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感激不尽,欣喜道:“那就太好了,多谢女公子。”
姜月见表示些许小事不足挂齿,并煞有介事地真的向老妇人打听起了钱滴珠。
老妇人幽幽道:“滴珠是个苦命的丫头,孝顺,善良。她管老婆子叫一声姑妈,其实我也不是她的亲姑妈,她是被人牙子卖到这里的,我看她小小的一只,待在那么大的兽笼子里边,实在可怜,便出手买了她。我也没女儿,死了丈夫以后依这祖宅寡居,本想收了她做我的义女,但她却很固执,说这辈子恨透了自己的爷娘,在心里诅咒了他们千遍万遍,不想将来连累我,所以叫我姑妈,不叫娘。”
蜡烛在百姓家里是稀罕物件,即使岁皇城天子脚下,普通平民家中的蜡烛也是劣等次货,发不出太过明亮的光。
透过这稀稀索索的一点儿桔光,姜月见瞥见男人沉默在暗影之间的轮廓,不知他所思所想。
他说,钱滴珠身上背负了人命。姜月见信。
但至于是什么事,姜月见没有问过。
从这个老妇人的口述看来,钱滴珠并非什么十恶不赦之人,她只疑惑,这其中是不是有些不可解的误会。
姜月见温声道:“滴珠在宫里,想必过得不错,她以前的苦日子是没有了的。”
老妇人神色间颇有些骄傲:“是,她在宫里侍奉贵人,回来的时候,身上穿的,手上戴的,都是翠玉,若蒙得娘娘赏赐,她也将那些好物件塞给我。至于我这个邋里邋遢的老婆子么,用不了那么好的东西,也是浪费了……”
这家虽看着环境清贫,置物不多,但老妇人身上却穿着绫罗,可见,她说的多半真实。
姜月见笑道:“您可以与我说一说,滴珠以前,是怎么被卖到岁皇城的么?”
老妇人记性似乎不大好,得想好一会儿,才能缓缓道来:“我记得,滴珠跟我说,她老家原本在剑南。”
姜月见再度将眸光转向对面阴翳之下,恰巧是烛火所不能照见之地端坐的男人,对方稍抬眼睑,与她碰了一下视线,清晰的颌骨线条凌厉,些微紧绷,犹如收在华美刀鞘中的一缕薄刃。
老妇人平静诉说的声音传来:“她剑南家中有一个爹,还有一个哥哥。家中本来是行医的,她生下来就被家里看作累赘。滴珠小的时候,娘死了,她就只能在父亲和哥哥身边讨生活,父兄对她不好,经常打骂她……”
钱元夏十五岁的时候,看上了镇头屠户家的小娘子,调戏不成,差点儿被屠户打断了一条腿。他满头包地回到家中,越想越气,快要闷炸了,见到正在洗菜做饭的妹妹,竟发了兽性起来,幸得钱滴珠手里握着菜刀,方没能让他得逞,可也因为这件事,她砍伤了自己的亲哥哥,从此之后,只要谁靠近,她就拿着刀防身,寸步都不让他们靠近。
她爹和兄长合计之后,怕了她,不想留着等长大了再收礼钱,正好碰上来收“货”的人牙子,两个人趁着钱滴珠睡梦间,夺了她的刀,用麻袋将她捆了,打包送进了人牙子的车笼,带走了。
听人牙子说,岁皇城的贵人喜豢养私奴,模样周正的女伢子在这里头更吃香,若是侥幸被看中,有可能脱了奴籍做妾,飞上枝头,钱元夏仗着妹妹长得好,把她卖了个好价钱。
不过时值太子新政,楚珩监国以来,大刀阔斧地改了旧朝陋习,废除了人口买卖,设置禁令,违令者斩。宗室官员更不得私豢奴隶,违纪者诛。
人牙子眼看生意不好做了,在进城的前夕,就将自己手头的人全便宜卖了,老妇人就是从那里捡回的钱滴珠。
收容了钱滴珠之后,老妇人托了点儿关系,上上下下地打点,给她弄了一个岁皇户籍,改名叫滴珠。
这在邻里不是秘密。好在当年太子新政施行后,朱门大户里释出了无数奴隶,朝廷为表安抚,对这些各路托关系落户之人睁一眼闭一眼,也就过去了。
钱滴珠在坤仪宫伺候姜月见多年,然而姜月见却未曾关注过她的身世,今日才知,她与自己的生平何其相似,甚至,相比钱滴珠,姜月见幸运太多了,她从小衣食无忧,只是被虐打,长大一些了,便进了宫,在楚珩身边其实什么也不需要做,就算好吃懒做他也不会说什么。
雨渐渐停了,屋外的风雨声消散在了清鲜的空气里。
姜月见欲离开,向老妇人告了辞,并对她保证:“滴珠会回来的。”
说这话时,她没有看苏探微的神色。
