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妈妈。」
我点点头,不客气地接下。
也许妈妈是想跟我一同去的,但是既然藏之介说祖父希望我们两个回去,就说明并没有这个必要。更何况,即便妈妈去了也改变不了任何事,这一点我十分清楚。
我尤其不希望在她面前表现出我的不情愿,然而已经数不清是启程回实家前的第几个年头,我的演技依旧很烂。
这次我执意没有让爸爸送我,临走前妈妈给了我一个拥抱。
「玩的开心。」她这样说。
我只身来到车站时藏之介已经等在那里,他行李很少,只背了一个双肩包。看到我便大步走过来,同时顺手接过我的行李箱。
「谢啦。」我没跟他客气,撑起阳伞来将我们两人罩进阴影下。
「这次全国之旅你们的成绩还不错吧,恭喜啦。」
四天宝寺网球部是今年全国大赛的亚军,面对次年的网球部部长,我理所当然地提起这一茬。
藏之介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无奈地碰了碰鼻尖:「嘛,大家能在一起开心地打球才是最重要的。」
我们坐上前往京都的新干线,路程不算特别长。我挂着耳机睡了一觉,醒来时发现腿上盖着藏之介的外套。
论贴心周到这家伙比谁都不遑多让,也许我正是知道这一点,才会在旅程中格外懈怠。
下车后我们又坐了一阵地铁,然后是通往祖父家的最后一项交通程序——林间火车。
这时我们已经远离闹市,藏之介帮我在车站买了冰激淋,我在阴凉的车站内心不在焉地几口解决掉,就听见由远及近的火车轰鸣。
夏日的植物格外繁茂,严格来讲最近几年这条线路已经多了观光的用途。我们跟着熙熙攘攘的游客一起登上火车,耳畔响起游人的嬉笑和相机的咔嚓声。我怏怏地靠着座位,注视着一抹抹亮色在眼前闪过。
穿过长长的隧道,就是我记忆中的小镇。
规模不比都市,却也五脏俱全,拥挤热闹。
这个时间阳光已经不算灼热,我和藏之介沿着小路慢慢走着,时不时交谈几句。
「喂——」
听到这个声音的我立刻抬起头,看着一位头发半白的老人带着笑意向我们走来。
我有些激动地叫了一声:「平爷!」
「你们可终于回来了。」他和蔼地揉揉我的头顶,又看向藏之介:「跟上次比起来,藏君也长高了不少啊。」
藏之介笑着低头行过礼后又说:「天气这么热还特地过来接我们,真是辛苦您了。」
「哪里的事,这点路算得了什么!」平爷爽朗地拍拍藏之介的肩,然后拉起我的手:「公主,我们走吧!」
「平爷,不是说了不要那样叫我了吗?」我又羞又恼地低下头,然而心底仍是故人重逢的喜悦占了上风。
平爷哈哈笑着迈开步子,不再搭理我了。
我们沿着长长的石阶拾级而上,赤红色的鸟居高悬在视线的尽头。迈入鸟居前我下意识地闭起眼睛。
回到家的同时也相当于进入了神的领域,我从小便受到这样的教育,神社不比外面的街巷,从此刻起,需要始终保有胸中的虔诚。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步子要轻,背脊要挺,不可以大声喧哗。
我默默回忆着这些规则,随着平爷和藏之介一起走向神社深处。
神社后面依旧是传统建筑的式样,门前空地处出现一位少女单薄的身影。她长长的黑发被全部束起,正拿着扫帚清扫地面。
「...紫苑姐。」
我控制住内心的激动,尽量用大小适中的音量呼唤道。
「阿拉,有纪?」她直起身子后惊喜地眯起眼睛。
「先别打扫了,赶紧领他们去见老爷吧。」平爷催道,又说自己还有事要忙,便利落地转身离开了。
少女放下扫帚后轻拍两下手上的灰尘,有些嗔怪地看了一眼平爷的背影,招招手示意我们跟上。
「快来吧,蓝田神主都等了半天了。」她话语间带着浓郁的京都口音,有种别样的风情。
这位少女是平爷的孙女,全名平宫紫苑,也是除了平爷以外另一位神社的常驻成员。她的年纪比我和藏之介都要大上几岁,这里的工作算是她的课余兼职,祖父祖母会按月付给她薪水。
她抬手替我们推开古朴的拉门,我的身子一僵,藏之介在这时拉住我的手,我只好半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走到和室中央。
祖父和祖母就坐在我们面前。藏之介先一步问候过去,然后盘腿坐在了矮桌旁。
现在我不得不抬起头,我缓缓扫视过祖母跟妈妈如出一辙的典雅眉形,还有祖父像山壑一样平直坚毅的嘴角。
我屈膝行礼:「久未问候,祖父祖母身体可好?」
「托有纪的福,好着呢。」祖母温柔地眯起眼睛,招呼我坐到她身边。
我看向祖父,他板着脸点了点头。跪坐向软垫时,我感受到那份严厉的目光正跟随着我的一举一动。
坐定后我并拢双腿,又不太自在地挺了挺腰。
「上个月祗园祭的时候,你怎么没有回来?」祖父看着我开口。
七月中下旬,正好是网球部的关东大赛。
我顿了顿,乖巧地回答道:「碰巧社团有些事,实在走不开。」
「听你妈妈说,你跟藏之介一样打起了什么网球?」他的眉毛皱起:「玩玩也就算了,你和藏之介不一样,别耽误了正事。」
我知道这里的不一样绝不是指我们两个的性格差异。
我恭顺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祖父这才看似欣慰地点点头:「书道也不能疏于练习,今晚回去写两幅,明天交给我看看。」
我又应下,祖母有些看不下去似的碰碰祖父的手臂:「有纪才刚回来,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她已经不小了,要求严格些是为她好。」祖父不为所动:「毕竟——」
这时响起拉门被打开的声音,紫苑提着食盒走进来,看来是到晚饭的时间了。
