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两步，三步……
门外总共铺了七团香灰，家里又添了两步路。
大门敞开着。
手机上显示十一点五十八。
“屋子周围有结界，不管多大的声音，外面都听不见。”洛闻书说着话，摸了摸洛星屿的头，“我去隔壁了。”
洛星屿眼眶更红了，很小声的跟她说了谢谢。
洛闻书挥了挥手，穿过走廊，进到隔壁的屋子。
门轻轻合上。
时间来到午夜十二点。
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阵风，防盗门被吹动后发出轻微的声响。
洛星屿站在门边，紧张的盯着外面走廊。
他不是害怕，只是有些忐忑。
他眨了一下眼，便见原本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多出了两道身影，一个高大，一个娇小。
高大的身影从身形上来看是个男性，穿着一身黑色西服，脸上似乎笼罩着一层雾气，看不清样貌。
他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能不能回家，全看你自己。如果这次不行，晚上还有一次……”
他话没说完，忽然听到一个小心翼翼又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妈……妈妈？”
穿着黑色西服的小鬼一愣，下意识循着声音看去。
这户人家的门竟然敞开着，一个小孩子站在门口。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门前铺了香灰，门里也有两团，里面带着生人的思念之情！
这是有人在给亡者引路！
这样一来，他身边这个鬼魂，一定能够回到家里！
可是那个孩子就在门口！
“简直是胡闹！”穿着黑色西服的小鬼有些愤怒，“既然知道引路，为什么不让家人避开……”
他身边那个娇小的灵魂，已经循着指引，走了过去。
地上铺得平整的香灰上，随之浮现出脚印。
穿着黑色西服的小鬼有些急了，下意识想去将灵魂带回来。
忽然旁边的门里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不用管她，去做你的事吧，天亮之前再来接她回去。”
“谁？！”穿着黑色西服的小鬼闻言一愣，继而有些惊慌。
“人间的修行者。”屋里的人回道，“你再仔细看看，门边的人。”
这点时间里，穿着黑色西服的小鬼心神缓了缓，他察觉到了这间屋子周围的结界，想探查屋里的人，结果发现他甚至绕不过这道门的约束，心中惊讶之余，又添两分敬畏。
他不是春山本地的小鬼，是因为这边严重缺人，被临时抓壮丁抓过来的。
据说春山这片地界，邪门得很。
上一任无常范元洲，消失了四十年，这个月幽冥才派了新的无常大人来接任。
那可是鼎鼎有名的谢翡谢无常！
幽冥的小鬼，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也不知道这边情况是有多严重，以至于把谢大人派来了……
黑西服小鬼怀着敬畏之心，在这边工作了一些时日，也没遇上什么特殊情况，就有些放松了。
没成想，今夜送灵魂归家，就遇上了高人。
其他小鬼跟他说过，春山市有个姓傅的修行者很厉害，让他碰上跟姓傅的有关的事，要多注意一些。
此外就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了。
但其他小鬼告诉他说那个姓傅的是个老头，而屋里说话的明明是个年轻女人！
黑西服小鬼有些想不明白，但还是听从的对方的话，看向前方门边站着的那个孩子。
这一看，就察觉到了异常之处。
“人……人间行走？！”黑西服小鬼感觉自己见了鬼。
那个气息是不会错的！
可是……
那只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啊！
黑西服小鬼惊讶过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结界，香灰引路，看不透的修行者，还有在上幼儿园的人间行走……春山这片地界，果然邪门！
“那我先走了，天亮之前再来接她？”黑西服小鬼隔着一道人间的防盗门，带着几分小心的跟屋里的人确认一遍。
“去吧。”对方声音冷冷淡淡。
黑西服小鬼闻言，二话不说跑路了。
等天快要亮了，他再回来，一旦发现有任何不对，他就立马跟谢大人求救！
————————
另一边。