老妇人无比感谢她,说要留她再吃茶,虽然看不见,其实心里已多半猜到,今夜来她此处避雨的是几位贵人,这样承诺了,那一定是有数儿的。
御麟车驶入青石巷,已在外等候。
终于可以回宫了,小皇帝高兴得手舞足蹈,一溜烟跑向了马车,翠袖和玉环怕雨天路滑摔了陛下,忙不跌追上去。
姜月见也跟上了脚步,只是,在她走出厅堂,穿过庭院之后,没等步出小院,身后缀上的脚步声蓦然急促,她也没等,然后,胆大的小太医便扣住了她的双手,她脚下踉跄一步开去,人被他抵在了廊檐下的墙壁上,双手被反剪在身后。
太后微愠,低声呵斥道:“放肆。”
苏探微欺身而近,也压低了喉音,密密麻麻的酥音震得她心跳如鼓:“太后动了恻隐之心,现在开始责怪臣了,不理臣了么。”
姜月见扭脸,躲开了他近在咫尺的威胁:“找个机会,放了钱滴珠。不管你把人关在哪儿,先放她跟老妇团聚。”
“不行。”
他拒绝得果决彻底。
姜月见耸了眉梢,冷眼盯他:“哀家已经应许了老妇,放钱滴珠回来,就当还了今日避雨之恩。”
他不答话,身体匿在灯笼寂灭的黑影里,只剩下一堵足可以将她的身量完全封闭的轮廓。
太后从身后挣了挣自己被困住的双手,没有挣脱,她恼得更厉害了:“不管是什么原因,但哀家相信她本性不恶,这么多年,她从未伤害过哀家,若是她有所图,日日在哀家身边,她有的是机会。你要不放人也行,给哀家一个值得信服的理由,否则,放人。”
对方沉默了半晌,再一次垂落视线,眸如黑云压城般,沉沉地朝着她的目光抵了下来,声音也更坚决:“不行。”
姜月见紧皱双眉,因为这句冷冰冰的“不行”已经再次被勾起了怒火,她低下头,伸足跺了他一脚。
某些人真是好大的胆子,恃宠而骄,竟然敢将一国太后就这样堵在门后的壁上,侵略地扣了她的双手,姜月见咬了咬唇瓣。
若不是看在还有一点喜欢的份上,她直接召来巡防营,将这个乱臣贼子拿下,当场就大卸八块。
“松了哀家。”
她低声地嚷,再不放,她真该叫来人对他人身威胁了。
苏探微屈膝,将太后娘娘不安分的双腿锢在墙壁之上,迫使她无法再抬脚踢自己的腿骨,用这种禁忌的姿态,垂下了目光。太后娘娘向来吃软不吃硬,他的语气便也变得如同诱哄:
“原因臣以后会说,但不是现在。”
作者有话说:
不会吵架不会吵架不会吵架。
默念三遍,怕大家担心。
咱们太后和楚狗都是讲道理的人,以前只是冷战,现在冷战都不会了。
第41章
男人的声线本就低沉迷人, 在暗夜之中听起来尤为蛊惑,甚至可恶。
姜月见真恨不得一口咬在他的脸肉上,她也的确试图这样做了, 可惜被他轻易避开。
太后瓮声瓮气地命令:“松开哀家, 再不放,哀家要唤人了。”
太后只能这般威胁,可惜这样的威胁却没有一点儿作用。
男人勾了一下唇角, 再度放低嗓哄她:“娘娘生臣的气了?”
听听,居然用美男计这样下作的手段。
姜月见咬牙, 可惜双手被擒拿, 连膝盖也被控住,她没有反驳他的力量,只得暗忍下这口气。
“娘娘还相信臣么。”
他挑衅一般地勾了一下唇角, 月色昏暗, 他的眼眸有零星的光点, 犹如劈波斩浪般划破夜色, 照进姜月见的眼底,她怔了一下。好像,这个男人胆大妄为地将自己囚困在这里,仅只是为了这一句话。
为了这句,信任。
他分出左手的五指, 不用力地握住了太后娘娘的下巴, 拇指照着她粉嫩饱满、轻轻嘟起的嘴唇弹拨, 唇肉便发出丝弦般的震动。
不知道这哪里取悦了这个男人, 他幼稚地玩弄了她的嘴唇好几遍, 眸色渐深。
姜月见终于彻底恼了, 低声吼道:“苏探微, 放开哀家!”
苏探微倾覆俊脸下来,薄唇向着她被捻住的粉唇擦了过去,又是蜻蜓掠水的一个吻。
姜月见的脸颊犹如火烧,耳垂更是烫得吓人。
然而更让她崩溃的是,因为一直不出去,在御麟车上等不着母后回来的楚翊,好奇地寻过来了。他下了车,探头探脑地边走边问:“母后?你在哪儿?怎么还不过来呀。”
你的母后,正被你的臣子,压在墙边肆无忌惮地轻薄。姜月见被亲得晕晕乎乎,脑中模糊地想。
然而这个念头一过,姜月见突然全身如过了电似的,她挣扎着要推开,气流冲出了嘴唇,宛如爆破:“别……他会发现的!”
“嘘!”
