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管理, 进士的文章在考中取士之后, 会存留翰林,翠袖这会儿去,也得至少半个时辰才能回来, 但姜月见一点儿也不心急, 她估摸着时辰, 等苏探微写完, 还要一些功夫。
苏探微写字的姿势端正,连襟口都压得极其平整,一丝不颤。伴随着香盘旁那一盏滴漏铜壶发出的声声碰撞,一幅清晰圆融的字体,以沉博绝丽的文章形式, 跃入眼底。
姜月见坐了下来, 看他落下最后一个字。
手里的墨也松了, 头上的发髻也有些蓬乱, 太后的玉指将青丝微拢, 语调轻柔:“真好看。安国夫人说得也不错, 哀家就是练上一辈子, 也赶不上你们这样的童子功。”
这种从幼年时代就开用功的人不一样,身上有一种她这样的人无法企及的特质,那就是专注,并习以为常。就连握笔的方式,她都别扭地改了几个月,遑论其他。
所以姜月见是那么迫切地盼望,能够让楚翊从小就夯实基础,有了这些基本的,再去够着别的,总比她二十年浅薄无知却突然要赶鸭子上架,不得已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要好。
苏探微停笔。
他的手指很漂亮,长而细嫩,骨节分明,如春意萌动间山中那一根根湿漉漉的玉笋。
姜月见是色胆包了天,用自己的手掌覆住了他的左手五指,写了这么久,这只左手一直压在宣纸之上,皮肤沁着些微的凉意,姜月见用自己温暖的掌心严丝合缝地传递着血液烧灼的热度。
那种体温,是噙着甜蜜的软香的。
姜月见的美眸生得漂亮,带妆的凤眼华贵而浓丽,轻轻一挑就是万种风情,端凝时不露而威,然而当她展露出小意与温柔时,这双眸子便是湿气蒙蒙的,宛如蓊郁的森林披上了一层半乳色的雾凇。
只要是个正常的男人,都不可能抵挡得住,这种近在咫尺的诱惑。
苏探微一动没动,然而颌下,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血管里有什么摧枯拉朽在奔涌。
太后凑近,伴随着动作,呼吸一圈一圈地扩散到他的耳边,伴随着心跳碰撞的搏击声,交响作剪不断的一团乱麻。
“唔,”太后笑吟吟地道,“让哀家看看,有没有错字。”
苏探微将身体微微后仰,借以避开太后柔软的身子直接亲密的触碰,但一发出声音,他便立刻察觉了自己的不稳。
“太后,文章还未取来。”
姜月见红唇微弯,指尖沿着宣纸上笔墨浓郁的字迹一寸一寸地往下滑,目光也随之往下滑。
“不妨事,哀家先检查一遍,有没有字迹不通之处。”
倒不是苏探微看不起谁,姜月见做皇后的时候,因为后宫无人,她管理起来极其没有成就感,人也懒散,不肯刻苦,她能够不借用一切可调度的工具人或者工具物读懂的文章,实在少之又少。
他心中不大相信,姜月见能吹毛求疵。
须臾,太后宛如发现了什么,眼眸雪亮地挑起黛色的眉弯,莹然对他一笑。
苏探微的胸口就似有什么,被她蛮力地一举挑断,发出漫长不安的铮鸣。
姜月见指着那一块儿墨痕,道:“这里,有一个字写错了。”
苏探微一怔,顺着她玉手所指的地方看去,这是一个“慈”字,少了一点。
那一瞬间,他的心跳变得急促。
“慈”是他生母的名讳,幼年丧母之后,他学会写的第一个字就是“慈”,然而为了避讳,每一次落笔,总会少上那么一点。积习可怕,根本是无意识而为。
所幸,姜月见对他了解不深,对他的习惯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吧。
苏殿元恢复淡定:“是么?”
他看了一眼,从容地自省道:“确实错了。”
“错了应该怎样?”
