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娘娘和蔼可亲地掐了掐儿子肉嘟嘟的小脸蛋,心情不错的模样。
母子俩一同出席大狩,今日是士兵会操演练,也有弓马比试。
临出去时,陛下抬头,好奇地向母后问:“那个苏太医呢?”
他一直跟着母后,寸步不离,昨夜里母后身上不好,他怎么不见了人?
姜月见的思绪被陛下一声问回了昨夜。
狭窄的马车,交融的湿汗,粗重的呼吸……
太后急忙摁下了绮念,淡定地撒了个谎:“苏太医,伺候了母后一整晚,他累了。”
陛下天真地以为那就是字面的意思,点了一下脑袋,没有再去关注这件事,只是牵着母后的小手暗暗紧了一些。
昨夜里,她没了走路的气力,是那个男人抱着她回到车上的。
也是他亲自驾车,将她送了回来。
回到帐中之后,姜月见心怀忐忑地问了翠袖,得知陛下中途醒来过,心提到了嗓子口,才又被告知陛下并未过来,她舒了一口气,转头驱逐着驻足不去的男人,让他趁人不备,快些出去。
被卸磨杀驴的男人显然不那么高兴,太后素手推搡间,他竟握住了娘娘的细腰,当着玉环与翠袖,毫不避忌地亲了太后娘娘的嘴唇。
彼时两个女官吓得花容失色,生怕露馅儿教人发现,一边暗中醒悟过来,苏太医和娘娘的关系早已进了一步,是以他的胆子愈来愈大了。
太后娘娘也没见真的生气,只是恼羞成怒,七分的赧然在里边,一边拒绝他的吻,一边推着人往外去,“好了好了,亲也亲了,抱也抱了,什么都让你满意了,你快走。”
苏太医这才皱着眉头,不那么痛快地掀帘而出,身影消失在了帘门外的月色中。
太后娘娘正牵着陛下的小手往校场那边走,猝不及防撞见了迎面而来的傅银钏,彼此对视之后,太后不悦地道:“你怎来了?”
大狩向来没有女子参与的先例,连当年她还是皇后时都没有这份殊荣。
傅银钏行了一礼,笑声道:“这不是娘娘开了先河,默许的臣妇么。”
姜月见了悟:“这么说,安国公也来了?”
怪道昨夜里,山脚下营寨处传来那热闹的动静。
傅银钏道:“我这儿气还没消呢,娘娘就少在臣妇面前提他,给臣妇寻不痛快了。”
她正想单独与太后说上几句话,但看太后似乎并无这意思,目光颇有嫌弃之意,深感自己送了一盒的猪肠衣是肉包子打狗了。
她轻轻哼一声,当着陛下的面儿,调门竟也不低:“哟,臣妇见娘娘今日红光满面,雨露滋润……”
“够了!”
姜月见薄怒打断。
等傅银钏一听,她又恢复雍容可亲,弯腰对陛下道:“母后和安国公夫人有话要说,一会儿过来,陛下先去。”
楚翊听话地点头,转而牵了玉环的手,让她带自己过去了。
傅银钏与太后并肩而行,直至到无人处,她笑颊粲然:“臣妇只是说笑,娘娘别生气,越生气,倒显得越心虚。”
姜月见锁眉:“哀家心虚什么,哀家对那个小太医不怀好意,不止你一个人知道。”
傅银钏顺着太后的话点头:“是,当着陛下也不心虚?”
那可是才只有六岁的小孩儿,太后娘娘也不怕儿子撞破了他们的苟且眼睛长疔?
姜月见微微含笑,尽力压抑着火:“你想说什么?”
傅银钏在背后搭住了太后娘娘纸片般轻薄的身子,用只有两人能听得见的声音,道:“娘娘今日步态风流,如风中玫瑰,左摇右曳,完全失了平日的端庄稳重,是小太医对你操之过急了?”
“你……”姜月见面皮发红,要反驳,却无力,只得咬住了嘴唇,鄙夷她说话太粗俗。
傅银钏好心好意地哄着她道:“无妨无妨,这里都是大老粗,谁能像我一样眼尖如刺,一会儿臣妇就这样揽着太后娘娘去,等落了座,就毫无破绽了。”
姜月见怕她说的都是真的,只好顺她意思照做,谁知才走没几步,她又起头:“年轻的少年郎怎样?”
姜月见暗恼,正要甩手去了,傅银钏连忙又将人哄回来,太后颊染红晕,咬牙,冷冷一哼道:“好得很,年轻力盛,用之不竭的精力,你可满意?”
傅银钏戳了一下太后的脸蛋,“跟臣妇原不相干,娘娘满意就好。”
又走了几步,见娘娘不说话,像是气着了,傅银钏幽幽道:“月见。你如今这样我便放心了,当年先帝战死的时候,我真怕你……”
走不出来。
她们虽然是女人,可谁又规定了,女人就不能对自己好点儿,一辈子非得在一棵歪脖树上吊死?
