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分坚定地仰着头,直到那张脸上的神情逐渐变得狂妄而又熟悉——迹部景吾抬手碰了下那颗泪痣,拥挤的车厢顿时变成了他一人的高贵宫殿。
他压根没把我的话当回事。那一刻我意识到这一点,更令人无奈的是我竟又下意识地认为这理所当然。
「蓝田有纪。」他叫我名字的时候带着浑然天成的骄傲,口气平淡到甚至不像在彰示某种权威。
然后我看见他笑了一下:
「别忘了你在跟谁讲话。」
迹部景吾显然没有前往平民家做客的打算。跟我一起走出车站后,他借用我的手机拨出一通电话,没过多久便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我们身前。
佩戴着白色手套的司机弯身打开车门,迹部景吾上车前把手机扔回给我。
「谢谢。」他说:「遇到麻烦可以随时找我。」
我呆呆地说了再见,回到家里后才发现通讯录里多了一串迹部景吾离开时输入的联系方式。
备注名称是简简单单的「迹部景吾」,他亲自打下的四个汉字就静静地躺在手机屏幕上,我一时竟也没有冲动把它改成「会长」或「迹部学长」这样更为妥当的称呼。
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那个名字,然后关掉了手机屏幕。
我不会有机会主动拨通那个号码,至少那时的我是这样认为的。
*
那之后再见到迹部景吾时,我只字未提那天在地铁站偶遇的事情。他又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受人景仰的学院领导者,对学生会的一切工作要求严格的顶头上司。
今天是我的假期。
没有学生会工作加持的傍晚,我捧着罐装咖啡蜷缩在图书馆最角落的椅子上,静悄悄地独自翻看自己中意的大部头书籍,直到太阳全部没入地平线——本该是这样的才对。
我从厚厚的书脊后面露出一双眼睛,带着些许不解注视着迹部景吾安静地落坐在桌子对面。
我不太相信这次仍是巧合,于是默默地放下书,轻声开口道:「会长找我有事?」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扫了一眼我面前厚重的古典小说:「眼光不错。」
「啊...哦。」我茫然地垂下眼睛,虽然依旧不解,但又觉得不能就这样晾着他不管。
说到底,在已经意识到迹部景吾就坐在我的对面这一前提下,我也根本不可能集中精力去理解书中的内容。
「这里很适合一个人读书,所以我偶尔会来。」我干巴巴地说道。
「还算华丽。」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如果会长有想看的书,我可以帮你...」
对面的人把视线移向我的脸。
「做你自己的事。」
没什么人情味,迹部景吾专属的指使句。
我只好又老老实实地把脸埋在书本后,偷着对他做了个鬼脸。
这个人,真的没有一点扰人清静的自觉。
小说是最好的镇定剂,起码它足够长。
也就是过了使我能够静下心阅读的一段时间,我才恍然意识到迹部景吾或许仅仅抱有跟我相同的目的。
他没有看书,也没有工作,只是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任夕阳的余晖倾洒在我们两人之间。
这画面莫名让我想起第一次在学生会室见到他的时候。眼前的迹部景吾好像在休息,但我在闪着光的细小尘埃中看到了带有棱角的透明的壳。
更何况我是知道的,因为很多事情,他最近一点都不闲。
至少他很懂怎样让自己的状态好一些。
我伸手去碰夕阳在桌上形成的分明界限,迹部景吾突然回过头来。
「你对女王感兴趣?」
我愣了一下,才发现他在看那本被我放在一边的书。书封上用很显眼的烫金材质印着「伊丽莎白一世传」。
「...我知道我有一具女人的虚弱、单薄的身体,可我却拥有一个国王的心脏和胆魄。」
我慢慢地说完这句话,然后点了点头:
「我很好奇,她在做出那些选择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我眼中带着真切的疑惑,迹部景吾看着我,然后轻笑一声:
「那不是显而易见吗。」
他缓缓启唇吐出一个词语:
——「责任。」
如果我在那一刻起身离开,或许这还能称得上一段愉快的时间。
可那时我仍旧陷在那短短两个字的魔力中,这让我几乎亲眼目睹了这份离奇意图于那双幽紫色眸底的诞生。
我敢肯定在我对面落座之前他还没有这个打算,不,甚至是在提起那本书之前。
迹部景吾的发尖带了点柔和的金色,让他接下来的话显得更加强势且不可理喻。
「蓝田有纪。」他眯起眼睛:「如果本大爷说,希望你来担任网球部的经理呢?」
作者有话要说:
全是大爷戏份的一章。
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6章 罗勒
*
在光柱中飞舞的细小尘埃似乎微妙地发生了扭曲。
我勉强扯开嘴角:「会长,这并不好笑。」
「本大爷没有在跟你开玩笑。」
「可,可是...」我有些慌了:「我的意思是,我恐怕不能...」
我恐怕不能让您满意。蹩脚的说辞也是下意识的推脱。
就像在人均低头错开视线的班级中被老师抽中担任某个棘手的职位一样,其实我更想直接说出内心的想法——别开玩笑了,压根不可能。
「别找借口了,蓝田有纪。」对方没有丝毫让步的打算:「本大爷清楚你的能力。」
「更何况,你好像也没有资格跟本大爷谈条件。」他转而这样说。
迹部景吾看似不经意地望向我,语气是刻意试探和游刃有余。
那一刻我才想起某件被我遗忘已久的糟糕插曲。
我看着迹部景吾微微开合的嘴唇,僵着身子攥紧了膝上的裙摆。
啊...真该死。
「负责中心礼堂后勤的学生跟我说,有个水蓝色头发的一年级女生交代他在演讲中途打开换气设施。」迹部景吾凝视着我:「然而,风力调节系统故障,需要检修这件事只有学生会中的一部分人知道,包括各个部门的部长。」
「你...是从北川那里听来的吧。」他眯起眼睛。
「蓝田有纪,敢在本大爷的开学典礼上动这样的手脚,你真的很有胆量。」
我缩在椅子上悔不当初。
我不会天然到把迹部景吾的这句话当作夸奖,更何况在这种情境下,他口中的每一个字对我而言都是威胁。
所以,其实在我踏入学生会长室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对我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
那么当时那句简短的慰问究竟是出于何意,现在想来竟也略带嘲讽意味了。
我很难想象一般人能够跟上迹部景吾的格局和思维节奏。
就好比礼堂中跨越人群的那一眼,等我几乎以为那件事已经翻篇时却成了不得不答应这一要求的把柄。
是的,也许迹部景吾并非在要挟我。
我有些破罐破摔地想着。
他只是在告诉我,什么时候应该听他的话。
我有些蔫蔫地回答道:「...谢谢会长。」
我在感谢他没有当众揭露我的小把戏,否则被各领导批/斗一顿定是免不了的。
没想到对面的人却想到了另外一层。
「你的确该感谢本大爷。」他话中似乎意有所指:「但是既然本大爷选择了你,你也该明白孰轻孰重。」
「啊?」我不明所以地歪了下头。
「你不是对这届的新入部员有所企图吗?」迹部景吾挑了下眉:「那个叫凤的一年级。」
那天被迹部景吾抓包后从围墙上灰头土脸地滚下来的情景顿时历历在目。
天大的误会!我立刻瞪圆了眼睛,这才意识到我没有说清楚那封情书的来由,这个人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我自己的东西了。
话又说回来,「有所企图」这样的讲法,搞得我像是真的对他的部员心怀不轨一样...
他绝对是故意的吧。
「不,不是的。」我心里恼火,表面上也只能仓促解释道:「那是帮别人转交的。」
「那你还真是热心。」迹部景吾不置可否。
......
