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始终被推着向前的人生里,我变得讨厌舞蹈和书道,讨厌祭典上锣鼓喧天的吵闹,更讨厌不知何时起便少有笑容的祖父的脸。
但与此同时,我对演戏没有兴趣,专注于网球也只是因为网球部的大家还在身边,所以我勤勤恳恳地花了那么多功夫,却连一件真正想要做下去的事情都说不出来。
如果不是被提及转学这件事,我大概还处于混沌之中,一边苦于摆脱,一边为这份与神社的联系寻找千万个满不情愿而又无法割舍的理由,甚至心底隐隐觉得这样浑浑噩噩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
而我现在终于明白,自己所渴望的自由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困住我的也并非什么无法逃离的责任。迄今为止我的痛苦,纠结,不安,迷惘,都仅仅是在跟深爱着我的人较劲而已。
神明创造了与我们血脉相连的其他人,却没有给予我们相互理解的能力。
我真正恐惧的,只是成为像祖父一样严肃又无趣的大人罢了。
我垂下视线,河面上出现了下陷扩散的点点涟漪。雨点打在脸上,我随即低下头,轻飘飘地吞吐着骤然潮湿起来的空气。
然而这点庆幸也在迹部景吾向我走近后消失殆尽。他伸出手,在我转瞬间被雨水沾湿大半的脸颊上准确地抹去了趁势滚落的几点泪滴。
「别哭了,笨蛋。」
*
夏季的雨总是来得很急,我们才刚刚从桥上离开,豆大的雨点已经密集地捶打在地面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找到可以避雨的店头时,我们两个的上衣都已经淋了半湿。我松开拉住迹部手腕的手,抬头看向他时情不自禁地爆发出一阵大笑。
要说为什么的话,迹部景吾上翘的发尾早已被雨水压垮,方才奔跑时被风吹乱的刘海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遮住了桀骜不驯的眉毛,配上他迈进屋檐下时略显茫然的眼神,看起来就像一只洗完澡后尚未风干的小狗。
这跟他平时的形象简直全无相似之处,我甚至有种想要掏出手机偷拍一张分享给网球部其他人的冲动。
当然,这一想法也仅仅在脑海中冒出一瞬便被我无奈掐灭了。
我很没良心地笑够了以后缓缓直起腰来,才发现迹部正看着我愣神。
我顿时不自在起来,有些局促地将一缕湿掉的头发挽至耳后。而对方注意到我的动作,随即飞快地移开视线,抬手放到唇边轻咳两声:
「...笑够了吗?」
我挺直腰板,用力点了点头。
「多亏了你,我现在开心多了。」
各种意义上都是。
迹部别过头哼出一声,拧了一把衬衫上的雨水,然后没什么耐心地抬手将乱糟糟的刘海撸上去,重新将额头露了出来。
结束这一切后他向我瞥来一眼,有几根发丝不听话地散落下来,却无比确切地避开了那颗泪痣和锋利上扬的眉尾。
方才还笑得欢脱的我顿时抿紧了唇。
这家伙,可真他妈的好看。
「——这雨,来得真是突然呢。」
我转过头,店里走出一位看起来身体十分硬朗的老奶奶。她和蔼地看着我们笑道:「看起来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要不要干脆进来坐坐?」
进入店内时我才发现这是一家异常传统的老式咖啡屋,店面不大,吧台里堆着凌乱的杂物,色彩缤纷的木雕和陶瓷小玩意排着队陈列在窗台上。
我撩开彩色的珠帘,跟迹部在窗边的位置坐下。
「不介意的话,请用这个擦擦吧。」
老奶奶弓着腰走过来,递给我一条毛巾。
「谢谢。」我感激地接过,将毛巾搭在头上胡乱揉了两把,又因为迹部唇边漾起的笑意而停住动作:「...怎么了?」
「咳,」他清了清嗓子:「你让我想起家里的皮特了。」
「喂!」我愤然出声:「那个名字绝对是宠物之类的吧?好过分——」
「喝点这个吧。」
老奶奶的笑容打断了我的控诉,我低头去看托盘里冒着热气的饮料,虽然颜色类似,但好像并不是咖啡。
「年轻人就是要喝高乐高啊。」她冲我们点了点头,便笑眯眯地转身走开了。
我和迹部诧异地对视一眼,最终还是默默地喝了起来。
话说,连点单的机会都没有留给我们,这位奶奶还真是...热情啊。
窗外的雨依旧很大,暖黄的灯光中,我们面对面坐在在充满复古气息的小屋里,喝着陌生老奶奶送来的带有香精味道的巧克力饮料。这种情景,简直就像童话故事一样不可思议。
「那个,」我放下杯子,舔了舔唇边饮料留下的痕迹:「你说得对,如果非要把每件事情都划分到想与不想里,人生就会复杂到难以想象。」
「我总是对『承担责任』这四个字心怀恐惧,然而学生会和网球部的工作也好,后援会的事情也好,拒绝与否,其实选择权都在我自己手中。如今,就算不去纠结最初的意愿,时间也早已证明一切了。」
