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音手里的半个白面花卷,和一颗水煮蛋,就变成了异类。兰兰只敢偷偷瞧,金来和银来的口水都流到脚背上了。
“擦擦口水!”杜金花喝斥道,“你们姑识字,你们识字吗?识字才有鸡蛋吃!”
金来便道:“奶奶,我也识字了,我会写陈。”
“你识字比你姑多吗?”杜金花若是连个孩子也讲不过,那她还当什么家,“等你识字比你姑多,再想鸡蛋吃!”
金来吸了吸口水,低头不说话了。
他是馋,但不是没规矩的孩子。再说了,家里面奶奶说一不二,他知道自己闹也没用。
还是要读书,金来想,先吃上鸡蛋,然后吃肉!顿顿大鱼大肉!
呼噜噜,一家人喝着稀饭。
今早的三个窝头,大家都伸手了。昨晚上那顿,吃得太稀了,男人女人都扛不住。
陈宝音等大家都吃上,才慢条斯理地剥了鸡蛋,一掰两半。
她挨着杜金花坐的,一抬手,把半个鸡蛋喂到杜金花嘴边:“娘,啊”
杜金花睁大眼睛,往后仰:“干什么?你吃——”话没说完,她白嫩娴静的小闺女,不容拒绝地把鸡蛋塞她嘴里了。
“……”杜金花。
咋?还能吐出来啊?
鸡蛋的香味在嘴里传开,杜金花简直控制不住,心里甜得哟!眼睛都弯起来,想大声说:“这是我闺女!怀胎十月生下的闺女!”
“宝丫儿,下次你自己吃。”杜金花咽下鸡蛋,柔声说道。
陈宝音笑眯眯地看着她,不说话。
把杜金花爱得哟!真不知道怎么好了,只想把怀里的金来踢出去,把闺女搂身前。
“宝丫儿可真孝顺呐。”孙五娘略酸地说一句。
家里三个孩子,金来还要读书,他姑就不知道让金来吃?给杜金花吃有什么用啊?一个老太婆,吃再好有啥用!
“娘对我好,我也对娘好。”陈宝音慢条斯理地道。
“咱们对你不好呗。”孙五娘很想说,但是金来要跟她识字,硬生生忍下了。
其他人都没说话。
陈有福有点酸,但也很欣慰。孩子孝顺娘,就是个孝顺的孩子!
陈大郎觉得妹妹有点孩子气,这才不给孩子吃而是给娘吃。
陈二郎挺高兴的,他知道杜金花自从琳琅走后,心里难受又不说。这下好了,宝丫儿体贴呢!
第12章 偶遇
吃过饭,杜金花揣好银钱,出门。
她要去镇上,扯几块布,给宝丫儿做两身衣裳。家里的盐罐子见底了,油也不多了。油能省着吃,盐是非买不可了。她挎上篮子,刚走出两步,就被二儿媳叫住了。
“娘!”孙五娘打扮得精神抖擞,兴奋地跑出来,“我也一起!”
杜金花瞥瞥她:“闲的没事做?天晴了,屋里的衣裳不洗?银来的裤子都磨破了,你不缝补缝补?”
那都是小事儿,孙五娘丁点儿不放心上,抿了抿鬓角,开朗道:“我得给咱金来买书呀!宝丫儿不是说了,要买《千字文》?赶早不赶晚!”
杜金花一听,也是。
瞧了瞧二儿媳伸出来的手心,她哼了一声,转身回屋。
“宝丫儿,《千字文》要多少银子?”她扯过闺女,小声问道。
买书的钱,肯定是家里出。老二两口子,虽然精明了些,但杜金花清楚得很,他们手里最多有个买糖的钱。买书?差老远了。
陈宝音不清楚《千字文》的价格,她只吩咐小丫鬟悄悄买过话本子。况且,镇上的书铺和京城的大书铺,价格必定也不同。
“《千字文》的篇幅不多,况且是启蒙书,价格应当不贵。”她想了想说,“娘带上五百文,差不多够了。”
“好嘞!”杜金花对闺女很是信任,当即又进到里屋,翻钱罐子。陈宝音当即走出去,站在门外,不去听里面的动静儿。
杜金花原就没有瞒着闺女的打算,等她抱出钱罐子,却见宝丫儿不在屋里头了。她“嗐”了一声,换成二儿媳,撵都撵不出去,宝丫儿倒是避嫌。
她挑了块重量差不多的碎银子,小心藏在衣裳里,将钱罐子放回去,拍拍土,站起身往外走去。
“走了!”她一扬头,叫孙五娘。
孙五娘立刻跟上来,脸上喜滋滋的,把金来银来往外扒拉:“去去!自己玩去!不带你们!都乖乖的,回来给你们买糖吃!”
