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陛下还不大懂“死”之一字的内涵,想了想,换了一种比较容易让自己理解的方式,又道:“就像父皇一样,再也不会出现在朕面前了。”
楚珩微微一怔,垂眸看向他,抱着自己双腿的儿子,只能看到一个圆滚滚的黑色小脑袋。
他放缓了呼吸,手掌慢慢地落下去,在陛下的发旋间抚摩。
“朕还挺担心你的。”
楚翊害怕。
“宫里还会有很多太医,兆丰轩也还会有后来的起居郎,可是,再也不会有人带朕去龙雀天街看花灯了,也不会有人教朕射箭了……”
年纪还很小的陛下,对感情没有避讳,他天真的诉说,稚嫩的倾吐,他的烦恼,他的委屈,他的身为天子本不该有的恐惧和不安,就如同一个真正不谙世情的小孩儿在他信任的大人面前,总是无所顾忌一样。
楚珩离开他时,他才两岁多,刚会说话,说得不多,只能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而现在,他可以依偎在自己怀里,说出他心里羞于启齿的小秘密。
“臣,不惧一死,不过此事,清者自清,陛下信任臣,便已足够。”
小皇帝重重地点头,将他的腿放开了,没敢再抬头看,别别扭扭地扭着小身板回到了御座上,眼眶儿红红的,像被谁招惹了。
他示意让楚珩过去。
楚珩跟了过去,只见陛下翻出了一沓厚厚的宣纸,还有他常用的那支狼毫,在楚珩眉宇轻挑之际,陛下强行恢复冷漠尊贵,伪装成大人模样,将东西往他一推。
“记吧,这是你旷缺几日积攒下来的,不写满不能回去。”
这崽子表达自己的关心的方式一半直率一半别扭,很好。
一半像袅袅,一半像他。
*
弦月高擎苍穹,淡淡的云翳时而拂逝。
飞鸟归巢,宿于池边碧树。
太后外着一身染了夜色的斑斓雀金裘,命玉环敲开了乔玄寒止斋的窗。
自打“苏探微”走了以后,乔玄就找不着人同他共研医经了,他看那个新来的叶骊,整天鬼迷日眼,还说是出身杏林世家,心思压根不放在正道上,整天惦记些有的无的。
他年纪一大把了,眼睛也花了,大半夜里比他还勤勉,还在寒止斋整理过往脉案。
不料今夜,太后娘娘漏夜前来,乔玄也不知有何指示,连忙屏息凝神而出。
“老臣拜见……”
“免了。”
姜月见使眼色,让翠袖、玉环将老人家接着点儿,不让他下跪。
乔玄礼没有行成,诧异地问:“不知娘娘深夜前来,有何赐示?寒止斋蓬荜潦草,恕老臣招待不周,还请娘娘移驾……”
姜月见又和缓摇头,微微笑道:“不用,哀家问几个问题就走。老太医一生行医,救治疑难杂症无数,当年哀家的眼疾,别人都说治不了,独您妙手回春。哀家的困惑,老太医一定能解。”
寒止斋里,医经脉案无数。
若此处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别无其他处是了。
乔玄苍老的脸往下低着,藏匿了神情,“娘娘请问,老臣定知无不言。”
姜月见缓缓颔首,有一些疑惑,她不知该怎么询问楚珩。
作为妻子,她看得出来,这次楚珩回来以后很不一样了。
从里到外,几乎没有一处与往昔相同。
所以在刚刚接触时,饶是姜月见也没有认出他。
直觉告诉她,楚珩是经历了什么,极有可能是一些阴影与创痛,天之骄子,如何变得情绪内敛,温文沉静,从骄阳化作一竿青翠孤竹,中间打磨的过程想来也不一定愿意让人知晓。否则他不会选择隐瞒不言。
所以不好直接问,她只能间接地向乔玄求证。
乔玄叹了一口气,忽听到娘娘询问:“乔老太医,你资历老,可曾听说过,这世上有一种能使人改容易面的办法,能让一个人的容貌,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或是面目全非,与往日大相径庭?”
乔玄攥经手一紧,掐着,白骨凸出,他愕然看向太后。
“娘娘为何突然这样问?”
姜月见抿唇。
一旁玉环皱眉头道:“老太医您就说吧,切莫多问。”
乔玄皱着白花的眉宇,想了想,道:“老臣行医几十年,从未用过给人改换容貌的医术,想来或许是存在着的,只是老臣孤陋寡闻了。”
姜月见眼色露出些微失望。
想道一句,既然乔老也不知,便罢了,她不再问。
乔玄沉思后,又道:“娘娘,但老臣以为,世间万物,皆有定法,譬如人之发肤,受之于父母,乃天性自然使之,若改头换面,实违背天道,其付出的代价,承受的苦痛与折磨,亦非常人所能领受。如无不得已,不需以这种摧残的违背人伦之法,只需用易容的特质皮肤敷在脸上,也可作短暂的改容易貌。”
姜月见怔了怔,“倘若,倘若不是用假人皮呢?”