我心下无语。反正不管他是否相信,事实就是如此,倒也不必让他觉得我会因为惦记网球部的部员而兴冲冲地接下这个烫手山芋。
不知何时,窗外的自然光已经渐渐暗淡下去,图书馆内变得灯火通明。
看样子是休息够了,迹部景吾主动站起身来,对我说道:
「本大爷再给你一晚上的考虑时间,想好了,明天直接来网球部报到。」
扔下这句话,他便像来时一样随意潇洒地离开了。
我一脸呆滞地望着那个笔挺的背影,然后盯着桌面陷入了沉思。
*
第二天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打响后,我视死如归地拎着书包向网球场进发。
虽然昨天迹部景吾扔下的那句话听上去也并不是毫无回旋的余地,但是在我辗转反侧地思考了一个晚上加大半个白天后,还是决定担下这个无疑将成为风口浪尖的棘手职位。
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主要有两个。
一是因为迹部景吾。算上他替我隐瞒开学典礼的恶作剧和转交送给凤的情书,我已经欠了他至少两个人情了,更何况还都是不怎么光彩的事情,我心里就更加无法释怀。被顶头上司拿捏可不是什么好事,即便他并没有拿这些强迫我点头答应,如果我这次拒绝,以后见到他必定还是无法心安。
而如果我应下了这份差事,以前种种就算是扯平,权衡一下反而是更好的选择。
第二个原因我自己也不甚确定。
或许是因为那抹掉落在桌面的娇嫩花瓣,那个平淡沉稳的声音。
也或许是因为,让真央不顾一切地奔赴而去的人,同样在打网球。
我至今忘不了越过深绿色铁丝网看向球场时真央的那个眼神。我一直认为我站在她身旁近在咫尺的位置,可当赛场上的那个人开始奔跑,我们的距离骤然变得无比遥远。
黄色的小球变成了并不美好的意象,逃避与厌恶,憧憬与渴望在胸中缠绕纠结,最后妥协占据上风,我开始试图伸手触碰与真央产生连结的一枚枚碎片。
当时的我消极又无趣,痛恨一切强加于人的离别和责任。以至于我彻底忽视了夕阳西下时迹部景吾那句话对这一决定的潜在作用。
『本大爷清楚你的能力。』
也许那个时候的我很需要这句话,但我并不知道。
到达网球部附近时我所见到的场景与想象中无异。
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勉强占据一处高地,伸着脖子确认了一下球场内的情况——几个高年级正选在练习对打,迹部景吾就坐在场边的遮阳伞下。
我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准备溜到上次见到的网球部侧门处再做打算,谁知前方突然一阵骚动,人流自觉分开,紧接着我就看见人高马大的桦地同学径直冲着我的方向走来。
他沉默地在我面前站住,我迟疑着问道:「是...让我进去吗?」
「Usu。」
桦地同学应声后便转身等我跟上,我就这么僵硬地穿过人群,直到在沸腾的议论声中第一次踏入网球部的领地。
虽然我并不想采取这种引人注目的方式进行我的网球部出道,但心里也明白哪些事情是避免不了的。
既然如此,也便没有扭捏的必要。
迹部景吾拍拍手,场内的训练暂时告一段落。没过多久,我们的面前便聚集起百来号人,把球场占得满满当当。
我看到了日吉和凤,后者无比惊讶地微微张大了眼睛。
看来这就是今天参加部活的所有网球部成员了。
迹部景吾向我投来一个眼神:「看来你是考虑好了,啊嗯?」
我用行动回答了这句话。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正对着球场中的部员,在深鞠躬的同时洪亮清晰地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是从今天起担任网球部经理的蓝田有纪。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我直起身子环顾半周,场地内的部员们倒是没有太大反应,高年级的前辈们也向我表示了欢迎。我想这是出于迹部景吾收获的威望和信赖,能够站在这里即代表着我获得了迹部的认可,自然不会有人上赶着挑刺的。
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场外的一片哗然。
我没有去管那些乱糟糟的声音,低头接过桦地同学递来的网球部近期训练数据和相关事务资料。
回归训练前凤对我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日吉则不知是何情绪地瞥了我一眼。
「你好,我们的新经理人小姐。」
入耳是很有磁性的关西口音。
我抬起头去看这位戴着圆框眼镜的男生,他的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礼貌弧度,自我介绍叫做忍足侑士。
在这之前我手上的工作似乎有相当一部分是由他所负责的。
忍足侑士分门别类地向我简单指点了接下来的工作内容与方法,我一边听一边点头,等他离开后便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对着笔记默默熟悉繁杂的经纪人事务。
想来迹部景吾也没有指望我能一下子就把一切做到井井有条无可挑剔,至少在训练计划的制定和练习赛安排上我还是完完全全的外行。
我苦苦啃着厚厚的一摞历史资料,咬着笔头默默叹出一口气。
背景音乱哄哄的,网球弹起落地与嘈杂的应援所交织,导致我完全没有听到旁人靠近的脚步声,直到视野里出现一角制服的裙边。
我抬起眼睛,看见东云花音毫无瑕疵的脸。
我有点紧张,下意识地扶了一下腿上滑落的纸张。
她看着我歪头笑笑:「蓝田同学,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当然可以了!」我立刻点点头,注意到落座后东云花音的眼神一直落在场地内迹部景吾的身上。
真是青春啊...
我在心里咬了咬小手帕,一时竟有些看不进去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了。
迹部景吾的对手是一位三年级的前辈,即便如此他也毫未手下留情地打出了6:0的成绩。
比赛结束后他一边用毛巾擦汗一边走出场地,东云花音也在这时从长椅上起身,向着他的方向走去。
「给你这个。」她笑着把手中的饮料递过去:「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