金来还好,银来的年纪小一点,抱着她的腿不放,扯开就又抱上去:“娘!娘!”
“陈二郎!”孙五娘不耐烦了,喊身后的陈二郎。
陈二郎就喊兰兰:“兰兰!把你银来弟弟抱走!等二叔回来,给你带糖吃!”
“来了来了。”兰兰便跑过来,把银来抱开,牵着往屋里走,“我们玩躲猫猫好不好?”
不管银来愿意不愿意,陈二郎和孙五娘已经一溜儿烟跑远了:“娘,我们在村口等你!”
气得杜金花黑了脸:“这是什么爹娘!”
抿着嘴,脚步匆匆地往外去了。
清晨的薄雾已经散开,村里的人家都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家里的柴禾快烧完了,陈大郎拿起麻绳和砍刀,往外去了。陈有福挖坑和泥,准备修葺被雨水冲坏的鸡圈。
钱碧荷走进正屋,把爹娘的被褥拿出来晾晒,然后端起一盆脏衣服,去河边洗衣服。
“孩子们。”陈宝音伸了个懒腰,“都坐好,上课了。”
金来最积极,不仅把自己的小木墩搬过来,还给陈宝音也搬了:“姑,你坐。”
瞥他一眼,陈宝音懒洋洋坐下,道:“称我‘先生’。”
上课的时候,她就不是他姑,而是他的先生。
“先生,你坐。”金来立刻改口。
兰兰还在跟银来躲猫猫,正不知道怎么安置银来,陈有福开口道:“银来,过来!”
银来颠颠儿跑去找爷爷了。
兰兰松了口气,也搬了小木墩,在陈宝音面前坐好。
“昨日教了你们‘陈’字怎么写。”陈宝音道,“现在我来考考你们,都还记得怎么写吗?”
金来大声道:“记得!”昨晚上,他娘逼着他在地上划了半宿,才放他去睡觉。
他手里持着小木棍,立刻在地上划起来。一个结构松散的,称不上丝毫美感的,但是完完整整、不缺胳膊少腿的“陈”字,跃入陈宝音的视野。
“不错。”她颔首,又看向兰兰。兰兰也在身前写了一个“陈”字,她的字迹要紧密一点,看上去比金来的秀气一些,亦是完完整整的字,于是她亦赞许道:“兰兰也写对了。”
兰兰松了口气。
“今日教你们写自己的名字。”陈宝音道,看看金来,“先说你的,金来。”
金来立刻端正坐好。
“金,金子的金。”陈宝音一笔一划,在地上写出“金”字,“一两黄金,等价于十两白银。一两白银,便是一贯钱,有一千文之多。”
“爹,猪肉多少文一斤?”陈宝音转头,看向一旁和泥的陈有福。
陈有福哪知道?他上次买猪肉,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埋头和泥,他瓮声说道:“往年最便宜之时,十八文一斤。贵的时候也有,二十五文一斤。”
陈宝音点点头,表示明白了。收回视线,看向金来道:“咱们便按二十文一斤。一两白银,能买五十斤猪肉。一两黄金,能买五百斤。一头猪,才多少斤?”
说到这里,她又问陈有福:“爹,一头猪多少斤?”
这个陈有福就知道了,扬声道:“二两多银子,就能买一头猪!”一头猪,一百多斤,反正不会超过三两银子!
“咱们按二两五钱银子,那么十两银子,可以买四头猪。”陈宝音看着金来,微笑着道:“一两金子,就是四头大肥猪。金来,金子是好东西不?”
金来听得呆了。他今年五岁,当然知道金子是金贵得不得了的东西,但这是第一次有清晰的认知。
嘴巴张大,他说:“姑……”
后面的,他说不出来了。原来他的名字,这么金贵!
“你叫金来,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家里对你寄予期望,盼你日后富足无忧,金子都到你口袋里来。”陈宝音说着,在“金”字旁边,又写了一个“来”字。
金来痴痴地盯着这两个字,入了神。
“兰兰,到你了。”陈宝音转动视线,看向兰兰,同样在她身前写了一个“兰”字,“你的名字,取自兰花的兰。”
“兰花是花中雅士,品性高洁,历来用以称赞君子,以及美好的女子。”陈宝音在兰字旁边,几笔勾勒出一株兰花,“有诗曰,‘为草当作兰,为木当作松。兰秋香风远,松寒不改容。’①意思是说……”
兰兰睁大眼睛,极专注地盯着她,黑眼珠熠熠发亮。
此时,镇上。
杜金花和二儿子、二儿媳来到了雅信斋的门口。
读书是大事,孙五娘一力主张先买书,杜金花也是这个意思。站在书铺门口,望着里面,杜金花难得的胆怯了。
孙五娘比她还胆怯,嗅着书墨香气从里面传来,隐约看见身姿文秀的读书人晃动,她搀着杜金花的手臂怂恿:“娘!进去呀!”
