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怀疑安誉来南城连酒店都不住,天天就住这船上。
浅暖色的灯影下,隔过那古朴的窗棂,她看到外面船头上,安誉的身影依然坐在檀木桌前,背对着船舱,一动不动。
她将外套扣子缓缓地解下。
船舱里没有衣帽架,她只好将自己的外衣折叠起来,放在床尾,而后将托盘里的那套品月色水墨襦裙汉服,熟练地穿戴好。
今晚从文化节的场馆回来时,她的首饰盒与化妆箱,已经让赵珊珊带回钟小楼了,因而此刻她没有梳头发的装备,便对着那暖黄色落地灯的光影,将齐肩的长发简单地挽起,别了个深色的夹子。
灯影下,是船头男人端坐的背影,安静而如这水天一色般的清冷。
她穿着汉服回到船头,在安誉的面前缓缓站定。她是化妆师、是造型师、是服装设计师、是模特……她是全能的钟晓音,是此时此刻的南城月夜下,画舫上的美人。
安誉的目光缓缓落在她身上,没说话,而是拿起那只她遗落的簪子,轻轻地插在她的发髻。
谁都没有开口,这突如其来的近距离接触,仿佛这湖心月色的沁凉空气,一瞬间凝固了般,一如他为她戴发簪的动作,轻柔而小心。
今晚她是汉服佳丽,是旗袍美人,是这水乡古镇之上,最动人的一抹月色。
她将一套汉服和另一套旗袍都试过了,在安誉那专属的私人铁床边换衣服时,她甚至有种异样的不真实感,尽管船头背对着她的男人,十分绅士地没有动,也没有回头。
但却像是有一种说不清的浪漫情愫,悄无声息地在这湖光水色间蔓延开来。
她在心里提醒自己,她是来谈生意的,即便抛开谈生意,她也是来泡资方的,可千万不能被套路了。
于是她穿着第二套晚清样式的宝蓝缎绣提花旗袍,戴着旗头,踩着花盆底,坐在那与这古色古香画舫格格不入的笔记本电脑前,再一次化身社交悍匪,跟小安总大侃特侃了一晚上的生意。
她从十几岁起,就对传统服饰感兴趣了,会自己画普通的汉服图样,会手工制作简单的发簪头饰。只不过那时她父母忙于生意,把她寄养在镇上的大姑家,小地方的同学伙伴们,除了学习和劳动外,没什么爱好,反而觉得闲来无事在纸上涂涂画画的她,看起来有毛病。
那时跟她姑家大表哥还没结婚的表嫂,亲手给她缝制了一套汉服,她喜欢得不得了,每逢周末必然美美地穿着外出,即便被大街上的人当做精神病,也不怎么在意。
当然,为此她表嫂还被她大姑数落了一顿,说给小孩子穿这种衣服太过招摇,又不方便干活。
全家人都觉得她不正常,只有她年长了十岁有余的大表哥,说她穿起汉服来,格外好看。
后来她大学读了设计专业,学习传统文化、服装造型设计与传统工艺,毕业后也与大部分应届生一样,在大城市打了两年工,之后便到南城,开了钟小楼这么一家原创古装工作室。
如今她能够设计出各种各样精美的古装服饰,可年少时她嫂子为她缝制的那套汉服,她依然完好无损的保留着。
这些是她热爱的东西,尽管只是年少时的梦想。
后来在生活的浪潮里浮浮沉沉,她还有理想,还有愿望,但生活所迫,她现在只是一个生意人。
她跟安誉翻手谈梦想,覆手谈生意,顾目流盼,笑靥如花。
当晚,她从安誉的船上离开时,已是深夜了,她没来得及换回自己原本的那套衣服,而是匆匆将衣服塞进随身挎包,穿着那套旗袍,就从画舫上下来了。
“我送你。”
安誉的声音冷冷清清地从身后响起。
“不用啦。”
她笑盈盈地跑上码头,还不忘回头向安小誉同学挥了挥手。她今天心情格外好,安誉可是她的财神爷,今天开幕式不仅买了她两套作品,还有望跟她达成长期的合作,她怎么能麻烦人家再送她回家呢!
从游船码头到钟小楼这条路,她已经走得很熟了。
不过她这念头只持续了十几分钟,从沿湖小路转了两条街时,她就意识到自己实在是有点飘了。
因为此刻她实在是走不动了。
出来时她放飞自我地没换衣服,此刻戴着旗头不说,还踩着花盆底,走了一大段路,脚踝就开始酸痛了。
这个时间已经没有了公交地铁,路段也不好打车,她有心将包里的鞋子拿出来换上,但她今天参加开幕式颁奖,特意穿了双平日里不常穿的细高跟鞋,走起路来还不如这花盆底呢!
