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情意。
“带我走……巴瑟洛缪。”
我喃喃地说着,渐渐垂下头去。
带我走。带我离开。
让我遗忘所有。
让我真正地死去。
我已经疲惫,我已经累了。这个世界给了我的一切,我原原本本奉还。
现在,一切都消弭都灰飞烟灭的刹那,请让我毫无牵挂地离去。求求你。
这一生一世,不过如此。
昨是今非已惘然,薇华过眼终不怨。
下篇 闲庭
薇华过眼,盛世流连。
第25章 眠花
怀抱着她,如此轻盈如此柔软的礼物。马车的节奏颠簸,绀青的石板路上夜雾湿冷,黑色的呜咽从天际缓缓袭来,没有人听见,除了我。那是诅咒,还是祝福?无论如何,我终于得到了她。坐在黑色的马车里,车角悬着的鲸油提灯熊熊的焰光绽出炽烈金色,照亮怀中这张苍白的容颜。还是一样的美,妩媚,纯净,清澈如洗。经历了那样的情欲,纠缠,背叛和别离之后,她的睡脸依然婴儿般洁净无瑕,心无挂碍。她躺在我的膝上,被厚重的青色织锦缎披风包裹着,脸孔显得出奇娇小。我把手指插入她的长发,触感柔滑如丝缎,清冷如泉水,我俯下身轻轻吻了她的头发。
是我的了,这个绝世的美丽娃娃,最精致的玩偶,蔷薇般冶艳的人形。而今,她是我独一无二的陪伴。自从昨夜之后,她的命运,就已经同我密不可分。
出伦敦城,乡间的空气洁净如水晶,甜美如浆果。孤独的鸟儿飞过夜空,淅沥作歌。车子停在宅邸门前,我抱着她下车,柯敏早已提灯过来迎候,照亮黑暗的家门。熟悉的薰香幽幽而来,大厅灯火通明。我赞许地点头,柯敏仍是一贯的面无表情。他优雅地躬身,示意我起居室已经准备就绪。
从始至终,他没有对我怀中的她多看一眼,多说一句。
我把她抱到浴室。放在琉璃镶嵌的玉石台阶上。她还是没有醒来。我有一点奇怪。但是也不必担心。慢慢解开她身上的披风,仿佛剥开一颗新鲜浆果脆弱甘芳的外壳,揭下它娇嫩的伪装,一层层暗色的丝缎徐徐展开,我的蔷薇终于露出她甜美的花瓣。那是令人心痛的美色,浸透鲜血和怨恨的光彩,依然惊心动魄。她安静地躺在我身旁,身上的白衣已经被干涸血色染成暗红。我顺手把她推进浴池。池水温煦,一半绯红一半乳白,那是因为整个浴池一半镶嵌着色泽变幻的琥珀板,一半则铺满了光润的白玉。我喜欢这种诡异的奢华情调。晶莹水柱从池边喷泉中涌出,六条雕工精致的龙蹲伏在池边,牙齿和翅膀上镶嵌着浅玫瑰色黄玉,它们的眼睛,真正的银色猫眼石,在灯光下栩栩如生地放大或缩小自己的瞳孔,仿佛随时都可以尖声呼啸,飞天而去。泉水从它们的口中涌出,洒落到池中。
她在水中深深地沉没下去。我并不担心。只是她始终没有从那种超自然的沉睡中醒来。我望着她柔软修长的身体随着水波轻轻浮动。青色的长发和轻柔的衣摆在水中散开,迷雾般衬托起她的身体。她整个人像一片随波逐流的睡莲。我顺手拾起不知几时遗落在这里的宝石盒子,手指稍一用力,原本镶嵌好的它们便一颗颗落到手心,我随便拿起一颗朝她扔去。对着她秀挺的鼻尖,苍白光滑的额头,宝石落入水中,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土耳其蓝玉,波斯的钻石,翠绿的橄榄石,乳白的欧珀,断红残霞般的太阳石,精灵眼神般哀怨变幻的紫水晶,最后是一满把龙眼大小的珍珠,雨点般撒在她的身上。价值千金的珠宝和她一起游荡在温暖的水中,说不出的美艳鬼魅,说不出哪些是真实哪些是幻境,哪些是活生生的绚美哪些是死亡边缘绽放的绮丽。归根结蒂,它们,它们和她,这样的光彩都早已没有温度。
她终于有了动作。如画般清细的睫毛在一瞬间开启,我看到那双没有内容的眼睛,青墨双色,在水波流荡中反射出某种低回眩目的光亮。我微笑起来。她已经漂流到喷泉下面,龙口中的水流冲洗她洁白的面孔,她就那样睁着眼睛仰视一切,没有呼吸也没有抱怨,只有一双美丽而苍白的眼睛。
我绕过水池走到她身边,示意她过来。她翻身,游鱼般轻盈地滑到我身边,破水而出。芙蓉带露的脸孔。她微微皱起鼻子,孩子气地打了个喷嚏,然后拉住我伸出的手,走出水池。
我高声叫西蒙娜的名字,她立刻出现。看到我身边的她那一刻,西蒙娜禁不住双手按住了脸颊,轻轻地惊呼一声。
“天啊,主人,这是谁?”