这些年祖父祖母的作息就像上了发条的西洋钟一般雷打不动,特别是一日三餐,这点就算有客人在场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菜品备齐,紫苑离开后我们不约而同地不再言语,这也是神社里的规矩。
我食不知味地吞咽着清淡的传统料理,一边时刻注意着手下的动作。
不许用舌头舔筷子,不许拿着筷子在饭菜上晃来晃去,不许将筷子插在饭菜里,不许把筷子跨放在食具上...
这些都是必须遵守的餐桌礼节,幼时的我只要触犯一条,就会受到祖父严厉的责罚。
除了这些,跪坐时不可以驼背,不可以盯着一处发呆,不可以发出哈哈大笑的声音,头发不可以过短,裙子则必须长过膝盖。诸如此类的要求无时无刻不伴随着我的童年。
于是这已成为我所默认的现实,只要身处神社之中,我便不得不受到这些规矩的约束。
这一切都源于祖父方才没有说完的那句话。
我可以猜出下面的内容,正如从小到大我所听到的那样。
——「毕竟...以后这一切都要由你来继承。」
藏之介跟我不一样,因为他是白石藏之介,可我是蓝田有纪。
这间神社,祖祖辈辈都由名为蓝田的人所继承。
用过晚饭后我回到自己的隔间,躺在榻榻米上的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
不知这样愣神了多久,我终于起身拉开通往院子的门,在廊前坐下。
庭院里的竹筒随着流水发出嗒嗒响声,天色已晚,明月高悬。清冷的月光照耀着院子里供奉神明的香案。
祖父所经营的这间神社全名叫做嵯峨野神久夜宫,也是为数不多将月神作为主要供奉神明的神社。而附近常来参拜的小镇居民往往直接称呼这里为蓝田神社。
掌管这里的祖父共育有两个女儿,年长的叫做蓝田郁子,也就是藏之介的母亲,而妈妈则是姐妹中的另一个,全名为蓝田千佳。
郁子阿姨准备出嫁时遭到了祖父的强烈反对,而妈妈为了支持姐姐,向祖父保证以后将由她来打理神社的一切事务。
然而这样的妈妈最终也遇到了与她情投意合的男人,决定从神社搬走。也许是因为郁子阿姨的前车之鉴,这次祖父并未表示反对,唯一的条件就是对方必须要成为蓝田家的入赘女婿,婚后改为女方姓氏。
深爱着妈妈的爸爸同意了,就这样,祖父的两个女儿一个嫁去了大阪,另一个则远在东京。
作为蓝田家的后代,我虽然不是从小在神社里长大,但是每年假期都要接受祖父严格万分的传统教育。
爸爸跟祖父的关系不算融洽,见面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我看出他并不认可祖父对我的教育方式,却也没有明确表示反对。作为另一种形式的反抗,我在神社里的时间有多么枯燥无味,爸爸带我体验的活动就有多么丰富多彩。
骑马、射箭、滑雪、冰球、高尔夫...就算是外界看来不适合女孩子的运动,爸爸也从不吝于让我主动尝试。
这样两边分裂的童年倒是并未让我精神失常,我最终成长为了爸爸希望的那种女孩,又学会了在祖父面前伪装出一副乖巧顺从的模样。
我无法真心喜欢上神社里的生活,如果欺骗神祗在这里不被允许,我早就罪不可赦了。
「有纪。」
我转过头,藏之介拿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走了过来。
他在我身边坐下,拿起一块递给我:「喏,尝尝吧,很甜的。」
我接过来咬了一口,坏笑着说道:「怎么没人给我切西瓜,不会是紫苑姐给你开的小灶吧?」
「说什么呢。」他倒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好意思,这份坦荡让我感到有些无趣,正欲低头啃瓜,便听到院子一边响起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真是的,明明是切好让藏之介跟你一起吃的,你怎么还编排起我来了。」
紫苑拿着一把扇子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一屁股坐下后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
我立刻笑眯眯地把瓜分给她一块。
紫苑动作优雅地吃着西瓜,她换下了今天见面时身着的巫女服饰,换上了清凉的短袖短裤。我从凉拖里看见她鲜红的脚趾甲。
见我盯着那里,她只是狡黠地捂嘴一笑:「你可别告诉你爷爷,不然我铁定要被骂一顿咯。」
「这有什么的。」我不以为意地移开眼神,望着月亮喃喃道:「神明也有爱美之心啊。」
「神明也有爱美之心...」紫苑愣了一下,随即又笑起来:「这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我可没听说过有这种说法。」
「那不是理所当然吗?不然为什么巫女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孩,要是神明不爱美,为什么不让大爷大叔们在神前侍奉呢!」
这下藏之介也笑了,他拍拍我的肩:「这还真是只有有纪才能说出口的话啊。」
紫苑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我被他们笑得郁闷,只好托着下巴接着赏月。
在我看来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完美无私的神,如果神明真的怜悯世间,为什么不化身下凡与人为友,而是让人们几世几代地香火供奉呢?