此刻她踩着花盆底,一瘸一拐地走在这南城午夜寂静的街道。她后悔了,刚才应该让安誉送她的。
身后,那辆䒾㟆黑色的宾利缓缓停下。
“上车。”
车窗开处,是安誉那张棱角分明的侧脸,映着初冬时节的月夜,显得格外迷人。
她站在车前端详了一会,而后笑着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谢谢你啊,安誉。”
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越来越少地叫他小安总了。
安誉一言不发地启动了车。
此刻她穿着旗袍戴着旗头,坐在这辆南城独一无二的豪车里,暗暗地想,得亏半夜三更这条街上没什么人,否则让人看见了,得说小安总今儿又换了个新的女明星带上车,还是个刚拍完清宫戏的。
昏黄的尾灯渐渐隐没在午夜的月色里,她今天在文化节开幕式上给人做妆发,又参加颁奖典礼,还跟安誉侃了一个晚上,实在是累了,这会儿坐在宾利的副驾,摘了旗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南城的夜晚透着江南小镇的人间烟火气,让她觉得格外安暖。
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到钟小楼的,只记得醒来时,宾利停在她的店门口,而安誉则坐在身边翻阅着一叠工作文件,像是看了有一会了。
好心地没有叫醒她。
此刻见她醒来,小安总头也不抬地说了句:
“明天下午四点来我公司,签服装造型订制合同。”
言罢,还递给她一张名片,这次是真的带着小安总的大名,以及安然集团在南城分公司地址的名片,不是酒店的宣传卡片。
“还有……”
安誉顿了顿,扭头看向她虽然摘了旗头,却依旧明媚如画的清丽眼眸,片刻之后,说了句:
“今天很好看。”
钟晓音愣了愣,安誉夸她好看了?传闻中一向手段严苛、雷厉风行、从不夸人,甚至是有些吹毛求疵,怼人不打草稿的小安总,居然夸她好看?!
她甜甜地笑着接过名片,没有道谢,而是与以往不同地道了声晚安,而后抱着旗头从容下车。
作者有话说:
小安总:她给我画了张饼,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平安夜快乐哟!
第12章
第二天下午,钟晓音穿了身薄羊绒衫、米白色毛呢长风衣,将披肩的长发挽起,特意打扮得比平日正式了一些,按照安誉名片上的地址,提前半个小时,到达安然集团分公司——位于南城市中心的写字楼。
她大学毕业后也打过几份工,参加过不少面试,对于这样的写字楼并不陌生,在前台填写了访客登记后,按下电梯20层的按钮,那里是小安总的专属办公室。
接待她的仍旧是那位满脸喜庆,身材胖胖的王秘书。她到得早了些,安誉还在与下属开会,王秘书客客气气地将她引到会客厅等候,还贴心地奉上了茶水零食和饮料。
独自等候安誉的功夫,她仔细地打量这间会客厅,北欧直线型铁艺家具,黑白色调的装修,无一不彰显着安誉一贯的极简风格。
在安誉的世界里,仿佛没有过什么彩色的装饰。
钟晓音也想不通,安誉这种格调性情的人,怎么会看上她那些花里胡哨的繁杂汉服设计。
他们约定的时间是下午四点,三点五十分的时候,安誉结束了会议。即便坐在会客厅里,钟晓音听也到走廊另一端的大会议室中,有三五成群的脚步声走出来了,其中还夹杂着一众男女员工的抱怨。
“这已经是小安总今年砍掉的第121个项目了,照这么下去,咱今年年终奖不保啊!”
“那有什么办法,我已经连续一个礼拜凌晨才下班了!”
“说实话要不是小安总平时加班费发得大方,我真干不下去了,这天天挨骂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真怀念以前在老安总部门的时候啊,至少没这么苛刻,不过话说回来,冲着小安总三天两头的红包,我愿意挨骂……”
三言两语飘散在20层楼的电梯间里,随着电梯到达的叮咚轻响,声音消失了。
钟晓音听了个大概,她明白了,安誉是个对项目要求十分严格,对下属也相当苛刻的周扒皮,不过唯一的好处是,似乎是个还算大方的周扒皮。
加班、砍项目,但是发钱。
又等了几分钟,那位笑容可掬的王秘书一路小跑进会客厅,来请她去安誉办公室了,她起身刚走到那回形走廊的转角,就看见走廊尽头那间最大的,宛若总统套房般的钢化玻璃办公室大门半开着。
安誉穿一身纯黑的卫衣牛仔裤,反戴着棒球帽,双手抱臂斜倚着那半扇钢化玻璃门,与他一同从里面出来的,是个眉清目秀、笑容甜暖、穿着灰太狼卡通毛衫的俊俏男生。
钟晓音看了那个男生一眼,她认识,他是现今安誉这部古装戏里的男主角——容逸。
当红一线小生,跟安誉一块同是梁子岩所在的那家经纪公㥋蒊司:千程传媒的股东。
只不过,容逸身为顶流一线明星,有自己的专属化妆师,听说一次妆发8000,她是没能耐挣这个钱,只是剧组里打过几回照面。
此刻容逸没看见对面的来人,而是专心致志、声情并茂、绘声绘色地向安誉说着话,确切的说,是演技浮夸、快要声泪俱下地跟小安总抱怨着:
“就那个女人,黄千千,她昨天半夜三更又来找我了,堵我酒店门口,说要么我把千程传媒的股份分她一半,要不然她就天天堵我门口跟我炒绯闻,给我气得差点撅过去……我说阿姨,您的年纪都快能当我妈了,跟我炒绯闻,谁信啊……”
容逸喋喋不休地哭诉了一长串,等到回过头来,才看见就站在几步开外的钟晓音,当下他一秒换脸,洋溢起一个天使小暖男般的官方无邪笑容,不愧是演技一流的大明星。
“我来处理。”安誉云淡风轻地回答了四个字,还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得出两个人应该是很熟络的朋友。
容逸比了个OK的手势,转身离开前,还不忘加了句:
“后天晚上,我请客,别忘了啊。”
“红酒牛排。”
“没问题。”
安誉扬眉浅笑,这是钟晓音第一次看见,安誉这个怼死人不偿命的万年周扒皮,原来在熟人朋友面前,居然也会提出红酒牛排的要求,还会笑!
