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不少人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余妍焦虑起来,渐渐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只是机械地重复着那些早已熟记于心的歌词。
一曲结束,卡米奥朝听众们飞吻,随后跳到后方,将舞台留给余妍一人。
下一首歌不间断衔接,没了帮衬的余妍卖力地唱着歌,如同想要讨好老师的学生,目光不停从台下扫过,寻找着积极的反馈。
下边鸦雀无声,有的只是失望,余妍的心沉到谷地。
“疯狂掠夺一切,野蛮生长,这便是我的生存法则。”
“欢迎成为我的同党,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歌词里的虚无狂妄没有,徒留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子。
余妍听到极小的一声奚落,随后一个被踩扁的易拉罐砸到她脚底下。她跳到一边,抬起头,烟熏浓妆也挡不住她满面的怒气。
“下台,下台!”一群人在嘘声。
半支烟迎面飞来,连烟头都还点着,与她的发梢擦肩而过,要是再偏一点,估计能把头发点着。
头回见到这太过刁蛮的场面,余妍在心里骂了一声草,忍不住想扔下话筒直接跳下台。
面前的光影一暗,江冶踢开易拉罐,大声说:“继续唱。”
又是一个饮料瓶,盖子胡乱地拧了一半,抛过来的时候还在空中撒着液体。站在前排的人殃及鱼池,浇了个透心凉。
快要飞到脸上的一瞬,江冶一把将那瓶子抓住,扔向墙壁,汽水炸开,白花花的雪沫漫天飞舞。
台上表演的人跟台下的听众互相斗气,这场面真是活久见。余妍在这慌乱的场景中竟然找出一丝趣味。
“继续唱。别停。”他重复道。
江冶脱了外套系在腰间,捡起一旁的吉他,技法华丽,给音乐加了一段独特的变奏。
横竖也讨不到这群人的认可,摆烂心理一起,歌喉也开始放飞。与其说是在表演,现在的她看起来更像是在玩。
灯光下的笑容肆无忌惮,蹲在台边,借着歌词挑衅听众:“听说你很讨厌我,但我并不感到抱歉。”
电吉他声在空气中肆虐,女声变化,时而低沉粗糙如砂砾,时而尖细如闪电。
—— 他妈的闭嘴吧,你说得太多了。
—— 现在轮到我了。
—— 我已经受够听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你想要我心悦诚服,就来打败我。
“Shut the fuck up!”
音乐戛然而止。余妍喘着粗气,目光比台下的人还凶。意外的,场子被震住了。
有人鼓掌,有人在呐喊:“再来一首!”
这群听众的反馈永远是最真实的。
余妍下巴抵着话筒,发出了低低的笑声,回眸去看江冶,之间他帽檐下的半脸弯了弯唇,手指拨动,旋律娓娓道来。
《坏朋友》,安卡最不摇滚的一首歌,却是余妍最喜欢的一首歌。歌词里带着浓浓的惆怅,风格与余妍原本的音色很是切合。
这一回她没有用自毁嗓子的假音,而是用自身清冷的音色自言自语着:
“不要再问我去了哪里,因为我总是像个胆小鬼般逃避。”
“也许我就是那个坏朋友,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早点说出那句话会不会更好。”
黑暗中亮起点点微光,许多人打开手机摄像头的灯光,手臂轻摆,庄严的合唱声萦绕:
“举起双手,如果你需要帮助,我就在身后——”
余妍下意识去找江冶的方向,四目相对,他的目光淡漠到极点。
节奏断层,一切重归沉寂,余妍两个话筒切换,电气化的女声透过音响回荡在场内:“可我让你失望了,因为我是你的坏朋友。”
最后一首歌,《灰日》。
江冶放下吉他,沉默地走下台。
防空警报声拉响,一束追光灯打在余妍头顶,阴影下的面庞幽冷鬼魅。
脏金发,头发凌乱,黑吊带,马丁靴,浑身散发着毁天灭地的气息。余妍低着头酝酿许久,万众期待中,她手背抵着鼻,许久,低笑着骂了句:“Fuck.”
台下沸腾,随着音乐打拍子。
把立式麦克风拖近点,她环视一圈,神情与刚开始的迷茫截然不同。嘴角噙着自信的笑容,如女王巡视自己的国民,压低后的气泡音经过放大异常性感:“我想要毁灭世界,有人加入吗?”
“Hell yeah!!”
文胸和玫瑰接连往台上扔,余妍蹲下,小心翼翼地从那堆“礼物”中筛选出一根香烟。
“谢谢,这个我用得着。”她耸了耸肩,跟台下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借了个火。
烟雾升腾,眉眼妩媚动人。
往高脚凳上随意一靠,有条不紊地跟着节拍唱:“若这世界非能如我所想,我情愿世界毁灭,天崩地裂……”
第69章 若人生能重来
演戏哪有切实体验来得爽?