乔玄摇摇头:“老臣虽然不知,如何确保易容术的成功,但老臣想,或许,用刀刮下脸皮,辅以削骨磨合,再用一种特殊的生肤蕴颜的药膏日日敷用,促使皮肤快速再生,能够达到娘娘所说的那种疗效。不过过程……”
姜月见最恨别人话说一半突然卖关子,急道:“过程会如何?”
乔玄叉着手,诚惶诚恐地下拜,吐字清晰:“会九死一生。娘娘。”
所以这种易容术纵然存在,也不大可能会有人使用。
人的脸都是爹生妈养的,改换容颜这有违孝道。再说,过程要经历九死一生和剥皮削骨的痛苦,就算对自己的脸再怎么不满意,也不会兵行险着到这地步。
万一失了手,人也就大半没了。
乔玄注意到,当他说完这一番话之后,太后娘娘的脸色突然变至惨白!
乔玄也惊惶不已,怕娘娘降罪,忙道自己只是胡言乱语,也并未真见过其事,全是杜撰,娘娘莫信。
可姜月见已经信了。
她两颊发白,咬着唇瓣上的粉肉,心想,楚珩会知道,改换容貌九死一生么?
他如果知道呢?
为什么一定要,把原来的皮囊剥下来,换上一张陌生的脸?
会不会……那很疼,割开整张脸,削去骨骼的外廓,是怎样一种凌虐之刑法?会不会……疼得根本不能忍受,就如同昭狱一十八道关一样!
可他是楚珩。
他怎么能够,如何可以……
这样糟践自己。
乔玄找补已经来不及,徒劳试图挽救,但娘娘得到了答案,后面的话好像一个字都听不进了,乔玄心里直咯噔,但愿娘娘只是问着玩儿的,他也是顺了嘴就那么一胡说,都是冷门的古籍里胡乱扫过一眼的东西,没有躬自践行,做不得真。
姜月见近乎失魂落魄地踏出寒止斋,又独行步出太医院。
几名女官差点儿跟不上,但追上太后娘娘的脚步时,娘娘拂了拂衣袖,道不必跟,让她们都先行退下了。
姜月见两足踏乘月色,不知何时,来到了太和殿。
仰头,凉风拂过眼眶,刮擦过眼帘下一排细密纤盈的绒毛,有种萧瑟的痒意。
为陛下值守太和殿的内侍,问娘娘安,道可要入内,却被娘娘挥退,道不必惊动陛下。
内侍回复省得,便不敢多事,眼睁睁地瞧着太后娘娘转道,往那兆丰轩去了,也不敢多嘴一句,默默叉着手,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看见。
兆丰轩这个时辰了,灯油还燃烧着。
兆丰轩蹭了一半太和殿的用度,灯油是上等好物,烧起来灯光璀然,周遭明炽,苍白的光照在四壁,誊画出男子清隽的影。
他在那盏油灯下,提笔落字。
身后有无声无息的脚步,楚珩耳梢动了一下,似有察觉,但身体却稳如泰山。
那双柔软的臂,从身后,绕过他的宽肩,严丝合缝地搂向自己的颈。
温情的脸蛋,带有肌肤自生的香和热,贴在他的颈后,须臾,伴随呼吸,一缕别的热雾卷杂进来,扑向了楚珩的颈侧皮肤,有些灼人和濡湿。
她在哭,香肩不停地抖。
作者有话说:
姜月见:儿子不愧我养的。
第68章
楚珩只好按下了笔杆, 侧过视线,她的小脸黏糊糊地靠在他的颈边,伴随抽噎, 一口口气小声地往通红的鼻端汲着。
他勾了一下嘴角:“更深露重, 娘娘现身此处,可知间壁便是陛下,让他发觉, 臣实在百口莫辩。”
她又不让他说,他只好听从妻命。
可不说, 若让儿子撞见了, 只怕会误会。
自己被误解利欲熏心也就罢了,就怕太后娘娘也被误会色.欲熏心。这两就是一对狗男女,搞权色交易的, 被撞见了之后, 凌乱的现场刺激得小皇帝大半夜跑去皇陵抱着祖坟哭丧, 那画面不能细想。
饶是如此, 看她哭得伤心,泪眼鳎身为男人是得安慰一番。
楚珩用嘴唇碰了碰太后娘娘乱发下露出来的一方雪白若腻的额,单手拥她入怀,太后娘娘的身体犹如被抽去了骨头, 只剩一滩柔软的肉, 被轻而易举地带动着。
闷闷一哼, 一跤跌进了男人怀中, 被狡猾的男人桎入胸口, 她这才醒回神来, 动口咬他脸, 张牙舞爪地照着他的肩膀掐了一下。
她会恨。
这张脸真实得过分,也让她真实地恨。
为什么这不是一张假脸……
倘若她不知道,也不用这样难过。
可既然已经知道了,她更不想把话只听一半。
姜月见松了牙口,双掌捧住男人的下颌,稍稍用力,将其抬起,胶着盯着他一丝破绽都没有的新脸。
楚珩任由她打量,知道她在奇怪什么。
心却往下一沉。
姜月见先是咬唇不说话,可今夜前来,本就是要说清楚的,她不想再继续被蒙在鼓里,被他排斥于计划之外,好像一个无关之人了。
“楚珩。”