因为有人间行走这个身份，再加上用印信送了几个鬼魂去幽冥，如今洛星屿可以不用洛闻书帮忙，就能看到人世间的异类。
自然也就不用靠引路香灰上出现的脚印来判断灵魂是否归来。
他站在门边，愣愣的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一步步向着他走来。
走完第七步，进入到门里，灵魂愣了片刻，许多被遗忘的记忆重新浮现，随着记忆被剥离的感情，也渐渐回归。
她眼神里的迷茫逐渐散去，神色焦急的巡视屋里一圈，而后才发现就站在她边上的孩子。
“小……小屿……”
鬼魂不同于生人，哪怕再伤心痛苦，也几乎不可能流出眼泪。
她叫着孩子的名字，颤巍巍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他的脸。
然而纤细的手指穿过了孩子的身体，什么也碰不到。
她眼里堆积了更多的悲伤，苍白的脸上，泛红的眼眶是那么的明显。
“小屿……我的小屿……”她痛哭起来。
忽然，她听到了一个哽咽的声音，“妈妈，不要哭，我在这里。”
她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因为生人是看不到灵魂的。
然而孩子哽咽的声音再度响起，“妈妈，我给你买了最喜欢的裙子，粉色的那一条，有很多漂亮的花。”
“我这就烧给你。”
洛星屿一边说着话，眼泪从红红的眼眶汹涌而出，滑过脸颊，吧嗒吧嗒掉地上。
他往屋里走了几步，回头看一眼，发现那个身影还愣在原地，于是走回来，“妈妈，你跟我走。”
她终于确认，孩子是真的能看到她。
一瞬间，情绪变得十分复杂，悲伤之中夹杂了欣慰，又有些不解。
“小屿……”
“我在，妈妈。”
她下意识，又想去拥抱孩子，结果再一次穿过他的身体。
“妈妈，你把手给我。”洛星屿哭着说。
她不知道孩子要怎么做，但还是把手伸了过去。
洛星屿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牵她，但没有完全触碰，只是尽可能的模仿牵手的动作。
他说，“妈妈，你跟我来。”
她的灵魂跟着动了起来。
仿佛真的是在被他牵着走。
洛星屿走到屋里，从凳子上的购物袋里，把那条碎花连衣裙拿了出来，双手捏着肩膀处，尽可能的展示出现。
“妈妈，看，你喜欢的那条裙子！”
她看着那条裙子，整个愣在原地，心里的悲伤那么汹涌，却又流不出一滴眼泪。
这条裙子，曾经是她心里的小小遗憾，她自己都已经忘记了。
可是此刻记忆却被孩子勾了起来。
那个时候，他还那么小，却记得这件事。
她的孩子，从怀上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让她受什么苦，后来出生到长大，更是一直乖巧懂事让她心疼。
“妈妈你不要难过，”他安慰着她，自己的眼泪却没有停过，“你等我一下，我把裙子烧给你。”
他说着话，将裙子放进了之前烧香灰的铁桶里，用打火机点燃。
火焰腾起来的一瞬间，她身上的衣服就有了变化，从裙摆开始，以一种很快的速度变化着，眨眼就变成了那条正在燃烧着的裙子的样子。
洛星屿泪眼模糊的看着她，夸奖道，“妈妈，你真好看！”
他说完之后，擦了一把眼泪，看向旁边的折叠小饭桌，“妈妈快来，我做了你喜欢吃的菜，还有奶茶和苹果，零食也买了。”
她循着孩子的视线看去，只见那张用了两年的小饭桌上，摆满了东西，每一样都是她喜欢吃的。
然而她的第一反应却是担心，“小屿，你哪来这么多钱？”
她走的时候，身上就只剩下那么一点钱，全拿出来的话，买点吃的没问题，可是这条裙子，是无论如何都买不起的。
思及此，她心里更加的痛苦和担忧。
她和孩子，都只有彼此，没有别的亲人，她走得那么匆忙，什么都没能留下，只剩下孩子一个人，他还那么小，要如何生活下去？
孩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妈妈，你先吃饭好不好？等你吃完了饭，我会跟你说这些天发生的所有事。”
“……好。”
她坐到了以前经常坐的位置，碗筷已经摆好，她下意识想去拿起来，手指又一次穿了过去。
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着，她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
可这是孩子给她做的饭，给她买的东西。
她怀着悲伤又喜悦的心情，用灵魂的方式，吃下了所有的东西。
她看向孩子，有很多的问题想问。
