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何事动怒?”
楚翊恨他到这时了还装蒜,要不是自己突然要去兆丰轩借伞,一定到现在都还被蒙骗。这个人好生可恨,他接近母后,动机不纯,还骗自己说母后得了大病,他要给母后治病侍疾,把他骗得便宜眼泪转转流,一定很是得意吧。
欺君之罪,祸及九族。楚翊当场就想将人拉下去推出菜市场。
可往昔,龙雀天街的那场烟花一直在他脑海里灼灼地盘旋,无时或忘。背着他,将他放在肩上的男人,和面前可恶的,满脸写着奸狡佞幸的人,是同一人。
“苏探微,你负朕。”陛下龇牙咧嘴地道。
楚珩一下就笑出了声。
他发笑,楚翊就更恼,拍案道:“你笑什么!”
楚珩温润而深邃的眸光,几乎不动,如静止的一块墨,浓酽得揉不散、化不开:“臣十分感怀陛下信任,是臣不好,辜负了陛下一片深情。太后娘娘是臣心之所钟,梦之所萦,命之所系,魂之所牵,臣无力辩驳,如果陛下要降罪,取臣首级,也可,不过臣希望,是由太后娘娘下这道罪罚。”
楚翊一怔,半晌后,他懊火地道:“你讥讽朕没有实权,办不了你?”
楚珩摇头:“臣无此意。”
楚翊从嘴巴里挤出来冰冷的笑:“朕不想杀你。看在你过往对朕也算有过不错的时候,朕现在留你一条狗命,但你必须和太后一刀两断,朕要把你调出文渊阁,从今以后你都别想入宫。”
“与太后一刀两断?”
楚珩思量着,缓缓道:“绝无可能。除非太后不要臣。”
这人真是油盐不进,把楚翊气得不轻。
楚珩和悦道:“陛下,你是不自信,你也知晓,太后娘娘不可能不要我,所以你才懊恼,你不敢同太后说,因为你知道,她一定会拒绝你,而你也拗不过她,是不是?”
真是听话的好孩子。
被说中的楚翊面皮一红,嘴硬地道:“怎么可能,朕要跟母后说,有你没朕,母后她不可能不答应朕。”
有你没我,都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了,就那么严重?
袅袅同他说,英儿自小就非常维护父亲,极力在母后面前给他父皇找存在感,一直坚持反对母后豢养面首,一提就跳脚。看在这份上,楚珩就陪他周旋周旋。
“苏探微,你若是再犯,朕就――”
陛下保持威严,警告道。
恰逢此时不知内情的孙海来递折子,楚翊将孙海的下面扫了一眼。
脑袋灵光的陛下突然有了主意。
他朝着楚珩轻蔑地勾起一抹笑,掏出食指和中指,比划成剪刀状。
“咔嚓”,模拟出一道声音。
手指一并朝下面的方向剪去。
“懂了?”
“……”
作者有话说:
楚狗:???不要太荒谬。
第74章
姜月见不能放心, 留在兆丰轩更换了妥当的衣物,鬓簪凤头钗,恢复庄严而辉煌的头面后, 太后步履雍容地举步而入。
没想到见到的场景, 却令她大吃一惊。
陛下乖乖地坐在大椅上处理朝政,而起居郎,也在一旁尽职尽责侍立, 掌下笔墨蜿蜒,一幅幅素白宣纸上黑字的墨痕已干。
暮雨潇潇, 天光收尽残线, 室内若无灯火便是一片黢黑。
这和谐的一幅场景,倒把太后看得两眼莫名,心道自己像是里外不是人了。
她来到燕寝, 于案头歇脚, 蹙了纤细的眉梢, 对楚翊轻咳一声:“英儿, 你们已经谈……过了?”
陛下信口懒懒地回了一个字:“嗯。”
姜月见便又转过视线向楚珩,对方从故纸堆中,露出一双清冷漂亮的眸,幽幽怨怨,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姜月见胸口如闷雷滚动――这是怎么了?
疑心楚翊年小不知轻重, 心里没有尺度, 对楚珩做了什么出格冒犯的事。
不过楚珩也真是的, 儿子还那么小, 他跟个孩子计较什么。
“起居郎, 你随哀家出来。”
递了一个眼色, 太后佯装愠怒, 要发落于他,先将楚珩引出了大殿。
陛下一字未吐,并不阻拦,只乜斜一眼给楚珩,让他识点儿相,别在母后面前搬弄是非。
风雨潇潇,雨势渐小了一些,落珠溅落在水洼里,翻涌而出一朵朵晶莹的玉梅。
犄角无人处,姜月见眉心褶皱,看着沉默不语的男人,道:“你的身份,你跟他说了?”
