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蓝田有纪想不想回来,他都要去见她一面。这是他一早想好的事情,既然跟其他人无关,便无需多言。
作为背负着相似重量的那类人,他可以轻易猜出她离去的原因。因为从认识她的第一天开始,那抽象的轮廓便与她如影随形,达摩克里斯之剑高悬其上,幻化成一抹锋利而冰冷的月光。
他还没探明那轮廓的究竟,象征着月亮的神明便从天而降。深红色的衣袍遮住了视线,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少女飞起的金色额饰落回眉间,盈满无措和惊慌的水蓝色眸子如同某种无法违抗的启示一般,对上了他茫然一片的眼睛。
「那是蓝田神社的轿子吧。」
他目送着车轿远去,路人的声音在这时钻入耳朵。
看来她隐瞒的事情比他想象中还要有趣一些。
但那又怎样,就算是飞向月亮的辉夜姬,他也会在神明面前将她掳走的。
*
坐回原位后我看似不经意地碰了碰发烫的脸颊,将杯子里剩下的高乐高一饮而尽。
更要命的是迹部景吾的眼神自始至终跟随着我的动作,那与隐晦没有半点关系的直白目光让我本就别扭的心情愈发不能平静,手足无措间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我忍无可忍地瞪过去:「你一直看着我干什么?」
「怎么,只允许你看本大爷,就不准别人看你吗?」对方得理不让地挑了下眉毛。
「我哪有——」脱口而出的话语一滞,我张了张嘴,终是将后半句话憋了回去。
我怎么会用那种眼神看他。
那种...志在必得的,慵懒餍足的,直勾勾地黏着在身上的目光。
我通红着脸移开视线,装出将将发现的惊讶神情说道:「...雨停了呢。」
我们起身走到柜台处,不顾老人家的再三推辞,还是执意交了钱。
「在这里遇见也是缘分。」她笑着拿起相机:「给你们拍张照片留作纪念吧。」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已经感觉到右肩上方多出的重量。迹部景吾不由分说地用手臂将我环进他的领域,那颗混杂着雨水气息的脑袋向我靠过来,发尖触及我的脸颊,留下温热的痒意。
快门声猝不及防地响起,我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看着方才拍下的照片慢慢悠悠地从相机里跳出来。
迹部景吾抬手接过,气定神闲地在我眼前晃了晃。
「还不错嘛。」
我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抬眼打量那张相片。昏暗的背景下,唯有我和迹部景吾贴近的面孔格外清晰。他精致的五官在扁平的相纸中锐利不减,而与他唇角的笑意比起来,我的眼神则显得格外空洞,局促得仿佛第一次见到相机的古代人。
我居然忘记了自己的眼睛并不适合曝光拍摄,因为眸色太浅,在这种效果下看不出丝毫眼中的神韵。
但毕竟是陌生人的好意,我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便带着笑意点了点头:「嗯。」
迹部景吾看了我两秒,将那张照片装进胸前的口袋:「那么这个就归本大爷所有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虽然是在我看来并不成功的照片,他还是很宝贵地将它收在了不会被雨水沾湿的,最为干燥温暖,也是最贴近心脏的地方。
我的神色柔软下来,故作不满地鼓起脸说道:
「这可是第一张合照诶,你也太狡猾了吧!」
「有什么好着急的。」他对着我淡淡笑了一下:「以后还会有很多张。」
「......」我再次冒着热气陷入哑火。
走出咖啡屋前,我注意到了悬挂于柜台旁的软木板,上面杂乱地贴满了照片,应该都是这里的客人留下的。
一抹明亮的金色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眼神一顿,看着角落的那张照片不可思议地皱起眉毛。
这是里面为数不多的店主与客人的合照,而夺走我全部关注的则是神情和蔼的老奶奶身旁的那个人。如果说光看外形还有认错的可能性的话,旁边龙飞凤舞的签名无疑昭示了照片中主角的真实身份。
——「重野耀」三个字大剌剌地躺在那里,在拥挤狭窄的小店里散发着毫不匹配的光辉。
现今红透了半边天的超级偶像居然也会来到这样普通的咖啡屋,若是在新宿或是银座的时髦店铺里发现这样的照片,我不会感到有什么意外,然而这里不过是京都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山脚小镇,那个人却偏偏出现在如此偏僻难寻的店铺中,真的会是巧合吗?