对于容逸这个顶流大明星,跟安誉是哥们这件事,钟晓音一点也不奇怪,否则怎么可能拍得了小安总投资的古装戏?
不过说起来,她对容逸这个人的好奇,源于她前男友梁子岩。
容逸本身是个童星出道的演员,但就在前两年,却与安誉一块,莫名空降了梁子岩所在的那家经纪公司:千程传媒。
还与安誉分别成为了第一第二的大股东,取代了这家公司原有的那位女老板,黄千千。
当时关于这场权利的更迭,众说纷纭,甚至有人说容逸被女老板黄千千包养了,才得到人家的公司。
后来谣言都不了了之了,唯一的好处是,小安总和容大明星接手了这家公司后,旗下包括梁子岩在内的很多艺人,有更多的机会演出、拍戏了。
从前梁子岩可是很少有机会出头的,看起来小安总和容大明星,真的有在好好运营这家公司。
只不过如今看起来,这场权利的纷争,还没结束。
钟晓音正思索间,容逸已擦肩而过离开了,临走时还不忘向着她和王秘书,礼貌地点了个头。
“进来。”
安誉仍旧倚着那简约又低调的玻璃门,凝眸看向她,不知是先前的笑意未收,还是看见了她心情不错。
她笑着打了个招呼,走进小安总那空旷得宛若跑马场的大办公室内,听见身后刚才还与哥们说笑的小安总,此刻向着王秘书吩咐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
“给老爷子打电话,跟他说要是再不管好自己的女人,别怪我对他其它的产业下手了。”
王秘书连连答应着退下去了。
钟晓音脑海中心念一闪,安誉口中的这个女人,莫非就是刚才那位被容大明星抱怨的、梁子岩的前老板黄千千?
难不成他小安总,和她一样,也有个自家老爷子都管不了的后妈?
不过,倘若真是那样的话,也不足为奇。像小安总这样百亿身家的背景,哪怕老父亲有好几个女人也说不准。
谁知道哪个是后妈呢!
她开始有点同情,家庭关系与她一样一塌糊涂的安小誉同学了。
直到坐在那张足以当个台球桌的宽敞办公桌前,这位被她在心底,默默同情了八百遍的安小誉同学,亲自递过来一份合同时,她才停止神游的思绪。
男人拿着白纸黑字合同的手指,修长好看,指甲也修剪得干净整齐,在黑色运动范儿卫衣袖口的映衬下,有种禁欲而冷清的美感。
得,看合同就看合同,看什么男人的手啊!
她强迫自己将思绪回到合同上来。
这是一份订制古装设计的合同,合同里说明了安然集团在明年投拍的影视项目中,主要角色所需的服装造型:
东汉女性宫装三套,北宋男女常服各两套,晚清后妃常服两套,民国女性旗袍两套。
合同上也明确标注了每套造型交工的期限。
看来小安总明年投资的作品不少啊!
她仔细看了一会合同,不由得抬起头,单手托腮去看面前男人清俊的侧颜。
不得不说,安誉长得真好看,英挺清俊的眉宇,棱角分明的下颚线,如同工笔画般精致立体的五官,这骨相不当明星出道,实在是有点可惜了。
不过作为一名投资人,传说中的甲方爸爸,这半个娱乐圈的明星,都是给他打工的,还有什么可惜的啊!
不行不行,格局小了。
原本钟晓音只是想勾搭一下安誉这位资方大佬,气一气她那个挨千刀的前男友梁子岩。不过现今看来,勾搭小安总这件事,还挺有意思的,虽然还没一起共进晚餐,但她合同订单都拿到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