我把她湿淋淋的长发拢到一边,把她推给西蒙娜。“这是薇葛,我的人。”
西蒙娜会意地微笑,拉起裙子对我行礼。然后把她带到幕帘之后。传来细碎衣料摩擦声响,她明白我的指示,替薇葛换下那身沾满血迹的衣衫。
我闭上眼睛。看得到一切。她牵着薇葛的手,有一点惊异于那只手的纤细秀美和出人意料的冰冷。她细细打量薇葛,近乎妒忌和绝望地叹了口气。她替薇葛脱下衣衫,然后忍不住轻声尖叫,她面对着的是那个女孩野兽般凶残不留余地的美丽。月亮石般苍白无瑕的身体,奇异的光辉流转于色泽如酒的皮肤,珍贵的醇酒,越冬葡萄酿出的冰雪醪醴,沉郁而遥远的洁白和寂静。她的身体仿佛一块未经雕琢的雪石冻,沉凝出某种惊心动魄的诱惑。她左腕上的玉镯熠熠生辉,衬着赤裸的肌肤,隐隐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脆弱。
她背对着薇葛,从衣柜里拿出柔软的印度棉布长裙,上面用金丝绣满了飘曳的水禽和色调闪烁如虹彩的昆虫。我看到薇葛的脸色,那是远山上冰雪般宁静的苍白,然而与她与生俱来的贵族身世无关。此时她眼中闪烁的火苗,是一种超自然的蛊惑和渴望。我默默地注视这一切。
她不该背对着她的。
她令她有欲望。
西蒙娜回过身,将衣裙在薇葛身上比划。她情不自禁地空出一只手来。她灰绿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薇葛的脸。那一只手,纤细手指在薇葛苍白的身体上慢慢游走,仿佛生了眼睛的指尖,贪婪而犹豫地滑动在她的肌肤上,暧昧地抚摸和探索。薇葛高出她许多,她慢慢地贴近她,戴着洁白花边头巾的娇小头颅终于靠近她的心口。我默默地微笑起来。她点燃她。她诱惑了她。然而这不过是魔力最初的印证,最初的施展。薇葛,她甚至还没有丝毫自觉。
西蒙娜的一头褐色发卷柔软地贴在薇葛胸上,她抬起头,渴望地盯着她,目光灼热。棉布长裙掉在地上没有丝毫声响,薇葛迈了小小的一步,赤裸的脚趾踩到柔软的布料,她微微一颤。西蒙娜咬紧嘴唇向我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下定决心地伸手抱住了她。
我没有睁开眼睛。西蒙娜,我美丽的贴身侍女。她犯了天大的错误,这一次的代价绝对出乎她的想象。
绝对的,难以置信。她高估了自己,却低估了我的蔷薇。
在她抱住薇葛的瞬间,薇葛苍白的眼神中滑过了那种我所熟悉的花火,奇艳鬼魅,带有龙涎香般挑动而激烈的气息。我知道那是她宿命之中挥之不去刻骨纠缠的欲望,这个女孩,她鼎盛的欲望如同最敏感的风车。无邪的邪恶,无休止的绝望和渴望。薇葛蕤,我的公主,这一刻,让我铭记你的天真和困惑。
她飞快地俯下身,在西蒙娜来得及发觉她的用意之前,她已经咬住了她的喉咙。牙齿应该已经开始变化,她顺利地刺入她的皮肤和血管,女孩在她怀中拼命撕扯挣扎。她跪下来,啜饮的速度很快,苍白如玉的手指神经质地颤抖着扼紧女孩的身体,深海贝壳般明亮白皙的指甲渐渐透出血色,可以看见苍白皮肤下粉红色的血管一条条涨满,然后她整个身体如同开满妖艳罂粟的汉白玉庭园,绽放出摄人心魄的妖异光彩。我迷失一般抱住自己的额头,然后终于提起力气站起身,走过去。
她还在吸,怀里的尸体已经比刚才的她还要苍白。我试图拉起她,没有用。她尖利的犬齿深深嵌入女孩的咽喉。我用力拖起她,一掌打在她脸上,她斜斜跌出去,撞在缎木衣柜上,慢慢滑到地上。
