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卖了换银子也不留一样给你。”
“够了母亲,”岑妄呼吸急促起来,近乎哀求地看着王妃,“不要说了,放儿子一条活路吧。”
王妃道:“那这些你还带吗?”
岑妄望了眼王妃手里拿着的清单。
那份清单是他自己亲手做的,用了整整一天。
其实只是把那点东西列个清单而已,很简单的事,做起来根本就要不了一天,只是岑妄每写一件,都会禁不住去回忆阿萝的身影。
她在案几上趴着小憩,唤月恐她着凉,偷偷给她披衣;她在多宝阁前驻足观赏过一个美人觚,看了半天,回头和唤月说要去花园里剪支花来插到美人觚里去,至于想要什么样的花,她不认识太多的花卉品种因此不知道,要见了才知道;她还在书桌前坐着,慢慢地剔灯,慢慢地看账
本,也慢慢地写着‘林深’……
岑妄把所有的东西列完,像是短暂地回顾了那些桑萝还相伴左右的年岁,可是越回忆,他越觉得朦胧,像是遥遥地看着什么东西,始终都看不真切。
他凝望了几眼,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份清单交给了王妃,结果却遭到了斥责。
意外又不是很意外。
岑妄的声音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可是我们下次进京都不知是何时,或许永远都不会回来,这些也只能在库房里积灰。”
王妃冷酷无比:“用不着的东西,自然该去积灰。”
岑妄却笑了:“可它们对于儿子来说,并非无用的东西。原先住的厢房不是不好,可是现在
儿子又宿回了主屋,是因为只有在主屋,行坐起卧在阿萝的旧物里,儿子才能睡得着。”
王妃抿唇。
岑妄道:“求求母亲了。”
或许是这一声软弱哀求让王妃心软了,她想到,岑妄其实很小开始就不恳求父母帮他什么了,去学堂挨欺负了不说,去军营里被排挤了也不说,都是自己默默消化默默解决,从没有想过来哀求一次。
儿女到底都是债。
王妃忍不住问道:“阿萝也去了锦端,不是吗?既然这样舍不得,与其抱着旧物,依我说,不如想想该怎么挽回旧人。”
王妃其实也不大理解,桑萝说是要死遁,可是却选择锦端落脚安置,也不怕遇见桑家人。偏岑妄一句话不多问,一句话不多说,闷了会儿,就转身去了趟桑府,在那儿待了一天,回来顶着
干涩的喉咙,对桑萝说:“你放心去。”
只这四个字,多余的话再也没有,只字不提他是如何劝服桑至接受这莫名其妙的事实,又是如何为了劝服桑至而把自己的嗓子说哑了。
“你放心去”,似乎在岑妄那就囊括了所有。
因此,王妃更加看不明白,正因为看不明白,她越发觉得岑妄荒唐。
岑妄听了却摇摇头道:“被过去绑缚住这样的事,不该轮到阿萝承受。就这样吧,我也熬得住,这样就很好。”
第五十二章
桑萝赁了一间小院。
小院不大, 但很够她和唤月二人居住,于是两人欢欢喜喜地搬了进去。
搬进去那天,桑萝特意温了点酒, 准备了些可口的饭菜,拉着唤月一起坐了下来,唤月做了一辈子的丫鬟, 正不知所措着, 就见桑萝把那份写了她名字的卖身契取了出来。
一瞬间,唤月的思绪便不能再平静下去, 桑萝只是把卖身契放在桌上的一会儿功夫,她的眼眶就红了:“姑娘这是不要我了, 要把我放出去了吗?”
桑萝一听就笑了:“什么话, 我倘若不要你, 又何必租这样的院子来浪费银子?我只是想给你销了奴籍,若你还想跟着我, 以后我们便以姐妹相称。”
唤月瞪大了眼睛, 不可置信地看着桑萝。
主子待奴婢再好, 也是主子心善, 是主子的恩典,哪有主子真的把奴婢当姐妹的。
桑萝握着唤月的手款款道:“你我之间不必谈主仆, 在桑府十四年里, 你跟我吃了多少的苦头,我早就不把你当奴婢看待了,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如今好容易得了自由, 能自己做主了, 哪有让亲人继续做奴婢的道理?”
唤月就红了眼眶, 低声泣着。
桑萝道:“唤月,这不只是我的新生,也是你的。”
*
桑萝的想法是她要在锦端开一家酒楼。
她之前就在锦端开过羊肉汤铺子,虽然只是小小的一间铺子,但是她也是花了些心思的,潜心研究过锦端这儿的口味,也对各处街道的热闹程度有所了解,因此,这对她来说并不算是件难事。
如果这家酒楼真能开起来,那就会成为她生意的起点,等到日子再安稳些,桑萝是有心再研究其他类型的铺子,最好能把她的铺子遍地开起来的。
桑萝要做什么,唤月自然是鼎力支持的,因此她们搬进小院后没几天,桑萝就出门去看铺子了,家里一切由唤月照顾。
这日桑萝回来,唤月便迎了上来,给她倒了杯凉茶,桑萝眼尖,见半掩的厨房门扉间露出一挂粽子来,她心一动,侧头问唤月:“粽子是谁送来的?”