「有些东西只有身在其中才能体会得到,如果不是你和网球部的大家,我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其实是渴望被人需要的。」我苦笑一下:「要是祖父像你一样对夸奖和认可别人毫不吝啬的话,搞不好我会早点想通这些。」
迹部景吾不置可否地抱起手臂,看着我提起唇角:「所以,你还是想留在神社帮忙,是么?」
我迟疑着点了点头,指尖用力按住杯壁:「...但至少在全国大赛结束之前,我还不想跟你们分开。」
「可是再过几个月,大家迟早都要分开的。」他淡淡说道。
「嗯...」我愈发失落,头几乎要埋进空掉的饮料杯里。
空气在我郁闷的心情中安静了许久,而促使我抬起眼皮的是来自迹部景吾的一声轻笑。
「你好像把本大爷答应你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啊嗯?」
我直愣愣地看着他,对方欺身向前,眼皮向上掀起时勾勒出一道清晰的褶皱,黑漆漆的睫毛在幽深的瞳孔下方投射出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你这家伙,坦诚一点就这么难么?」他无奈地皱起眉头:「本大爷百忙之中从东京跑过来,可不光是为了替网球部找回一个翘班的经理。」
我艰涩地咽了一口唾液,试图稳住几乎压过窗外大雨的过分强烈的心跳声。然而随即我便明白这有多么无济于事,鼓动还未平息,又随着迹部景吾的下一句话变成了响彻整个脑海的巨大轰鸣——
「显然,只是学长和上司还不足够。」他顿了顿:「...蓝田,给本大爷一个能带你走的理由。」
嗡嗡作响的大脑迫使我花了一点时间去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我想说点什么,舌头却打了结,只觉得双颊滚烫,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血管里一一爆开,随后不管不顾地燃烧起来。
思绪一旦停止,感官反而变得格外敏锐。潮湿的雨水,旧沙发皮革,掺杂香精味道的巧克力混杂在一起侵入我的鼻腔,然后,一点柔和的柑苔香气,如同点燃的引线,电光火石间唤醒的全部都是关于同一个人的记忆。
被夕阳勾勒出清晰轮廓的挺拔背影,握紧球拍时清晰的血管和在风中跃动的发尖,揉乱我发顶的温热手掌,还有弯身替我穿上鞋子时那汇聚于同一交点的灰紫色发旋。
其实从某个时刻开始,我的目光便始终追随着我所向往的强大与温柔。
我无法用简单的语言来概括我内心的全部真实,也许答案可以是不需要任何理由,但如果他能看到我眼底的景色,就会发现封存在千千万万个角落的每一段回忆,都能够被称作是理由。
于是短暂的沉默后,我用手掌按住桌面,将整个上半身倾斜向迹部景吾的方向。然后缓缓伸出一只手,触碰到他冰凉的指尖。
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不太安分地颤抖了一下,有种具象化的紧张随着相互接触的皮肤扩散开去。我抿了抿唇,手指顺着对方的指缝滑下去,直到温热的掌心相贴。
迹部的手比我大上一圈,指节处有长期握拍形成的薄薄的茧。
我在脑海中输入这个情报,然后保持着这种十指相扣的姿势,抬起眼睛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我想用手指锁住一个人,是人类发明的最为坦诚热烈的身体语言。
感受到回握的力度的同时,我已经被按在了一个有着好闻气味的肩膀上。
一只手揉了揉我冒着湿气的脑袋。
打在玻璃窗上的雨水,湿哒哒的发丝,暖黄的光线,巧克力和柑苔,还有迹部景吾的拥抱。
我闭上眼睛。
如果要用季节来形容,这感觉比此前我所经历的任何一秒钟都更像夏天。
作者有话要说:
说实话这之前一直没想好该怎么写告白,所以在这里卡了好久。
本来是打算一开始在山上遇到的时候就表明心迹的,不过最后还是选择了一个比较日常的场景。感觉在聊天中突然确认关系的感觉也不错,一起淋过雨也算是加了浪漫buff了(笑)。
&也许会在下一章加一部分大爷视角。
以上,祝大家国庆节快乐~
第53章 一日百合
*
迹部景吾第一次见到蓝田有纪,是在他国一刚整顿完冰帝网球部后不久的一个周末。
这天是冰帝的比赛日,结束后他等着桦地拿起球包,稍一抬眼就看到那个慢吞吞地跟随人流从看台离去的身影。
看起来对网球没有丝毫兴趣,大概率是跟朋友一起来的——他很快就下了判断。这种人不在少数,他会关注到那个女孩也仅仅是因为她的发色。被明媚的阳光模糊了边界,蓝得几乎要融入背景的天空。
所以随后在开学典礼上再注意到她,可以说是必然,也可以说是巧合。
他向来习惯于在脑海中录入一切也许能派上用场的信息,比如水蓝色头发的女生升入了冰帝,再比如,她似乎觉得自己的恶作剧高明到无法被人察觉。
至少作为一名新生来说足够不自量力。
他轻哼一声,在悠扬的校歌声中抬起眼睛。视线相接的瞬间,对方如同一只被人揪住后颈的猫,慌里慌张地别过了脑袋。
...敢做不敢当的典型。