我刚想俯下身去检查西蒙娜的尸体,她已经向我扑了上来。不曾提防这变故,她猎豹般灵敏残忍的动作,比之从前更加迅速和谐。那是血族之子的力量,是黑暗赋予她的魔力。锦上添花。这女孩原本就是不世出的高手。她疾扑到我身上,眼睛里闪烁着明丽诡谲的光,她对我露出锐利的犬齿。我不得不再次击倒她,这一次,用出可以自由控制的魔力摄住她的定力。我轻轻地对她说,别对着我来。再也不要,再也不要对我下手,明白吗?
她仰面躺在那里,困惑而朦胧地注视着我。我把尸体提起来给她看。
不要再吸了,她已经死了,懂吗?不可以吸死人的血。记得?
她懒懒地偏开头,仿佛懒待听我唠叨,那张蔷薇般璀璨的容颜现在有了血色,益发明艳。她疲惫而满足地微笑起来。一瞬间我被这笑意深深击中。她是她吗?她还是她吗?我的蔷薇。最原始的满足和安慰。吸血的精灵。末世的妖魔。她的嘴角仍有血迹,花朵般的唇瓣绽开迷人的艳丽。而她的眼神清凉无邪。那是绝对的满足和懵懂,仿佛一个脆弱的孩子。
我慢慢地走近她,这一次,她没有动作,只是好奇地仰望着我。
难道真的可以从新开始。
我跪下来,在她身边,轻轻抚摸她温热的身体,一瞬间仿佛恢复人类的温度和气息。在她的微笑中,我轻轻叹息。
欺骗我吧。瞒哄我吧。怎样都可以。让我相信这是真的,这是事实。我的女孩,她难道真的可以遗忘一切从新开始。
第26章 纤华
我轻而易举地抓住她的后颈,拖起她像提起一只柔软的猫,重新抛入水中。她仰面平躺在水中,像一尾初生的鱼缓缓地划动着自己,茫然而软弱。晶莹水花倏忽平息,她诡丽的眸子死死注视着水面,那贴着她精致轮廓习习摇摆的水波仿佛是一种梦境,在她凝冻的眼神深处勾勒着无法逆转的昨是今非。她丝毫没有记起呼吸。
我脱下外衣,慢慢走进水中向她靠近。她一动不动地向水底沉去。我将掌心按入水中,轻轻拂过她的视线。她毫无反应,然后突然伸出手指抓住了我。她抓得那么紧那么紧,似乎想要由此来确定自己的存在。这一刻她就像一个轻轻蠕动的婴儿,死死地抓住自己在这个世间看到的第一件东西,那种即使死去也要强留的贪婪。那是只有不谙世事的生命才会拥有的贪婪,贪婪,然而诚率坦白,纯洁得教人发抖。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拉起她来。她柔顺地偎依在我怀中,洁白的身体在灯下闪烁淡漠光辉,那种超自然的光彩照人。她紧紧地依附着我,柔软纤长的手臂环住了我。那双奇异的眼睛微微眯起,带着自人间带来的美艳和鬼魅特有的妖冶深深地凝视着我。那一瞬,我几乎有种错觉,以为自己突然活进了她的眼睛里。她突然抱紧了我,对着我露出她刚刚萌生的尖牙。我忍不住微笑起来,便俯下身去吻了她。我用嘴唇轻轻抚摸着她眉尖那颗诱人的朱砂痣,渐渐将她重新放入水中。她需要明白自己的力量,而我必须担任起教导的职责。我初生的夜之美人,她要学习的还有很多。
整张脸庞没入水中的刹那,她死死地抓紧了我,指尖几乎扣入我的肌肤。她发出一丝诧异的呻吟。我尽可能缓慢地催促着她,安抚着她。随后我将自己埋进了水中。我带着她在水底慢慢游弋。放弃你的感官,用你的意念去呼吸,薇葛。我无声地告诫她。她很快便熟悉了水中的自己。然后便放开了我,像被新奇玩具迷恋得随手推开父母的孩子,自顾自地玩耍起来。她游到龙口下,注视那喷涌而下的激流重重击打她眼前的水面。那双青墨双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她被那景致蛊惑得几近昏眩。