互通心意已久,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楚珩不想。她对他的情意,容不得肮脏的质疑与叩问。
楚珩早就意识到,在姜月见这里,自己比那什么隋青云、叶骊之流重要得多,但要和她的儿子拿在一块儿称一称,那却是小巫见大巫。
何不装得柔弱一点儿,哪怕是恶人先告状,也得先让她的权衡偏到自己这里来。
楚珩把头摇晃得如同一把拨浪鼓,“没。你不让我说,我怎么敢说。”
知他不说假话,姜月见舒了一口气,目露不解:“那你和他说什么了?”
聊了有半个时辰了,该说的想必都说了。
她很好奇儿子的反应,看刚才他的模样,却似乎并没有动怒,像是已经被楚珩哄好了。
看起来似乎是楚珩很有能耐,但此刻楚珩的表现,又实在是委屈,忽视不了的程度。
姜月见迟疑:“我看你好像不大高兴,究竟谈了什么,陛下怎么你了?”
楚珩是那般脆弱,一眼递过来,那宛如镜花水月一般虚幻的美好,看得人眼波起迷离,姜月见的心如同被泡进了蜂蜜罐子里,要开解他两句,便柔声道:“你莫和小孩儿一般计较。英儿心智不成熟,你是大人了,得心胸开阔些,多担待些呢。”
忽听楚珩用与她一般的口吻回敬:“你儿子要给我净身呢。”
说完,更委屈了似的。
整双幽邃而漂亮的眼,不见半分昔日的凌厉,也无苏探微时的含蓄内敛,而是浮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红,好像脆弱得要人抱在怀里又亲又哄才能好似的。
姜月见一怔,唰地挂了脸色,嗓音沉进了喉底:“什么?他敢!”
楚翊这实在是太过分了。他敢这么做,他老娘后半辈子的幸福便全由他一手断送了!
“不行,哀家要揍他。”
人刚要走,软腰被他伸出胳膊抱入了怀中,他从身后,托住她的腰臀,将她抬高了一些压入宽阔的胸膛,须臾,身后独属于男人体肤的炙热,便无孔不入地侵袭而来。
但楚珩并未如同以往一般强势地将她摁在墙面上自身后发狠地轻薄,而是笼住她,小心翼翼地靠了过来,那么委屈,那么艰酸:“袅袅。”
她心跳得怦然,耳根子被他唤得发烫。
就算楚珩是要月亮,她也会想方设法给他摘下来的。
好想宠他,肆无忌惮。
太后娘娘的纤纤玉指勾住了男人鬓边被密雨洇湿的一绺发,在他耳廓处画了一朵海棠,指腹卷起松木与沉香的馥软温香。
将他的一缕墨发别向耳后,姜月见柔声道:“别不痛快嘛。”
楚珩忸怩着不肯答应,嗓音极其低落,近乎撒娇一般地,摇摇欲坠着。
与他平素的端方持凝大相径庭。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把我作为阿父介绍给英儿?”
他将俊脸深深埋进她的颈后,在绿云扰扰间摩梭徘徊,语气低回,充斥着一种不属于楚珩的失落和不自信。
那种美人脆弱感,真令姜月见这个懂得爱花护花的人无法招架,她恨不得立刻答应他,把心掏出来捧上去。甭管他作任何要求,只要她有,全都满足。
但因晓得这时候情势尚不明朗,还是少一人知道为妙,姜月见又踌躇了。
如她所言,楚翊还心智不成熟,万一要是从他这里漏了馅儿,岂不是打草惊蛇了?
她连宜笑都没告诉,就是抱有这想法。
口袋正在织了,在这当口,还是万不能松懈。
理智占据上风后,渐渐地,昔日受的委屈感重临,冲淡了适才被他美人计诱惑的心软,姜月见勾起眉梢,暂时拒绝了他的央求。
但不想让美人太难受,因此也只好哄他:“迟早会的。不委屈,啊?”
摸摸他的大脑袋,姜月见轻柔地拍了两下,算作安抚。
楚珩闷闷地懂事地“嗯”了一声,反倒令她心生愧疚,搂着他,说了不少好话给他听。
男人把脸埋在她浓密的发丝中,脸上挂着淡淡哀愁和怅惘,嘴角的弧度却在一点点上翘。
很好,她真的挺吃这一套的。
他以前处理情感问题时总觉得棘手,看来的确是笨拙,早该如此了。
*
安抚好了大的,太后娘娘又急急匆匆地去安慰小的。
“你要把苏探微逐出宫去,让他做什么?”
太后深颦娥眉,满脸写着不悦。
楚翊一猜就知道是“苏探微”到母后那儿告了状,想他堂堂一个大男人,居然钻女人裙底,躲在背后告阴状,实在教他不齿,因此愈发恨恨,磨牙道:“还做什么,朕没砍了他头便是恩典了。”
姜月见听不得这父子相残的诛心之言,厉声截断:“住口!”