男人在她耳边,发出噤声的气流音,食指封住了太后的唇。
姜月见完全不敢动弹,若发出一点儿声音,便会被楚翊察觉。
耳中响起了一串不啻于惊雷鼙鼓一般的脚步声,小皇帝将门轻轻地往里推开。
此刻,正藏在门后的两人,一个姿态闲闲,一个头皮紧绷,呈菟丝缠树的姿势,紧紧依偎缠斗在一起,除了彼此的呼吸声,没有一点消息。
陛下没有在院里看到母后,他疑惑地说了声“去哪了呢”,便又朝着里边寻过去了。
姜月见只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蹦出喉咙,眼眶因为紧张不断发抖、颤栗。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是一副云闲风淡的沉静姿态,将封住她红唇的食指撤去之后,微笑,用极低极低的气流音,贴上太后备受煎熬的耳膜:“袅袅。”
“……”
太后娘娘的身子激烈地发着抖,最终,她败下阵来,包羞忍耻地道:“哀家信你,信你就是了。”
信了,总该能放开她了。
苏探微移开手指,一瞬恢复如常:“臣谢太后隆恩。”
她不明白,这才过了几个月,那个看起来正经得比柳下惠不遑多让,曾一度令她十分苦恼,怀疑后半辈子自己将不再有男女之欢的男人,居然变成了这样。流氓!
好在他还是听了话,终于放开了对她的钳制。
就在他后退半步,阴翳彻底在眼前挪开去后,姜月见还没松一口气,就听见小皇帝咚咚咚几步狂奔了过来,着急地道:“母后!”
抱住娘亲之后,楚翊又疑惑地看见了身旁,那个恭恭敬敬的,看不出一丝狎昵与谄媚的清风雅月的太医。
陛下疑惑地幽幽道:“母后,你们在作甚么,总是不出来。”
姜月见被陛下问得噎住一晌,随口诌了一句假话:“母后,呃,天太黑,母后过台阶时,不小心,崴了脚了,苏太医回来扶母后来着。”
说罢,又朝苏探微递了一个冰冷的颜色,口吻的温柔与之截然相反:“是不是?”
“是。”苏太医脸不红心不跳,撒个谎如信手拈来。
看得太后娘娘一阵腹诽与鄙夷,某些人的狐狸尾巴藏不住了,已经本性渐露。
果然,日久见人心,呵。
楚翊充满担心忧愁地摸了摸母后的臂膀,“母后,走路要看着脚下,要仔细呀。”
她人小鬼大,还知道教训起母亲来了。
姜月见只好压抑火气,笑吟吟地摸了摸陛下的脑袋,“嗯,母后一定注意。”
楚翊看起来一点儿也没有怀疑的迹象,姜月见知道自己这关是过了,任由陛下牵上手出门去。
太后娘娘跟在陛下身后,手心将溢出唇形的红痕一点点擦去,整理了一番乱糟糟的裙衫,直至步入御麟车,将全身露在烛光下时,太后娘娘又已经是那个端庄得体、凤仪万千的太后娘娘了。
小皇帝看得惊奇,正要说话,车门蓦然被拉开,露出辕木下玉姿清逸的男子身影,楚翊高高兴兴地让开座位,“苏哥哥,你快上来。”
苏探微朝他微笑颔首,随即目光转向一旁太后,长腿从容不迫地迈入车中,甫一入内,太后便轻轻一哂,撇开了视线,故意不看他。
耳朵里传来陛下不好意思的声音:“苏哥哥,多谢你啊。”
太后娘娘支起的耳朵微微耸动。谢他?谢他作甚么。
苏探微也询问:“陛下为何谢臣?”
楚翊装模作样地点头,叹了一口气:“朕知道,其实带朕出来玩,是你的主意吧。”
苏探微不解:“陛下为何这样说。”
楚翊抹了一把脸,将自己的小猪面具重新戴上了,幽幽叹息:“因为母后不可能这样做啊。”
苏探微浅浅蹙眉,因为太后娘娘似乎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严苛到有些过分,连外人都看不下去的程度了。
太后不言不语,不冷不淡地哼了一声。她倒是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决定都是对的。
岁皇城望日灯节,突来雨讯,当街惊马,险些伤人,若楚翊有一点闪失,都是国朝的灾难。幸而今日……她突然想起,今日解围之人之正是苏探微,秀长的娥眉攒凝黛波,未置一词。
苏探微对陛下说话的语调十分温柔:“陛下想要生辰礼,这是臣能送给陛下最贵重的礼物了,望陛下笑纳。”
楚翊心中一跳。其实,他当时只是随口那么一说,并未想要苏探微记在心里,而且他也根本没有将自己的生辰日告知苏探微。他应该是特意打听了,知道他生辰在大狩期间,那时候恐怕不能很好地庆祝,所以才提前在这一天,带他到龙雀天街看花灯。
“可是,”楚翊歪歪头,“你怎么知道,朕最想看花灯呀?”
难不成,这个苏太医,是他肚里的蛔虫?
苏太医含笑颔首:“陛下,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