱呀”一声,外头的瓢泼雨声瞬间被隔绝在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