母后就算在自己犯了大错时,也不会如此疾言遽色,楚翊呆了一呆,想母后如今真是被那男狐狸精勾走了魂魄,竟然胳膊肘往外拐到这地步。
他可是她亲生的,唯一的儿子!
母后越维护,他只会越逆反,楚翊满脸写着不屑,倔强地昂起头颅:“母后!你真要为了一个姓苏的外人,跟朕翻脸吗?”
“他不是外人。”
姜月见皱眉道。
不是外人,还是内人不成?
楚翊冷哼:“母后你好糊涂,你也得想想,你如今在这个凤位上是托了谁,倘若太后传出丑闻,那些大臣会怎么想啊,史书里不会光彩的,就为了一个长得有点姿色的混蛋,你值得吗?”
他年纪小,但说话做事的风格,和他爹以前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甚至不需要刻意去教,天然就是如此。
姜月见脸色不虞,走上前去,双手插在陛下两肋下,将他整个拎起来,放到御案上,陛下要人站在案上,才能与她对视。
姜月见用了极大的耐心,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本来你年纪还小,母后不该跟你说这个,但你是天子,该比寻常小孩儿明事理一些,母后就不避你了,那个苏探微,是母后相中的,要共度一生之人。母后不荒唐,也不要天下男色,只要他一人。待将来你临朝掌权之后,母后就会假死和他一道离去,你放心,谁也威胁不到你的帝位,因为母后和他,都会用尽一切乃至生命捍卫你的尊严和权力。”
陛下的小嘴嘟起来,高高的。
细看来,只有五分是愤怒,剩下五分,则全是怀疑。
姜月见自知是将他说动了,心下稍宽之际,忽听陛下悒悒不乐地道:“母后。”
姜月见一挑眉梢。
楚翊郁闷至极的嗓音传回:“朕也不是不让你再找一个人,若朕不是皇帝,母后你随便改嫁,让朕跟了人家去做拖油瓶也行,但咱家太不一样了。”
道理他懂,姜月见比他更懂。
是的,楚家就是大业最特殊的人家。
“而且朕就是不能接受,”陛下难以启齿,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朕把他当哥哥,一口一个‘哥哥’叫着,他却想当我爹爹?”
“他还骗朕,母后,他好可恶啊。”
陛下细数“苏探微”干的那些勾当,越想越气,心意难平。
姜月见顺杆问下去:“噢?他骗你?骗你什么?”
楚珩那厮没提过,他这么大一人了,怎么还骗小孩儿呢?实在是不像话。
看来果然不能听他一面之词,兼听则明。
陛下嘟着嘴巴,郁丧地耷拉着眉眼。
“他好过分,他骗朕,说母后身子不好,怕引起朝廷动荡所以隐瞒不报,母后还得了很严重的病,只有他能治好,所以他要侍奉母后身边,专心专意地给你治病。上次朕听到了风声,还在怀疑的时候,他就是用这些话骗朕的。”
而他,居然就信了。
他好天真!
楚翊自诩聪慧,竟被人玩弄股掌之上,骗得晕头转向,还拉着骗子亲昵地一口一个“哥哥”,他每每想起,就想重重地抽自己大嘴巴。
听完一席控诉,姜月见实是忍俊不禁,陛下被母后笑得小脸臊红,后悔不该老实交代的,忽而,母后柔软的手掌落在他的后脑勺上,轻盈抚慰。
“英儿,”她语重心长,“是母后不让他说的。母后,怕你不答应,原本想等你大一些,懂事点儿了,再告诉你,要给你找新爹爹的事。不过,你若是不想叫他爹,那就不叫,一辈子都不叫也成,母后不逼你。”
楚翊紧皱眉头,哼哼唧唧着,听不清说了一句什么。
呵。他当然不会叫的,他若是叫了那个人一声“爹”,他这个“英”字,便从此倒过来写。
“对了。”
太后临走之际,又想起一件颇为重要的事,她回眸,黛色浓丽的眉弯,宛如一笔水墨远山,笑吟吟地道:“他刚刚同母后抱怨,说你要――”
太后比划了一个剪刀手。
楚翊脸色激红,拍案跳到了龙椅上,坐了回去,心虚地捧住了瓷盏,把脸蛋埋进杯口,闷闷地道:“这不是很好吗,他要是肯净身就好了,就能名正言顺地伺候母后一辈子,母后也不用背负任何指责。”
太后娘娘沿着这条思路仔细一考虑,居然荒谬地觉得――
“陛下言之有理。”
她笑:“那,母后同他商量商量,看看他愿不愿意?”
人骟被人骑。
她实在想象不出楚珩那副情状,想他可能和那些从小净身的小宦官一样举手投足都软绵绵的,翘着兰花指勾勾搭搭的小模样,又好笑,又直打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