他无语地在心里定义,将这一插曲放进无关紧要的杂事中掀过一篇。再然后,她就伴随着春日室外的淡淡花香出现在了他的办公桌前。
「蓝田有纪」——这名字与她的外表契合到无需多加记忆。他停住笔尖,抬眼看向那张不卑不亢的脸。
看来对她来说,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初见。
迹部景吾通常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专注用于精进和打磨自身,如果不是在大洋彼岸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他不会轻易发现她的特别之处。
蓝田有纪身上有着浮于表面的乐观,聪慧,安于现状与不拘小节,而属于敏感,颓然,一根筋的那部分被她藏在深处,能够察觉到的只有周身挥之不去的游离感。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在冰帝过得如此拧巴的家伙,属于这个年纪的校园生活映在她的眼睛里,一如她空荡荡的眸色一般寡淡无味。
不知从何而来的厌倦让她过人的精力成了虚度时间的筹码,也成了矛盾性的源头——而她自身似乎对这一点毫无察觉。
他不否认在夕阳下看到少女因为自己的话而呈现出切实的震惊时所体会到的那一丝愉悦。将经理这一充满争议的职位赋予他人,除了他深思熟虑过的真正需求,更多是因为蓝田有纪就像他人中断许久的一场实验,吸引着他将新鲜的元素添加其中,观察激起的化学反应究竟能够进行到哪一步。
显然结果比他想象的更加出人意料。少女在短暂到不可思议的时间里脱胎换骨,潜藏的野心得以实现,甚至越过网球这一媒介,以她自己的方式回馈着他的提点。
他原本倾向于将自己放在观察与引导者的位置,但那双水蓝色的眼睛每每看向他时,与日俱增的信赖与依恋就像透明的锁链,无可抗拒地缩短着两人间的距离。
她开始笑着直呼他的姓名,发来许多与公事无关的邮件,而甚至到习惯了手腕上水蓝色石头的冰凉触感,他都不认为这有什么所谓。
她对他的好感直接而纯粹,跟那些热切的崇拜与仰慕不同,让他能够采用一种更加舒服的姿态给予回应。
他像是在温吞地驯养一朵蓝色的玫瑰,直到带刺的野性在他面前通通转变为无防备的柔软与芬芳。
蓝田有纪常常在旁人面前强调自己的普通,然而事实上从他第一眼见到她时,便从未这样认为。
再后来他对她形象的勾勒日渐清晰,不光光是停留在「头发的颜色很特别」这一点上——她的肤色很白,所以眸色虽浅,在那样一张脸上也不显突兀。她的肩膀纤瘦,走起路来带着某种轻盈的节奏感,站定在他面前时腰背始终挺得很直,仿佛有根透明的轴线贯穿其中。抿唇,低头都是她紧张的表现,而笑起来时露出的那一点尖尖的牙齿,又常常会被她用舌尖隐去。看来是有些在意的,他想。但他并不觉得有这个必要,他更希望她知道在那样明媚率真的笑容面前,一切所谓的缺陷都只会为其增色而已。
迹部景吾属于头脑格外清醒的那类人,这在涉及到对人关系的变化时同样适用。
所以当他意识到自己从未用评价的眼光去审视蓝田有纪,而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却愈来愈长时,便像处理一份早已敲定好的文件一般轻易地给这段关系换了定义。
既然确定是友情以上,剩下的也只有恋人未满了。
他确信自己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情绪,但至于要如何「满」,何时「满」,似乎还是一个有待商榷的问题。
迄今为止,他在异性关系上其实比看起来更加干净单纯,正如他面对在这方面纠缠不清的东云花音时的态度,软硬不吃,以至于有些不近人情。但偏爱是毫无道理且异常主观的东西,所以直到蓝田有纪的不告而别,他才发现对某一个人的占有欲居然会引发他从未感受过的波澜与危机。
「如果她再也不回来了,你会怎么办呢,迹部。」
忍足侑士颇有深意地问道。
有时这家伙的过人之处着实不怎么讨人喜欢。
他不以为意地拿起球拍,灼眼的阳光下,她尤其重视的那个人已经在球场的另一边站定,仿佛复刻一般重复过数次的场景,只是在场的人员与往日并不相同。
他缓步走向球场,手冢国光镜片后的凤眼越过他扫向冰帝的选手席,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一股浅浅的烦躁从心底升起。他握上手冢的手,对方语气平淡地问道:「蓝田桑还好吗?」
他看着那双眼睛,感受到了他不想控制的那部分情绪。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他语调有些冷,哼出一声后利落地转过身去:「你还是想想怎么赢过本大爷吧,手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