姜月见一指自己的脸侧。
他目光转向,才发觉,她指尖点的地方,有一块儿小小的凹陷,竟是一个精致的梨涡,伴随着嫣唇如榴花般绽开,勾勒出浅浅的一弧。
妩丽的面颊已经倾斜靠近,就在呼吸能够抵达的距离里保持着,姜月见能感觉到拂过自己脸颊的呼吸似乎湿润了一些,却半晌不见有触感。
微微偏过凤眸,那双薄唇,却朝着她压了过来。
这是第一次苏探微主动。
姜月见其实并不如想象之中那么镇定,她的心也有一些紧张、激动,还有别的什么,说不上来。
略显凉薄的唇,却带着火一般的炙热,一瞬息烧灼了姜月见枯朽的心。
一双坚硬如磐石的手臂,环绕过她的腰肢,轻盈一握,不用任何力道。
姜月见软了身子,柔得如一汪水泻在他的胸膛。
唇压上来,夺走了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的思考,一切。
但却是一个温暖的,不含任何攻击性的吻,没有深入,只是蜻蜓点水地绕着她的饱满的唇形一擦。
便过去了。
可姜月见却仿佛感觉自己的嘴唇被擦出了两道火星子,燎燎地辗转过秋暮的枯草,将干涸的根茎一把火遽然间烧了个干净。
一点甜,一点酸,姜月见垂下眼睑,指尖碰触被他唇瓣擦过的所在,热热的,好像磨破了。
随之眸光卷起来,望向始作俑者。
对方的手掌还掐着她的柳腰,锢着她的身子,眼尾浮着一缕红。
呼吸逐渐匀定,他避过了目光,“臣僭越了。”
姜月见一激灵,内心之中涌起一种窃欢的刺激。当时在紫明宫中,因为桃夭梨落迷惑神智,甚至都不如此刻的感觉强烈。
她的指尖抵住男人的胸膛,欲拒还迎,轻飘飘地施加力道。
“探微这样,哀家最是欢喜。”
她实诚地望着他,不顾他耳朵上爬满了绯红的蛛丝一般的细密的血网。
她是真的很喜欢,内心当中还盼望着,能够再来一次。绝不要一丝强迫,她期待他发乎于情,哪怕化身豺狼野兽,一口,将她整整好好地吞下去,揉进骨血里去。
“小太医,你再亲一下。”
她听到自己仿佛一点都不知道羞的声音响起。
如果说第一次是撩拨,那第二次,就是毫不掩饰的怂恿。
太后娘娘在外边是个严后,在家中则是虎母,极少去鼓励什么人。
苏探微一撇目光,意外地撞进一池泷泷秋水底,胸口紧绷的弦,蓦然又被撞断了一根。
*
翠袖从翰林院带回了苏殿元留下的进士文章。
当她回到坤仪宫中时,人在殿外,脚尖触到一道彩绘的门槛,寝殿中,忽而飘出太后娘娘的软嗓。
轻盈如雪,时断时续,娇喘微微,伴随着轻轻的水渍声,娘娘的声音犹如被一下拗断了。
“够……够了……”
翠袖认出娘娘的声音,较平日里大相径庭,软绵绵的,好似春风掸落了柳梢枝头的白絮。
在娘娘跟前伺候了几年,当她得以近身服侍皇后娘娘的那一年,皇后娘娘已经与武帝陛下两个人闹翻了,彼此几乎不相往来。翠袖因此算不得见多识广,她是第一次听见娘娘如此沉醉……
不禁秀靥臊了个彤红。
娘娘实在,太不避人了些,若让坤仪宫其他人听去了,那些个年纪小的,只怕更怕羞。
翠袖担忧娘娘要文章要得急,因此停在门外,虽然不敢中断,但还是抬手叩了叩。
里头似乎毫无回应。
翠袖屏住呼吸,谨慎地踮脚步入。
然后她便目睹了那一幕。
太后娘娘的发髻已经完全松散,青丝迤逦,如锦缎般柔顺光滑,折射出灯烛浅红的光。她折腰于案,翠鬓蓬松,秀眸猩红,呼吸起落间,明冶的春光若明若暗。
近来无限得宠的太医,则在大椅之上,左手掌握着娘娘的腰肢,右手掌托住娘娘不断后仰,几乎要贴上书案上宣纸和砚台的后脑,垂眸,落下一个又一个的吻。
娘娘的脸罩着烛光的绯色,又沁出自己的血色,犹如添了几道胭脂,嫣红欲滴。
翠袖睁不敢动。
姜月见闷闷地轻哼:“腰痛。”
他稍稍松开手掌,俊脸比她更红,正正经经地道:“错了七十六个字,臣才只亲了六十五下。”
姜月见就势将脑袋抵住了宣纸,后悔不迭。
没想到她随口诈他,说他错了七十六个字,他居然解都不解释,愿赌服输就亲来。
姜月见面红耳赤,深刻地意识到了什么叫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脸上都是他留下的唇痕,和浅浅的牙印,姜月见伸手擦了擦,咬唇道:“你狠。”
“还有十一下。”他无比认真,势要将愿赌服输贯行到底。
姜月见怕了他的认真,谁知道他不依不饶。见他似乎又要亲,姜月见急忙用粉拳抵住他的胸口,不许他下来,将脸偏过去。
“停――”
苏探微的动作停了下来。
姜月见粉润的指甲刮过他经纬细密的襟口,声音如蚊。
“攒着,下……下次,一次支出好不好?”
太后娘娘这双眸子又清澈,又漂亮,像迷途的小鹿,又似狡黠的狸奴。水汽迷离着,望着一个人时,潮水能将一个铁石心肠的人都泡软。
她这门功夫,现如今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
他突然不受控制地任由心里那一个阴暗的念头蔓延滋长,这两年,楚珩死去,苏探微也没回来,她可曾,遇见过别的什么男人,相中他,调笑他,勾引他,一如对自己。
那个念头,有些炙燥,让他受不了开始烦闷。
太后娘娘的小手将他推了开,揉腰坐起,这一瞬,目光正好停在抱着文章回来,尴尬地杵在角落里,进亦忧退亦忧的女官身上,饶是太后多次豁出老脸,这会儿仍是刺激得头皮发麻。
她再次推了一下苏探微的胳膊,对他卸磨杀驴:“你快点儿走,今天,不,这三天你都别过来了!”