从台上下来,余妍的嗓子嘶哑得像一块干旱的地。
她这种自毁式唱法根本没几个正儿八经的歌手却用,卡米奥在后台一边笑一边说她疯狂。
婉拒了之后的小型派对,余妍和江冶又踏上回程的路途。
公路上的飞驰而过风景一成不变,车道与夜色融为一体,笔直的一条线。
余妍手握方向盘,看眼后视镜,窗外光源闪过的刹那,照亮江冶安静的睡颜。
这场雨下得又大又急。
江冶醒来的时候窗外漆黑一片,狂风呜咽,豆大的雨点砸在挡风玻璃上,水花乱溅。
驾驶位上亮着昏黄的小灯,余妍侧躺在驾驶座上看消息,对窗外对比,形成一种相对的宁静。
江冶目光在她精致的鼻梁上绕了一圈,落在鲜艳的唇峰上。他深吸一口气,解开安全带趴在窗上:“我睡了多久?”
“不多,一个小时。”余妍抬起头,对着他张望的方向说,“别看了,鬼镇,没有活人。雨太大了,路上不好走,我就先找个地方停一下。”
江冶坐回身:“嗯。”
与外面的喧闹相比,车里算得上是一个安全的避难岛。
雨点敲在车皮上滴滴答答,余妍刷着消息,江冶每次变化动作,衣料在皮座椅上发出的声音都被她听得清清楚楚。
手机解锁,打字,发送成功,手机锁屏。
一连串的音效,光是听到,都能猜到他在干什么。
江冶将手机塞进口袋,扶上座椅,问:“你想睡会儿么?”手上的两枚戒指在灯光下散发出古朴的光芒。
余妍大概猜到了他的想法,不着痕迹地收扫眼那枚老旧的蝴蝶戒指,“你急着回去?”
“嗯。”他疲惫地揉着眉心:“约了舞团排练,明天上午必须得在。”
余妍放低座椅,往副驾驶座爬,江冶动作敏捷地坐进驾驶座,扶着她回后座。
车窗降下一道缝,斜风刮着雨钻进来,黑夜中的能见度依然太低。
江冶淡淡地收回手,在外套上擦了擦:“再等会儿吧。”
这场雨下了很久,直到凌晨两点才有停下的趋势。
江冶活动了下僵硬的四肢,回头看了眼余妍,她蜷着身子侧躺在椅垫上,望着他出神,面色麻木地像个木偶人。
视线触及的瞬间,那沉寂的眼眸有了些波动。
中途休息。
江冶从超市里出来,手里拿着两瓶矿泉水。余妍靠在公路边的栏杆上,仰头凝望朝霞,微风拂起她的发,江冶想起了那个黄昏。
回忆真是一种恐怖的东西,会把人拖入永不停歇的旋涡。
江冶慢步来到她身边,余妍接过水道了声谢。萧瑟的冷风带走温度,两人对着车流默默无言。
余妍似是渴极了,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水。擦完嘴角,她张嘴,状似无意地问道:“江冶,你还喜欢我吗?”
江冶的瞳孔缓缓转向她。
她期望能在他脸上看到挣扎,或者恼羞成怒地顾左右而言其他,然而期望落空了。
男人拧着眉,安静地思索了两秒,回道:“没有。”
“唔。”余妍点点头,欲盖弥彰,“恭喜你啊弟弟,总算成熟了。”她笑容完美,就跟出席那种商业晚会一样。
被送回酒店,余妍下了车没有直接转身离开,而是敲了敲车窗。
她说:“谢谢你,江冶。”
这一回,是那种释然的笑容。
江冶回家的路上还在不停回想那个笑。
其实他撒了个谎。
江冶知道,只要有“正当理由”,他就会不顾一切地接近她。
就算一次次的,自我催眠“只是在帮朋友的忙”,“关注关注事实新闻”。然而现实是,就算看不见,总会不自觉地关注她的消息。
这种被拿捏的感觉,真的太糟糕了。
-
理查德看完LIVE HOUSE的现场视频对余妍的状态赞不绝口。
开拍前,余妍之前在LIVE HOUSE演唱的现场片段在IG上小爆了一下,让这部只有一个名演员的小成本电影受到不少关注。
不少小有名气的演员毛遂自荐,只为和余妍演对手戏。
《捕梦网》正式开拍。
另一头,为音乐节的演出,江冶开始了忙碌的彩排。
周六,难得休息。
余妍和同剧组的英国演员一齐出来喝下午茶。
虽然有时余妍无法分辨他们是在奉承还是在阴阳怪气,但剧组氛围一直都挺融洽。可能是角色改变了心境,完全放开后的余妍经常喜欢说些笑话。
茶桌上笑话遇冷,她就连忙借着上厕所的功夫遁走,躲开这尴尬的氛围。
茶餐厅的后门是条逼仄的小巷,搬运半成品食材的员工看到余妍,脸上的惊讶一晃而过,为难道:“女士,非工作人员禁止通行。”
余妍举起手上的烟:“你们有吸烟室吗?”
