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要瞒着前朝后宫的许多双眼睛,不得不出此下策,要委屈了她…
“委屈你了。”
“外祖父年事已高,又经历明府变故,若有言语冲撞,请皇上不要与他计较。”
先收朝政,再收兵权,才能将盘根错节士族门阀拔起。明丹姝知道他此时是求贤若渴,更甚久旱盼甘霖。
外祖父退隐这十数年,眼看着门生、故友、亲人接连成了皇权士族博弈的牺牲品,难免心灰意冷。
起身替他换上侍卫衣着,巧笑倩兮地说着顽皮话:“历来祸水妖妃唯美人当得,皇上是承认臣妾是美人了?”
“甚美。”
祁钰穿着侍卫服制掩人耳目,潜夜离宫由刘立恒伴驾亲赴河阳。
梁济与陈瞒在承明宫外面守着,佯作一切如常,除了…
次日,梁济站在太和殿前,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郑重其事宣道:“皇上有旨,今日休朝!各位大人于廊下用膳后,便散了罢!”
“休朝?” 底下众人交头接耳,这非年非节的,也没听说宫里有什么异动,怎么就休朝了呢?
“诶诶诶!梁公公留步!” 吏部尚书许易行拉住梁济,悄无声息往人手里塞了锭金子,探听道:“今日为何休朝啊?”
要知道皇上登基这半年,不过上月春节前后按常例休沐,却仍是日日召臣议政,今日不对劲啊!
“许大人。” 梁济不动声色将金子揣进衣袖里,反正皇上说了,这几日有人给他使银子问话,来者不拒!
按照瑜昭容方才教他的说辞,意有所指:“唉!皇上的私事,咱家做奴才的也不好说什么!”
“私事?” 果不其然,许易行一副听懂了门道儿的了然神色,拱拱手道:“多谢梁总管。”
四周的人都竖起耳朵听着动静,闻言是如出一辙的惊诧。
“难怪,听说昨日晌午皇上召瑜昭容御书房伴驾,到现在人还未出来。” 许易行见梁济离开,快步追上前方的徐鸿嚼起舌根。
“这是御史台该操心的事。” 徐鸿斜眼瞥了一眼身边路过的御史大夫宋思源。
谁料宋思源目不斜视,连眉头都未皱一下步履生风走了过去,嘲讽道:“河阳民不聊生,徐大人先管好户部吧!”
“斯文败坏!成何体统!” 御史中丞季绥府里养着十六房姨太太,比皇上后宫里的妃子还多,此时倒是义愤填膺,张口闭口不离斯文!
没听出徐鸿故意奚落宋思源的意思,反倒当了真,寻思如今皇后是徐氏,讨好道:“下臣明日便上谏皇上严惩瑜昭容!”
“你有脑子没有?” 徐鸿皱眉睨了季绥一眼,甩袖离开。
季绥是他夫人的堂弟,季氏先祖在先朝当年好歹是一国宰辅,百余年过去,子孙后代脑子都被江南雨水淹了不成?
御史台虽有上谏君王的职责所在,可事情不过分,哪个没事闲得揪着皇上的后宫不放?不是找骂是什么!
何况皇上如今只休朝一日,谁又能说些什么?
“这…怎么生气了还?” 徐、季、吴、佟四门向来是在朝上同气连枝,徐家掌控大齐财政命脉,佟家手握兵权,吴家在江南广纳门生子弟。
季家是丰王的外祖,徐、佟两家临阵倒戈扶当今皇上登基后。丽贵妃被赐死,丰王圈禁,季家自此一落千丈,成了四门中最势弱的。
“只季大人一张嘴,皇上倒不一定放在心上…”许易行蔫坏,故弄玄虚道。
“一张嘴?” 季绥反应慢半拍,兀自嘀咕着半刻,才恍然大悟!
那还不好办!多几张嘴就得了呗!