脑海中闪过重野耀端详扇柄时的仔细模样,我没来得及多想,便在迹部的召唤下抬脚跟上。
我们又一次沿着雨后散发泥土芬芳的石阶向上爬去,但这次迹部景吾和我挨得很近,月光下曲折的影子几乎重叠了。
「呐,我们什么时候回东京?」我转过脸问他。
「最迟后天。」他答道:「那天下午我们有和越智南川的比赛。」
我点了点头,片刻后有些迟疑地开口道:
「...所以,我们现在是在交往中,没错吧。」
迹部景吾向我瞥来一眼,眼神中透露着一股「你觉得呢」的鄙视。
我嘿嘿傻笑一声,盯着他的侧脸感叹道:「总感觉,好像跟之前区别也不大嘛。」
「是吗?」
这次在咖啡厅里见识过的那种目光再次落到了我的身上。
我连忙垂下眼睛,就在我试图用装死蒙混过关时,属于另一个人的温热触感沿着手腕不容拒绝地穿过指缝,拢住了我偏凉的手掌。
迹部景吾看着我,伴随着我隆隆的心跳声,背景里的每一颗星星似乎都在为了他而闪烁。
「区别就是,只有我们两个,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来一章讲讲迹部的心路历程
就是说,哪有什么心血来潮,都是蓄谋已久啊(摔。
第54章 千屈菜
*
第二天早晨用饭时不见祖父的身影,祖母说他一大早便跟平爷一同到镇上去了。
「明明身子骨早就没那么硬朗了。」祖母带着些许无奈感叹一声,但也听不出几分埋怨的意思。
毕竟我们都很清楚祖父的秉性,哪怕是在现场看上几眼,对他来说也比在神社干坐着强。
其实祖父并不是闲不住的人,只是这么多年下来,准备祭典对他而言已经不只是一种使命,而更像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这点对于小镇上的居民来说,大概也是同样。
——「不管有什么渊源,有几个观众,喜欢它的人自会将它办下去的。」
我又想起那天津爷的话,也许这里吸引住我的,正是这种在传统信仰与现实生活之间流淌的蓬勃的生命力,如同一根红线,将过去与现在,亘古不变与稍纵即逝的那些东西牢牢地连接起来,并世世代代地延续下去。
而现在,我也是其中尤为重要的一环。心结解开后再想到这些,我竟感到淡淡的自豪与释然。
待日头高悬于天边,我拉开和室的门,与迹部景吾擦肩而过。他没有向我搭话,但我想他已经猜出了我的去处,因为那只手在掠过我时尤为刻意地捏了捏我的指尖。
我踩着映在回廊上的树影来到庭院,早上前去视察的祖父已经回到神社,正戴着一顶草帽修剪院子里长势旺盛的植物。
我在他身后停下脚步,语气坚定地开口道:「那个,我还有话想要跟您说。」
「嗯。」祖父没有回头,淡淡应声后放下手中的剪刀,示意我去看面前的一丛紫阳花:「怎么样,漂亮吗?」
我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光靠它自己,是很难长成这样的。」他这么说完,将工具丢在一旁,转身向屋子里走去:「进里面说吧。」
在室外忙活了半天的祖父走进房间时额角还挂着细密的汗珠,我主动帮他倒了杯大麦茶,然后在桌子对面坐下。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这一刻祖父周身洋溢的气氛比起平时要轻松许多。我不想搅扰这一刻的温馨,但这次不论如何,我都要把心底的想法吐露出来。
「...上次的那些话,是我太冲动了。」我低着头说道:「您所说的那种决心,的确不是我所拥有的东西,所以现在,我想把我真正的想法传达给您。」
——「我想在冰帝读完国中,但也不会放弃维系神社的事情。」
「因为我想延续与社团成员,与网球之间的美好回忆,也想让神明在人们心中永永远远地存在下去。」我的语调坚定而冷静:「虽然目前还没能找到两全之策,但我相信方法迟早会有,我会通过努力向您证明这是我能够负起责任的选择。」
说完这些后我抬起眼睛直视祖父如同千年古井一般毫无波澜的幽深眼眸,从里面窥见一丝不常有的惊奇。
「这不是走一步看一步,而是我深思熟虑的决定。」我喘了口气,强迫自己始终凝视着那片严肃的深渊:「...希望您可以相信我。」
时间在沉默中行进了数秒,耳边只能听到庭院中传来的阵阵蝉鸣。
直到杯沿触及桌面发出一声脆响,祖父才慢悠悠地开口:「其实...昨天,那小子已经找我聊过了。」
我惊诧地瞪大眼睛:「诶...?」
昨晚我从书房离开后恰好跟迹部碰见,而从山下回来的时候祖父已经睡下了。若是祖父所言属实,那就意味着迹部景吾和他的谈话比我还要早上一些。
意识到这些后我的心顿时揪了起来。
在得知我渴望逃离的想法之后,迹部景吾又会跟祖父说些什么呢?
我正等待着下文,不料祖父却突然话锋一转,用无比平静的语气在我心上扔下一颗惊雷:
「你和那个叫迹部的小子,交往多久了?」
...什么?!