姜月见对楚珩用情至深,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可人嘛,憋得太久,总要撕开一条释放的口子,不然这心里多半是会生病的。
太后娘娘顿了一下脚步,柳眉轻折:“哀家好得很,不要再提楚珩。”
“好、好。”傅银钏嬉皮笑脸,全无国公夫人自矜贵重,笑得一脸荡漾不值钱,搭着娘娘香肩一路行至校场。
人声鼎沸。
入目所见,最显眼的并非是架高台之上的两方金龙御座,而是另一座八抬软椅,巨大的篷伞撑在椅背之后,如雪松般覆盖下厚重的阴翳。
阴影下端坐的男人,着一身华丽的金线山石纹紫袍,面容苍白如雪,几近病态,从袍子下露出来的双手细可见骨,远远瞧去,似乎只见衣履,不见皮肉,宛如虚浮地飘在空气里。
姜月见落座,这才抽空,对傅银钏还以颜色:“两年不见,你家国公,又妖了一点儿了。”
她见景午很少,不过没少听傅银钏暗中骂他的臭毛病。包括跟鬼一样,晴天白昼的见不得太阳,出门到哪儿都不忘顶把伞,晒一晒太阳他就灰飞烟灭了。
傅银钏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作“阴沟水鬼”。
但景午在人群里似乎有着不小的声望,或许是因为出门少,能出席大狩犹如赏光,众人卖他的面子,加上他独特招摇的出行方式,所以走到哪儿,哪儿都热闹。
太后娘娘感到身后的椅背,似被一只手扶住,用了几分力。
她回眸,只见身后不知何时立了一个男人,他垂下视线,瞳眸深邃,淡淡凝视自己。
姜月见脸热,别开眸光,道:“来得时机正好,为哀家捏捏肩。”
傅银钏也瞧见了太后最近的新宠――苏太医,他从善如流地为太后揉捏按摩肩颈,手法熟练,看得出平日里没少做。
能把男人使唤得这么听话,傅银钏羡慕不已。
甚至歆羡姜月见死了夫君真是不错,若换以前,谁能使得动武帝陛下这般鞍前马后地伺候着。
武帝那天威,一个眼神下来,傅银钏觉得自己已经被杀死了。他活着的时候,傅银钏都不敢常来找姜月见玩。
姜月见被揉按得舒舒坦坦,被小皇帝看在眼底,他不禁仰头:“朕也想要!苏卿也给朕按!”
姜月见瞥他一眼,“你人小,按什么按,仔细你的身子骨被拆了!别多事!”
楚翊悻悻然闭口,小嘴嘟了起来。
不过只嘟了一晌,陛下便被遥遥而来的车马攫住了视线。
领路的是一支二十人的骑兵,为首之人,身材魁梧,甲胄在身,手持一杆白龙银枪,兜鍪之上的红缨在风中猎猎飞扬,一看便知是一沙场悍将。
但见他一马当先,银枪在烈日照耀下散发出晶亮的光辉。
车马队伍停在校场外,众人目光所及之间,马车的门徐徐打开,步出锦衣罗裙、香娇玉嫩的女子,乌发如瀑,披帛落地,这正是宜笑郡主。
将军请郡主下车,护送她行至校场中间,向太后与陛下行礼。
楚翊看到姑姑来了自然很高兴,但他更好奇姑姑身旁的人,他扭头向母后道:“母后,那是谁啊。”
姜月见眉梢轻动,摸了一下他颅顶的鬏鬏,“冼明州。”
“……”
陛下的好奇心裂了一条口子,他再也不想问了。
甚至看那冼明州,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小手在袖口底下攥成了拳。
好一个冼明州,这就是害死他父皇的罪魁。楚翊咬咬牙,恨不得冲将上前和他单挑。
可是,母后说得一点都不错,那个冼明州,虎背熊腰,高大健硕,胳膊比他人还粗,手里银枪一刺,便似能生裂千钧之石。瞧着多让人害怕呀。
连带着陛下欢迎宜笑姑姑都不那么热情了,等宜笑行礼之后,太后将她叫到跟前,拉住了宜笑的手,温柔笑道:“也该出来散散心了,过来坐。”
听说了,宜笑与房是安和离之后,便一直在端王府为端王侍疾,未曾再出。
京畿首善之地,尚有流言传出,对宜笑郡主不利,暗含指摘。端王妃担心女儿受了这些流言蜚语的困扰,将自己一辈子缩在王府里,于是托了太后娘娘,寄望于带女儿随行大狩,能开解心结。
姜月见自然答应了,她今日留的空位,原本就是给宜笑的,可惜被傅银钏占得先机,于是只能两人挤在一处就座。
傅银钏是个对谁都热络的自来熟,宜笑一落座,她便拉着宜笑的手笑呵呵地道:“我见郡主妹妹如明月,可望不可攀,谁家儿郎见了不迷糊?这拉拉小手的便宜,我先占一个,妹妹可别嫌弃。”
宜笑也不是那内敛的性子,便以牙还牙:“宜笑见国公夫人如日初,不可望也不可攀,何况昼与夜,不相交。”
明晃晃的拒绝,是个人也听出来了。
傅银钏讶异,对姜月见道:“你婆家的妹子好烈的性子,一点面子都不给的么?”