太后娇嗔,浑然没留意男人微暗的眼眸。
他起身,抽离思绪,顾不上心里那些酸胀,沉声道:“臣告退。”
出殿门时,经过抱卷而立的女官翠袖,眼神微闪。
闹了这么一通,但愿令她再也想不起那个“慈”字。
不过,当苏殿元走出坤仪宫寝殿时,一股侵袭而来的自嘲之感,挂上了他的唇角。
他想他真是多虑了,就算被姜月见抓住那个“慈”字又如何,她根本就不知道也不了解他的任何习惯。即便能记住仪王吃不得庵罗果,也不会记得他需要对“慈”字避讳。
翠袖将厚厚的一沓文章送到了太后案前,“娘娘,都在这儿了。”
姜月见在书案前理云鬓,蹙眉,“怎么这么多?”
翠袖回道:“奴婢只说太后娘娘要调用苏太医的文章,那翰林院的大人却说,今年人才济济,涌现了一大批好文章,极力要奴婢都给送来,奴婢只好将一甲的文章全抱来了。”
最上面的,就是苏探微的文章。
“娘娘要看么?”翠袖欲为娘娘翻阅。
“你出去吧。”姜月见吩咐道。
等人走以后,姜月见攒着眉梢将文章打开,压在肘下的宣纸上的文章,与翠袖抱过来的文章,同属一篇,姜月见对照着两篇文章通读到尾。
居然――
一字都没有错。
包括左下角那个“慈”字,在同样的地方,少了一点。
作者有话说:
无端多出了七十几个亲嘴,楚狗你什么意图我不说。
第32章
小皇帝正在绫锦院挑选中意的布料, 孙海佝偻着腰,从身后的巨幅绸绡后转出。
“陛下,宜笑郡主回来了。”
楚翊喜上眉梢, 激动地道:“真的么?人在哪里?”
孙海笑吟吟的, “在禁中等候了,说是先探望了太后,再过来。”
楚翊撇嘴:“不行, 朕现在就要见到姑姑,你去传朕的旨意, 让宜笑郡主先上朕这儿来, 说朕要送她几身衣物。”
岁皇城比幽州溽热,越到夏季,越是湿热难耐, 幽州的衣物在岁皇城已经不大适宜穿了。
而且楚翊听闻, 宜笑姑姑是和她的夫君房是安闹和离, 被母后懿旨传回岁皇城的, 如此,就更不能让宜笑姑姑没有漂亮衣裳穿,到时候郡主姑姑打扮得靓丽华美,一看就是有人撑腰的,可以把那个房是安气也气死了。
孙海知晓陛下和宜笑郡主关系亲密, 去年郡主出阁之前, 陛下还趴在小枕头上哭了半宿, 别别扭扭地不肯去送嫁。
小皇帝继续挑选绸缎, 这次却不是看自己的了, 他在一排桃李艳美的华锦前反复琢磨, 不知道姑姑喜欢什么颜色。
母后的喜好很简单, 永远是活泼鲜亮的颜色,为了衬托她的青葱高贵,永葆年轻。
宜笑姑姑就不了解了,楚翊正在犯难。
忽然,听到一道如金声玉振的嗓音。
“英儿。”
楚翊一扭头,只见一道窈窕细长的身影,立在日光赤金色的影里。
宜笑身上是幽州时兴的缠枝花色湘绮罗裙,石榴色云纹半臂,外挽豆绿底攒金线团窠对鹊纹披帛,华贵,骄傲。
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的姑姑。
楚翊欢欢喜喜,大声嚷道:“姑姑!”
喊罢,陛下迈着小短腿一摇一晃地奔去,近前,要张开臂膀,好好地安慰安慰自己的堂姑,谁知,小手刚一张开,便被宜笑郡主抓住了小身板,一下高高地抱了起来。
“咦?”宜笑掂量一下,困惑,“胖了不少。”
“……”
受挫的陛下,一脸隐忍的激动,将小脸埋了下去。
宜笑捏捏他的小肉脸,轻拍:“姑姑正要去见你母后,怕你太想,所以先来了你这里,一年不见了,我的小肉球,你长高了好多啊。”
楚翊倒不怕姑姑取笑,反正他们姑侄俩相处一向就这样。好端端地,姑姑也会突然从嘴里飞刀子,精准地扎上他幼小的心灵。
陛下无视了这些飞刀,反而充满担心地对宜笑郡主皱起了小小的眉结:“姑姑,你是不是要和姑父和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