唤月方才想起道:“是隔壁的一个书生,好像叫林深?他见来了新邻居,便拎了一提粽子来看望,说有白米粽,肉粽和蜜枣粽。”
她说着,便见桑萝还抿着茶杯延的唇微微翘起,分明是一个笑,唤月顿了顿,恍恍惚惚间明白了什么。
桑萝道:“下午便不去了,我和你做些江米面糕给邻居们送去吧,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初来乍到的,也该拜访一二。”
唤月倒也不戳穿她,只殷勤道:“家里少些食材,我吃了午饭上街买去。”
桑萝点点头。
桑萝家的炊烟才刚升起,那边的院门就被人敲响了,唤月看着,于是桑萝出去开门。
猝不及防的,她就这般与林深见了面。
林深还是记忆里的林深,穿水蓝色的直裰,用东坡巾束着发,清秀的眉毛下是一双天然的笑眼,望之可亲。
他见着桑萝也是一愣,原本还掸着身上的灰尘,现在也慢慢站直了身子,过了好会儿,似乎也忘了原本是他来寻的桑萝,只站在那儿挠了挠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还是桑萝先笑问道:“想必你就是林深了?唤月与我说起过你,谢谢你的粽子,我们正在做江米面糕,也想请你进来坐坐,赏脸吃一个。”
林深更不好意思了,道:“姑娘客气了。”
桑萝便请他进去,林深也不是头一次来了,送粽子来时唤月也请他进来吃过茶,当时还不觉得怎样,可也不知怎么,现在跟着桑萝走,心里倒是莫名的紧张,又有些好奇,仿佛警幻仙子带着他游太虚幻境。
等落了座,桑萝给他倒了茶后,林深才从那懵懂的情绪里撤回了些体面的理智。
他不好意思道:“给姑娘添麻烦了,我原本来是想问问你们才刚住进来,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唤月姑娘和我提过,厨房的窗户似乎有些松动了,我倒是可以帮着修一修。”
桑萝道:“宁萝。”
林深讶异了一下。
宁萝道:“我的名字。”
她舍弃了桑家女的身份,自然也不肯再冠桑姓,因此她索性随了母亲的姓氏,姓宁。
林深念了遍这名字,然后郑重其事道:“我记住了。”
*
桑至是与王府一起启程回锦端的。
他站在队伍中央,看着隐入队伍之中的岑妄的身影,微微有些愣神。
说实话,从岑妄找到他开始说桑萝假死之事到现在,他都还没有回过神。
桑萝要假死脱出桑家女,王府儿媳的身份的事,让桑至感到了由衷的胡闹,他更不明白,桑萝都这般胡闹了,为何岑妄还要同意帮助她。
桑至拿了很多理由去说服岑妄,说着说着,他又渐渐愤怒了起来,因为桑萝是他的孩子,她怎么敢主意大到用假死与桑家划清界限呢?
桑至愤怒道:“就是哪吒,要和李靖断绝父子关系,也知道要把血肉还给父母,为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的每一样都是我给她的,这是生恩,非剔骨割肉而还不清的!”
岑妄一声不吭地坐在对面,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到喉咙都哑了,最后却只得了桑至这样的回答,眼看着桑至越发情绪上头,就要冲出去把桑萝押回来关起来教训了,岑妄只觉得无力。
他看着桑至红胀的脸,闭了闭眼,似乎现在坐在桑至眼前的是桑萝,而不是他。
岑妄骤然起身,凳子在地上划过刺耳的声响让桑至下意识地停住,有些犹豫,有些瑟缩地看过来,岑妄方才嘲讽一笑,怎么可能是桑萝呢。
若真是桑萝在此处,桑至才不会有所忌惮。
他跨步出门,桑至当自己太过激动,言语间得罪了岑妄,因此想追上去解释一番,却见岑妄去而复返,只是手里多了个大木匣子。
即使木匣子合得密不透风,但桑至依然闻到了那熟悉的血腥气味,他正了正,目光更是不可思议。
岑妄把木匣子放在桌上,直接把它打开了,里面赫然是一个妇人的头颅,便是桑至见了,一声惊呼也卡在了喉咙里,不敢出声。
因为那是徐氏的头颅。
岑妄道:“阿萝不愿见血腥,我便没有带回去让她过眼,想着桑叔叔你与徐氏毕竟夫妻一场,那就劳你将这头颅下葬就好了。”
桑至盯着那头颅看了半晌,方才意识到岑妄今日来,不是说情,而是以世子的身份强压他,是他误会了意思,方才这般没大没小地与岑妄说了那么多话。
桑至明白了后,忙改了口,从之前的百般不同意变成了现在的殷勤,岑妄觉得没趣,敷衍几句就回了王府。
王妃不知道他是如何劝服了桑至,但启程之日遥遥看见了桑至,便与丫鬟感叹了一句:“这世上做错事的人很多,但往往是愿意忏悔的人最受煎熬。”
丫鬟听不懂,只能用些‘恶有恶报’安慰王妃,王妃摇摇头,把车帘放下了。
王府的队伍在路上走了近一个月。
等回到锦端后,一切都忙碌了起来,离开这样久,王府里有大把的事等王妃去处理,军营了也有大把的政务等着王爷和岑妄。
如岑妄所想般,到了锦端,大家各有忙处,原先还聚着的人气也都散了,没人还会特意提起桑萝。
岑妄也不敢提起桑萝,他甚至连上街都不敢,就算要去,也是匆匆而过,尽管锦端那样大,
岑妄也觉得他与桑萝这般无缘无份的,当是遇不上了的,可是他就怕遇见了怎么办?