我静静地注视着她。这是必经的环节,是水晶锁链上不可卸下的一扣。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不同尘凡,这种不同令她成为真正的孩子。那双眼睛,那已经是吸血鬼的目光。我知道她发现了一切的玄妙,那些在生为人时无法懂得无法发觉的曼妙和美好。人类的眼睛无法看到那一切,光与影,虚与实,生与死,那惊人的绮丽非凡。而我们,我们是这个世间仅次于神的存在,我们是异端。然而那又怎么样呢。
只要我拥有了你,薇葛。
可以在水中自由呼吸,这事实令她愉快不已。她自由自在地飘摇着旋转着,柔软的身体像未经染色的真丝在我身畔环绕,蛇一样滑来滑去。我伸手去搔她纤软的脚心,她痒得蜷缩起来,然后突然扑向了我,以那种我从未想象过的柔媚和天真姿态,死死地缠住了我。
女孩光滑透明的皮肤有一种纯银的温度。我抱紧她,同她嬉戏,随意地亲吻着她。这个刚刚诞生的吸血鬼女孩。作为萧晴眨那个骄傲的任性的凄艳的小女侯爵,她已在世上活过多年,已死去。然而作为我怀中独一无二的珍宝,她刚刚开始。她的记忆似乎已灰飞烟灭,或者难道是还没有成熟。我无法确定。我只知道,这一刻,她依附着我像依附爱人。她的唇生涩地啮咬着我,手指粗暴地探进了我的衣衫。我无法不尝到那种又苦涩又甜蜜的味道。我不知道这是怎样一种感觉。她想要我,然而是以哪种姿态,哪种心情,哪个身份,哪个灵魂呢?难道我是真的得到了她么。真的么。
然而我已经没办法再思考下去,她漂亮的手指渐渐灵活起来,发现机关,打破隐秘,对她而言这是又一个新奇的游戏。不消多久她便成功地把我变成了一颗丧失伪装的果仁,然后这蛊惑的美人重新靠近了我。这妖娆的女孩呵。我无法自制也不想自制。
如愿以偿的那一刻,她在我怀中销魂地微笑起来。
我居然得到了她。虽然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确认这个事实。我常常不可思议地凝视她,甚至令柯敏为此惊讶。我观察她的一切,她的一举一动,一个手势一个眼神。可是愈注视愈迷惑,愈探索愈懵懂。柯敏带着些许掩饰得很好的怜悯眼神注视我,小心地绕开我,将为我的律师调好的一杯混合饮料送到书房,再轻声提醒我那可怜的人已经等得发昏了。
我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抽离那伏在纯白地毯上,裹着雪白轻纱,仿佛透明般的孩子。她的长发优雅地绾起一半,另一半散落在肩,笔直如水,就如同那张挂在爱丁堡雨苑她房间中的画像,只是更妩媚更光彩照人。她安静地摆弄着Dulcimer,对着那蝴蝶般的琴身投去暧昧懵懂的目光。她漫不经心地敲打着琴弦,一只手托着脸颊,带着那种孩子气的沉闷脸色欣赏着自己奏出的绮丽音符。那的确是绮丽的,是人类无法制造更无法解释的悠扬柔美。而我确信她从前即使熟习德西玛琴,也绝对无法奏出这样的音律,何况这只是她此时无聊的消遣而已。她甚至只用一只手拈着一对琴竹同时敲打不同的弦,任何一个人类的琴师见到这副景象大概都会惊骇到吐血。
然而那不是她,是那个美丽的吸血鬼在作祟。那是她也不是她。那百无聊赖的神情,她何尝将一丝神思投进她制造的美妙音韵里。那娴熟的技巧和完美的控制,活人无法抵达的高度,在吸血鬼的掌心却把玩得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