“没有。”对方摇头,想了想,妥协道:“好吧,你可以在这里抽烟。”
“谢谢。”
余妍找了个离垃圾箱稍远的位置,靠墙,看着后厨的员工们一箱一箱往屋里运货。有两个兼职的学生认出了她,打过招呼后又忙起手上的事。
舆论的走向也是变化莫测。
她以前极力地表现得像个三好学生,但形象上只要稍微有点瑕疵,就会被万人指着鼻子骂。而今余妍自暴自弃,放飞自我,社交媒体上的舆论反而对她格外怜悯了起来。
“压力太大”、“精神奔溃”、“明星也是人”,她还没说什么,就已经有人替她开脱起来。
《捕梦网》的拍摄路透传回国内,被造谣为精神失常,生活落魄到要在街头翻垃圾吃。
一夜之间,由光芒闪耀的名流巨星沦落成街头流浪汉。造谣的人恨不得拿个大喇叭跑到与她合作的代言商底下催人解约。
余妍哭笑不得。
反正形象再怎么坏也坏不到哪里去,没了影后包袱,她反而生活得更自在。
眼看一个狗仔翻过绿化带往这边跑。
余妍掉灭烟头,伸手挡在脸前快步走回餐厅:“私人时间,谢绝采访~!”
和卡米奥与幻视乐队其他成员在IG上互关之后,余妍和这群人渐渐熟络起来。江冶说的不错,从某个角度来说,这群人确实很可爱。
他们对自己所喜爱的音乐领域永远保持赤忱,看待事物的角度和审美也总是不同。余妍可能无法认同他们的某种生活态度,但与这群人在一起打发时间总是快乐的。
幻视乐队今晚在布鲁克林有一场小型表演。下午的排练,余妍应邀跑去演出场所探班。
趁着卡米奥跑去上厕所的功夫,她坐到琴椅上,手指灵动地划过黑白琴键,婉转的旋律跃然入耳。
贝斯手辛西娅很是捧场地给余妍鼓掌,支在钢琴边上,问道:“弹得不错,学过吗?”
余妍点头:“十一、二岁的时候,学过一点。”
“不如晚上你来代行键盘手的职责?只需弹一首就够了。”
手从键盘上收回,余妍半开玩笑道:“拜托,你们上一次的客串钱还没给我结。你知道那些大公司给我开的片酬是多少吗?”
余妍还是上台了,她只当做是在玩。
这一次,她的妆没有浓到六亲不认,小烟熏眼妆干净精致,裸色唇彩冷感十足。灯光照到她脸上的一刻,台下听众立马将她认出,一阵欢呼。
卡米奥笑着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把话筒递到余妍唇边。打完招呼,余妍不忘给自己还在拍摄中的电影做宣传。
卡米奥收回话筒:“最后一首歌,相信你们都会唱,所以他妈的别吝啬你们的声音。”
琴键在敲击中发出沉痛的轰鸣,如狂风暴雨中的落雷般紧紧扣人心弦,随后节奏放缓,只剩下简单的吉他旋律。
卡米奥闭着眼,嗓音里满是落寞:“……你一定不想成为像我这样的一个LOSER.”
—— 他们都觉得我很酷。每当日头出来,我就如老鼠一般躲进下水道。
—— 妈妈羞于向他人谈起我。风餐露宿,居无定所占据我人生一大段时间。
—— 人到中年,蹉跎半生,我一事无成,他们却依然觉得我很酷。
—— 可是你一定不想成为像我这样的一个LOSER.
—— 临了一事无成,把自己活成抽象的符号。
如果一个朋克摇滚乐队的歌里没有了反叛精神,甚至还带点劝告意味,这算是背叛乐迷吗?
台下的年轻人们没有表现出激烈的排斥,只是被这自艾自怜的氛围扇动,理所当然地代入卡米奥的视角,轻声合唱。
在一长串年老女性冗长劝诫声后,八宝盒的音效在黑暗中响起,叮叮咚咚迷蒙的音效仿佛把人带回孩童时代。
所有思绪都被放空。
卡米奥浓密的睫毛抖动,掀开眼皮,歌声苦涩:“若能重选人生,何尝不想当一束曦光,照亮每个阴暗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