他不敢想遇见了桑萝后,桑萝的模样。
纵然岑妄希望现在的桑萝是笑着的,是幸福的,可是又害怕看到她的笑容,她的幸福。
他更害怕看到桑萝的身边站着林深。
所喜,他要守孝,因此有了正大光明不上街的理由,于是他越发保守起来,除了要去军营外,平日一概不出门。
岑妄离了锦端这样久,他的部下其实都在等着给他叫桌席面去接风洗尘,可岑妄一概都拒了,倒闹得他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地寻了李枕来问。
“世子爷究竟怎么回事?我们也都知道他新娶的娘子没了,可是他们新婚也没多久,按理来说没什么感情,伤心几日便好了,怎么这样久了还郁郁寡欢的?”
李枕的神色一言难尽起来:“还伤心几日就好了?你们的小将军可是个大情种,要给他的夫
人守孝三年呢!”
部下一片哗然。
他们都是男人,都不能理解这样的行为,一下子就嚷嚷开了:“自古只有女人为男人守孝三年,守节一生的事,小将军这是做什么?把自己当女人了?我们可还指望着小将军带我们再打胜仗呢,他可不能做娘炮。”
李枕见这话说得越来越不像样,心道,你们小将军还做过更加惊世骇俗的事,这算什么?也就锦端离得远,你们还不知道他‘不行’的事。
他挥挥手,把这群人都赶开了:“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尚可,可别去世子爷面前说,不然他会觉得你们在亵渎他的感情,要跟你们翻脸的。”
一把大老粗们不懂这个,嘀嘀咕咕着‘小将军莫不是被狐狸精勾了魂’散开了,可惜他们的嗓门大,隔了些距离,李枕还听到人在说‘早说了要带小将军先开个荤的,荤开多了,知道女人就这么回事,才不至于这样在女人身上栽跟头。’继而抱怨声四起,都是在互相埋怨对方没有成功让岑妄开荤的。
李枕:“……”
他叹气转头,就看到一道水蓝色的身影,他提起笑打了声招呼:“林深。”
林深不过是个小小主簿,论理也不该入李枕的眼,但他脾气实在好,人品各方面都在军营里出了名的,因此李枕愿意高看他。
李枕笑道:“要不要和我去喝酒?”
真是可怜他,岑妄萎靡不振,想文文气气吃个酒都找不到陪的人,只能找一点也不熟的林深。
林深却道:“不了,今天答应了人要带她去吃锦端的烧烤,我不能爽约。”
李枕想想也是,便让林深走了。
第五十三章
锦端的烧烤是很有特色的, 宁萝一直都想学一手,只是她在上京鲜少接触这种吃食,该控制怎样的火候, 该如何搭配调料都是茫然无知的,幸而林深听了她的困惑,很愿意帮助她。
他带她去吃的那家烧烤铺子是他的一个朋友开的, 并不介意把配方公开给宁萝, 宁萝忙道谢,还把备着的礼送上来了。
老板娘趁着林深走开时, 悄悄与宁萝说话:“你觉得我们林深怎样?”
宁萝呆了呆,继而笑起来, 道:“林公子当然是极好的人。”
老板娘认同地点点头:“林深自然是极好的人, 别说我们做朋友的, 就是那些街坊邻居也都承过他的情,都说他是好的。再看那相貌, 也是万里挑一, 差事也好, 可以说他这个人是样样都好, 唯独一点不好,就是孑然一身, 孤苦伶仃, 瞧着很可怜。”
宁萝听出了她的意思,也怪不得他们能那么大方把配方给她呢,原来是把她当作了自己人。
宁萝便笑:“这倒是巧, 我除了一个义妹外, 也是孑然一身, 孤苦伶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