我的表情顿时僵在脸上,被一种条件反射般产生的「完蛋了」的情绪支配的同时,大脑也飞速运转起来。
昨天我和迹部还没有确认关系,今早祖父也才刚从外面回来而已,那么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我抿紧嘴唇,极力憋住即将溢出的震惊与难为情。祖父看了我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
「别装了,那家伙手腕上带的东西,是你送给他的吧。」
他不认同地斜睨过来:「那手串...多少年才能佩戴出那样的成色,你还真是舍得。」
所以是凭借这个才认为我们关系不一般的么?
我迟疑了一下,随即浅笑道:「因为在学校的时候,迹部桑帮了我很多。」
「我们是很不错的...朋友。」
我自认为在说出最后那两个字的时候控制住了内心的干扰,然而祖父的看法显然并没有因为我看似淡然的回应而动摇分毫。
「再不错的朋友,也不会做到这一步。」祖父笃定地看着我,突然以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回忆起来:「说起来,你爸爸当年也是只身一人千里迢迢地从东京连夜赶来,求我把女儿嫁给他的。」
「噗...咳咳。」我被麦茶呛到,极为罕见地在祖父面前失了态。
这倒是我没有听过的逸闻...话说回来,这是可以跟求婚这种事情相比较的吗?我们还是国中生诶——
不不不,现在抓紧时间跟迹部景吾撇清关系才是最重要的吧?
我正要接着否认,却被祖父的话打断。
他目光沉静地凝视着我:「你做出这种反应,是害怕我会插手你们之间的事,对吧。」
...现在我该点头吗?
祖父怎么会想不到我所顾虑的是什么,毕竟从小开始便教导我巫女在成人之前都是神的所有物,必须要全身心地侍奉神灵的人,就是他啊。
神的附属品怎么会拥有自由恋爱的权力,我所能想象到祖父知晓这件事后的唯一结果,就是勒令我不要在这种事情上浪费宝贵的时间,并且立刻跟迹部景吾分手。
但是唯独这件事,我不愿意也不可能去做。
我泄了气似的安静下来。祖父观察着我的反应,我本以为的最后通牒却没有在这时到来。
「昨天那小子跟我谈到的,全是关于神社的问题。」祖父顿了顿:「经费不足,高龄化带来的人手短缺...这些都是确实存在的。甚至在某些方面,他的眼光比我还要长远。」
「说实话,单靠我想要彻底解决这些问题,已经是有心无力了。然而他初来乍到,就一股脑提出来了不少有助于神社发展的方案,比如商业化融资,网络宣传,志愿者招募之类,这些新东西我没那么了解,但是依据他的说明,可行性都很高。」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听着祖父的讲述,感觉思绪逐渐滑向了某个我从未想到过的角落。
「有纪。」最终祖父注视着我这样说道:「他跟我说这些,不是因为他有多爱神社。」
我突然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本大爷可以带你走,而且只要你不想,就再也不用回来了。」
他所帮她做的事情,就是不论她的想法如何变动,都有稳固的退路和明确的未来。
我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张开:
「...我喜欢他,真的很喜欢。」
祖父一言不发地望着我,那带有重量的目光将我脸上的每一寸皮肤碾过一遍,然后随着他的动作消失在空气中——他闭上眼睛,神色舒展地点了点头。
「到我这个年龄才算明白,人在十几岁时对另一个人产生的感情,是比金子还要珍贵的东西。这种情感之坚韧,有时连神明也无可奈何。」他说:「我已经做了两次足够失败的尝试,哪怕再顽固的思想,也有动摇的一天吧。」
「那小子的表现让我觉得,一段健康的关系是值得被维持下去的。」
祖父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眼中出现了我不能完全读懂的类似感慨般的神色。
「——神会爱人,首先是因为人会爱人啊...」
我呆呆地看着面前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我几乎不敢想象这样坚毅的灵魂也有妥协的那天。然而他口中的失败的尝试,也仅仅是一个父亲对离家远去的女儿所做出的挽留罢了。
那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恐惧和寂寥,这些常人的情感同样也会在这个看似无所不能的老人身上诞生。他坚持了一辈子,固执了一辈子,最终还是在孙女面前将那无坚不摧的精神融去一角,展现出了隐藏在最深处的——他数十年忙忙碌碌的人生中所饱含的,无人察觉的孤独和落寞。
他也不过是不想像妈妈和郁子阿姨的时候那样,再一次将亲近的人从身边推远罢了。
我站起身来,走到祖父的身边坐下,头一次没有顾及所谓的礼仪作法,挽住他瘦削的手臂后,轻轻将脑袋靠在了老人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