想问他，她走后，是不是很想她？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她的孩子，哭得那么伤心。
想问他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又觉得，他一个小孩子，失去了妈妈，怎么能过得好？
想问他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事？也觉得不妥，她不敢去想象，那天孩子回来后叫不醒她，伸手摸到她冰冷的尸体时，是怎样的情景？
他一定很害怕吧，又很无措，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能做什么……
太多的问题，最后反而什么也问不出口。
而她的孩子，似乎是知道她想问什么一样，哽咽着，小声的，将这几天里发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仔细的跟她说了起来。
“那天……”
听到孩子说，她逐渐冰冷的尸体，忽然手指动了一下，她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听到孩子小心翼翼的试探，她为他的聪明自豪，又担心他的安全。
听到孩子说，那个人找到了失踪的鹏鹏，她松了一口气。
……
“……她对我很好。”洛星屿的声音很小，“也是因为她，我才能见到妈妈。”
听完了这些天里发生的所有事，她眼里只剩下不舍。
在她离开之后，有一个陌生人住进了她的身体里，她们此前互不认识，却有着相同的名字和相似的样貌。
那个人对孩子很好，处处为他考虑，一点也不比她这个亲妈差。
因此她可以放心了，不用再担心自己走后，孩子过得不好。
于是就只剩下不舍。
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陪孩子了，天很快就要亮了，幽冥的鬼差也差不多要回来将她带走了。
这一走，就是永别。
“我能……见见她吗？”她问。
她相信孩子说的那些话，不是为了让她放心编造出来的，都是真的。
可还是想要见一见那个人。
洛星屿点点头，“我去问一下。”
洛闻书只答应了会让他见到妈妈，并没有说这个，所以他需要询问她的意见。
洛星屿说完之后，走出门，来到隔壁房子，轻轻敲了门。
洛闻书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怎么了？”
“……妈妈，她想……想见你，可以吗？”洛星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许忐忑。
“好。”
于是很快，她就见到了‘自己’。
那个人向她走来，身体和面容，都是她熟悉的样子，那双眼睛却不一样，平静如水，又似乎带了一丝怜悯。
“你好，我是洛闻书。”那个人说。
声音也是她的，但她不会用这种平静的语气说话，也说不出这种感觉。
她看了对方许久，才开口，“谢谢你，替我照顾小屿。”
“还有鹏鹏的事，也谢谢你救了他，不然玉芬姐她以后怕是难过了。”
“都是我应该做的。”那个人说。
她忽然就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还有一点时间，再陪陪孩子吧。”那个人说着话，走了过来，手上做出十分复杂的动作，而后手指在她眉心一点。
“你现在可以碰到他了。”
那个人说完，又回到隔壁的房子里去了。
她回想着刚才听到的话，颤抖着手，小心翼翼的去触碰孩子。
近了，更近了……
她苍白细长的手指，触碰到了人类带着温度的肌肤，那一抹温热，仿佛顺着指间，一下子灼到了她的心脏。
没有实体的冰冷的灵魂，似乎都温暖了起来。
“小屿……我的小屿……”她一把将孩子搂进怀里，搂得紧紧的，“妈妈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撞入熟悉的怀抱之中，洛星屿的身体整个愣在了原地，眼泪却是止不住的又流了出来。
“妈妈……我也好……好想你呜呜呜……”
母子俩拥抱在一起，哭泣着，互相倾诉想念。
洛闻书坐在隔壁房子客厅里的米色摇椅上，怀里抱着一个小碎花的花朵形状抱枕。
摇椅是今天买来的，放在客厅的窗前。
窗子开着，只拉了纱窗防止有蚊虫飞进来。
凌晨的风，吹动白色的窗纱。
她听着隔壁传来的哭声，心里轻叹一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