杜金花回头,瞪了她一眼。咽了咽唾沫,壮壮胆,把心一横,抬脚迈上了台阶。
“客人要买些什么呀?”小伙计倒是有礼,并不因为他们一行人的穷酸就奚落人,“是给家中公子挑选启蒙用品吗?咱们书铺有成套的启蒙文具,您几位过来瞧瞧。”
将三人引到一处,介绍道:“一套笔墨纸砚,《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各一本,一整套下来只要五两八百八十八文钱。划算吧?”
小伙计笑眯眯的,听在杜金花耳中,却是一个腿软,差点跌倒了。孙五娘已经瞪大了眼睛,情不自禁地尖叫出声:“啥?!”
老天爷哟!这不是抢钱吗?!
“喊什么喊?”杜金花给她吓得,一下子站直了,扭头狠狠瞪了她一眼。一惊一乍的,叫人笑话!
书铺里极安静,前来看书、买书的人,都很规矩地保持安静。孙五娘这一嗓门下去,几位客人都皱眉看过来,当看到一行三人的穿着打扮,其中一人撇撇嘴:“什么人都能读书了,圣贤书也是你们碰得的,快别玷污了此地清净,走开走开!”
说着,十分嫌弃地摆摆手,像是驱赶苍蝇一样。
陈二郎当即拉下脸,冲他道:“你说什么?!”
然而对方根本不看他,以袖掩口,不停摇头:“有辱斯文。”
陈二郎脸色难看得厉害。捏着拳头,咔吧作响。
如果是在田间地头上,他早就一拳头挥过去了。但眼下他们是来买书的,惹了事,恐怕被轰出去,就买不成书了。
就在这时,只听一个清润的声音响起:“黎民百姓向往读书,乃是民智开启,当今天子教化之功。不知此举,有辱何等斯文?”
回头看去,只见一文弱书生自门口走进来,光影自他身上掠走,逐渐露出一张白皙俊秀的脸庞。
他文质彬彬,弱柳扶风,一看就是读书人。偏偏,手臂上挎着一只菜篮子,叫人瞪起眼睛。
第13章 再约
顾亭远出来买菜。
一觉醒来,居然还在“梦”里,令他心中惊疑。从没做过如此怪异的梦,也没听说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家里的菜吃完了,他让姐姐在家中歇息,挎上篮子出门买菜,心中思量此事。路过书铺时,听到里面传来争执声,只一瞬间,眉眼压下来。
读书,读圣贤书,得圣人教诲。铺子内之人,读不懂圣人教化天下的胸怀,才真正是有辱读书人的斯文!
这样想着,他迈上台阶,走入雅信斋。刚辩过一句,转头就看到一张农妇的脸,眼睛大睁,差点脱口喊出:“娘!”
这,不是岳母吗?怎么在这里?
顾亭远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岳母,面露愕然,视线落向一旁,只见岳母旁边站着一位年轻男子,很是眼熟,正是妻子的二哥,他的二舅兄。至于另一位同行的妇人,自然就是二嫂了。
“你又是何人?”被教训一句,那人不快皱眉。视线掠过他臂弯上的菜篮子,眼带嘲笑,“此乃清雅之地,不是菜市场,兄台走错地儿了罢!”
顾亭远压下乍见到岳母的震惊,移过视线,就要与此人辩论。
不提防杜金花出声了:“咱老老实实挣钱,清清白白买书,咋就不行了?”
这个年轻后生,听上去是为自己说话的,她咋能让他被人欺负了?
挎着同款菜篮子,冲他道:“你这小书生,忒刻薄,小气性儿,我们来买书,招你惹你了?这书铺是你家开的?还不让人进,你凭的什么?”
那人张口结舌,实在是没有跟农妇争执的经验,涨红了脸,指着她道:“粗俗!粗俗!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呸!”杜金花不客气道,“你管老娘难养不难养?老娘吃你家一口米了?反倒是你,不是你家开的书铺,你不让我们买书,你手伸得这么长,你咋不去河里捞王八呢!”
那人顿时气得仰倒,指着她,只剩下一句:“你,你——”
顾亭远不禁同情地看向他。一句“圣人言,有教无类”都咽回去了。论舌战群儒的本领,他不如岳母远矣。
“少指着人!”杜金花还在骂,“你一个年轻后生,对我这样一个老人家无礼,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看你就不是那块料,快别读了,回家抱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