如果目的是为了让人们意识到自己的渺小,那他们的确做到了。在我看来宿命就像这轮皎洁的月亮一样,只要置身于光亮之中,便永远无法逃离。
作者有话要说:
在这章补充了好多重要信息,同时也对前文有纪的一些内心活动和行为做出了解释。
第21章 茉莉
*
第二天用过早饭祖父便和藏之介一同出门了。虽然年事已高,但他在操持神社事务时一贯尽心尽力。
少了祖父严肃目光的审视,这让我觉得屋子里的气氛轻松不少。
我陪着祖母一边喝茶一边闲聊,祖母笑吟吟地听我说起学校里的事。我哄人开心的本事总算有了用武之地,也难得获得了向长辈撒娇的机会。
于是话题在和乐融融中告一段落,她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来,将一个竖长的缎面盒子递给了我。
「打开看看吧。」
我带着好奇打开盒盖,里面静静躺着一把折扇。我小心地将它展开,忍不住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叹。
我自诩不是对这类精致玩意感兴趣的人,只是从单纯的审美角度来看,这把扇子的确足够精致好看。扇子外缘至握柄处的扇面由水蓝渐变至乳白,上面有金箔装饰而成的类似波浪的纹样,随角度变换闪烁着粼粼光芒。木制扇骨极有光泽,扇柄最下方的位置是一个浅浅的圆形篆刻,我猜那是满月的象征。
祖母似乎对我的反应足够满意,微笑着补充道:「这是给你的,喜欢吗?」
「当然喜欢,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扇子呢。」
我十分从心地点了点头,然后郑重地向祖母道谢。
祖母露出欣慰的笑容,兴致满满地取出三味线,示意我站起身来。
「有纪,拿着它跳一曲吧。」祖母说。
我不可能拒绝,先去里间换上和服,然后面对祖母微微屈膝,举着扇子缓缓扬起手臂。
三味线的声音很单调,但我的每一个动作都与音符紧紧交融在一起。
这种传统舞蹈跟我的性格可以说得上是大相径庭,最是讲究体态的精巧细致。毕竟困在和服里连腿都很难迈开,在极其有限的活动范围内展现出举手投足间的美感,正是这类舞蹈的精髓。没有成年累月对于肌肉控制的练习,动作就会松松垮垮,十分难看。
伸手抬腿时微妙的差别,即便是外行也能隐约感觉出来,更何况是将其教授与我的祖母了。
旋转身体时我的脚步迟缓了些,勉强卡上音乐的节拍。作为即兴表演这可以是个无伤大雅的瑕疵,而若是在正式的祭典上犯了这类错误,就会成为表演者的失职。
我的额头上渗出密密的细汗,最后一个动作结束,我放下扇子,感觉心跳得奇快。
跳舞时要把自己放进一个透明的盒子里,手臂伸直所能触及的范围,脚步迈开所能到达的范围,都是被严格限制住的,超出哪怕一厘米,便是失误——曾经祖母是这样教导我的。
既然有随性自由的舞蹈,就应当存在拘谨古板的舞蹈。
我可以理解这一点,却无法欣赏自己的舞姿,也正因如此,不论什么样的评价我都一概接受。
「跳得不错。」
祖母的评价比我想象中宽容。我松了口气,她又接着说道:
「另外,神乐舞虽然简单,也不要疏于练习,我看今年冬天的仪式,还是由你和紫苑来负责吧。」
「好的,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