姜月见笑:“你别说,连楚珩见了她都躲着走,能不厉害么。再惹恼了我,我有的是人治你。”
傅银钏只敢不说话,悠悠直吐气,暗地里松了勾搭郡主美人的小手。
再说那个一直未得陛下准允平身的将军冼明州,仍屈膝跪在原地。
两年以来,听说冼明州驻守西北,再难得见,太后这次事情办得颇为隐晦,除了一些重要机构的内臣以外,竟没几个人知晓冼明州已经回了岁皇城。
姜月见知晓楚翊还在别扭,对冼明州一抬右袖,“起来吧。”
冼明州谢恩。当他起身之际,过高的视线,让他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御座上凤威含而不露的太后,而是此刻太后身后的,从未见过,但隐约有一分眼熟的男子。
当他弯下腰,看不见面容,正为太后揉肩捏背时,有那么一瞬间,冼明州犹如见到旧时先帝的影。
他感觉自己是被灼烈的日光晃晕了眼睛,竟会生出这样的错觉。当那个作太医装扮的男人抬起脸庞,露出真容之时,冼明州愣了一下,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离谱,急忙再次见礼:“臣谢太后。太后千岁。”
他想自己真是糊涂了,武威一战,陛下早已死在了那场惨烈的战争中,虽然三千业甲,屠戮胡羌三万精锐,然而武威城终究是全军覆没,陛下也尸骨无存。
他的衣冠灵柩,是自己亲自护送着,回到岁皇城的。
当他将先帝陛下的遗物交到太后的手中时,他根本不敢看太后的眼睛。
是他不力,非战之罪。
他是大业的千古罪人,让一代明君至此陨落。
全天下,只有他,不能这么荒唐,用一个太医,去亵渎自己追随效死不辞热血的先皇。
作者有话说:
楚狗:不好意思,有劳惦记,还活着呢。
第45章
大狩开猎之日, 依照习俗,当由天子一箭射中靶心,刺破靶心上嵌有鹿角的红球作为开场, 寓意年丰物盛。从开国高祖到武帝, 无不是如此。
这也是楚翊挑选费心趁手弓箭的原因,他不想在别人面前丢了天子的尊严。何况,如今台下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冼明州。
小皇帝摇摇摆摆地走下高台, 左右内侍递上弓箭。他人小,这弓箭也小, 同大型的弹弓无异, 饶是如此,要拉开它也殊为不易。
楚翊偷偷摸摸地苦练了一个月的箭术,还是做不到百发百中, 只能寄托父皇在天有灵, 保佑他唯一的亲生儿子, 这一回能百步穿杨, 示出风采,别给他丢人。
陛下路过冼明州时轻蔑努嘴,迈着小短腿摇摇摆摆地来到高台上,在靶前一丈之地外站定。
深吸一口气,陛下握住了自己的弓缴, 开弓搭箭, 扣在弦上。
毕竟是陛下第一次参与大狩, 又是第一次在人前展示箭术, 其实所有人对陛下都有一个心理期许, 只要陛下能三次射中靶心, 就算过关了。
楚翊方才还不觉得, 但当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母后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时,由不得他不紧张。
陛下的两条又细又短的胳膊在颤抖,不负众望,这一箭在松手后射空了。
由于紧张弓没拉满,导致力量不足,箭出弦以后没有按照定准的方向射向红球,便已成抛物下坠之势,最终,箭头精准地穿过靶架下的空隙,斜斜地落在了泥面。
满场寂静,莫有一语,风拂卷士卒枪尖下细碎的红缨,和兜鍪上柔软的羽毛,发出恍如不可闻的萧瑟声音。
人们不知该说什么安慰陛下,又觉得箭射空了对于开猎而言多少有点儿不吉利,也说不出安慰的话。
太后的凤眸微敛,静静地看着场心手持弓箭,垂着脑袋懊丧又难堪的陛下。
这应是他第一次独立面对,所有人的目光。
别人看向帝王的目光,不一定永远是崇敬的、震慑的,也会有猜疑与放在心底不说出来的嘲笑,他需要自己挺起胸膛去接纳一切。过了这一关,他将会拥有以往不足的勇气。
因此,太后并没有下达任何命令,没有任何出面替陛下解围的意思。
至于母后的意思,楚翊明明白白了。
母后病了,现在是自己要让母后信任和靠着,不能什么事都指望母后来为她解决。小皇帝振奋了一下精神,对一旁孙海吩咐:“取箭给朕。”
孙海连忙佝偻脊背,双手为陛下重新送上一枚羽箭。
陛下携箭于指,再次扬弓。
做好了充足的瞄准的准备,然而,又是一箭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