她必须告诉他,这样一个事实。
“如你所说,你已经不是陛下了,”姜月见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说给他听,剖析给他听,但又尽可能措辞婉转,不伤害到他,“而我现在是太后。”
“你要相信我,现在,我能保护你。”
姜月见似乎怕这个男人耻笑,加快了一下语速,并重复:“我真的能。”
但男人丝毫没有讥笑她不自量,反而实在很认真地听着。
就他这种态度,姜月见松了一口气。怕就只怕他太独断专行,看不起身为妻子的自己,也不愿意听她的意见。
“我知道你有一些事情想做,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你把秘密告诉我,让我来帮你,你会更加事半功倍。以你现在的身份,你是不方便的,而且有些人已经打起了你的主意,如果行差踏错,你有没有想过,如何收尾?身份揭穿,便是欺君之罪。这一次如果不是我把事情压下来,你会怎样?我知道,你可能有你的办法,但不会比我做的更周密了对不对?”
楚珩看向她,有些意外挑眉,看得姜月见心里不由地忐忑。
他却释然莞尔了,“对。”
好在,他还是能听得进去话。
姜月见分开了裙裾下修长的玉腿,索性横着跨在他身上,伸臂搂住他,用一种亲昵的姿态,柔和掉犹如审讯气氛的凝滞。
她再道:“所以,你可不可以完全地信任我呢?”
楚珩也点头了:“袅袅,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真的?”
太后娘娘看起来是那么受宠若惊。
楚珩微笑,镇定地点头。
太后浓丽的黛眉一折,“那我看,微生默那个老家伙好像一直都知道些什么,你当我瞎了看不出你们俩早就在暗中眉来眼去?”
“……咳咳。”楚珩右手握圈抵住了唇角,咳了一声,不言不语。
姜月见冷哼:“你最信任他罢了,我当然得往后捎,自然了,我是比不得你的授业恩师这么得你信赖的,我只是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道人家罢了,就算当了这个太后,也是机缘巧合,一路这么投机营营地瞎混过来了,也算勉强没有跌了你威风,是不是?你就是这样想我的,对不对!”
这不是一句死亡叩问么?
答得要是不好,半只脚差不多踩进地狱里了。
楚珩这点儿洞察力还是有的。
“袅袅,你很好,我也……信你,我若不信你,也不会当初立你为后,你的太后当得一点都不比我差,朝堂前的斡旋与制衡,我什么都没告诉你,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可是百官心悦诚服。他们不是服我,也不是还未亲政的陛下,而是你这个太后。”
楚珩这辈子从没有如此斟酌词句地回答别人抛出的问题,哪怕是应试文章,也不过信手拈来。他须得边说,边观摩太后娘娘的反应,倘若她脸色露出一点不愉,他便要立刻更换别的备用说辞。
说完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姜月见不管是真话还是假话,反正她只一个宗旨不能变,接着说了下去:“既然你也不觉得我无用,那你可以信任我。太医院,钱滴珠,还有隋青云,都是怎么一回事,你别以为我真的傻到一点都猜不出来,肯定是当年大业与胡羌一战之时,出了内鬼。”
她把战局复盘了无数遍,又和微生默、冼明州这样的久经沙场的悍将商讨过,每一步都衡量过对策,当时兵分两路绝入大漠的计划是楚珩拍板的,就算有失,敌人也不可能如此料敌于先,用后方老巢去豪赌一个武威城。
狡兔三窟,当时楚珩的所在,应是军中的秘密。
姜月见想,如果不是有人出卖,胡羌怎么敢把精锐全部调用来攻打武威。
攻打武威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放弃后防,活捉大业天子,用一朝天子去换取胡羌延续的生机。
这极有可能是竹篮打水,但他们怀着一往无前的孤绝,和十拿九稳的信心,这就很奇怪。
如今楚珩回来,又隐姓更名,姜月见思前想后,觉得如果是这样,那一切都说得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