于是当日,京中添油加醋的流言蜚语长了翅膀似的,茶楼酒肆,街头巷尾,对皇上为了新进宫的瑜昭容罢朝的事儿议论纷纷。
才子佳人本就是最卖座的话本子,加上皇室这层神秘面纱更是引人眼球,在有人着意推波助澜下…
多少人信誓旦旦,这位昭容娘娘在百戏班时便如天下下凡一般!进宫月余便破格连升为嫔位之首,兰林宫大火也是因为皇帝的红鸾星动…对她的身世编出了百种花样儿,传得神乎其神…
东街琴台街的画坊抓住了商机,及时做起了贩卖美人画像的生意,一时洛阳纸贵。
红鸾星动的皇帝本人,快马加鞭跑了一日一夜到了河阳城门口,远远见一驾风尘仆仆的马车也堵在城门口给城外的逃荒的难民分发粥粮。
“好像是程府的马车。” 刘立恒掌管京畿治安,对各府车马了如指掌。
“走,上前看看。” 祁钰引马上前。
河阳府的状况,比他所想更糟糕得多。帝王居庙堂之高,耳目虽广布天下,可地方官员常常为了政绩,只报喜不报忧。他便以为天子脚下所见富庶安逸,即是天下百姓所得。
河阳与京城不过相距三百里,百姓一个个面黄肌瘦,景象与京中大不相同。那更远的州府呢?江南、东域、西北,大齐的百姓到底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慢慢来!别挤!都有!都有!” 身着青灰素袍的中年妇人,中等身量,脸色挂着舟车劳顿的疲惫,但是两眼却非常有神采,显示着零星的活力。
“皇…五爷。” 刘立恒磕磕绊绊改了口,回报:“好像是程相夫人。”
程立夫人袁氏,早年是京城天字一号楼的厨娘,心眼好,给当时尚且是寒门学子的程立做了一碗热汤面。
程立金榜题名后,攒了六个月的俸禄拼拼凑凑置办齐了聘礼,如愿将袁姑娘娶回家做娘子。
宰辅惧内的名声传遍京野,程立本人却甘之如饴。穷学生竹竿一样的身材,被擅厨的袁娘子喂得一家大小各个圆鼓似的。
袁氏带了两车的馒头粥饭,站在车辕上给灾民们分发。登高看远,见到下方的皇上…了然一笑,动作利落翻身下车。见礼:“五爷。”
“有劳程夫人。”
程立这些年有意放权,看似于朝政党政退避三舍,可到底心中牵挂着百姓。
“不算什么,许久未出京,见见外面的风物人情。”袁氏言笑晏晏,与皇上回话时也很是随和自在。绝口不提灾情,言语中亦无悲叹之意。
“老头子去了刘阁老府邸,这会子怕是要吃闭门羹了。”
早年在朝上,明章与程立一文一武,脾性一个温和圆滑一个纯直刚烈,互相看不顺眼。程立觉得明章奸滑深沉,明章觉得程立口无遮拦。
刘阁老自然向着女婿明章,可没少给程立气受。
祁钰将刘立恒留下与府尹同帮程夫人安置灾民,自己则打马向刘府奔去。
临近细看…果然,堂堂一国宰辅此时正坐在刘府门前的台阶上,手里握着半个馒头狼吞虎咽啃起。
“程卿。”
程立抬头如同见了救星,将馒头揣在兜里,碰了一鼻子灰抱怨道:“皇…五爷!那老东西简直是倔驴一头!”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河阳
祁钰抬眼看着刘府的门庭, 坐北朝南,方方正正,与过去并无二致。不似京中官宅高墙深院, 清灰色的泥墙比他身量高不了多少, 抬手一撑便能上去。
事实上,他也这样做了…
“皇…五…五爷…” 程立这辈子做过离经叛道的事儿多不胜数,却都不及眼前一幕来得让人惊讶。
皇上纡尊降贵到臣下家里,无仪仗相迎便罢了,怎么还…做这起子翻墙过户的勾当。
目瞪口呆看着皇上递过来的手,迟迟不敢握上去…
虽然卸甲归田后饱食终日, 圆润了许多,可到底年轻时也有过弓马娴熟的底子,翻座矮墙也不在话下。
祁钰轻快跳进院落, 看着一如旧日的古朴陈设, 恍然间似乎回到了十七年前老师初次带他到河阳那日…
那天是正月十五, 老师站在城楼上,与他看着下首人流如织, 星火耀耀。豪情万丈:“子意,目所能及之处,皆是你的臣民山河!”
子意…老师走后,五年里再无人唤过他的表字。时移世异, 今日河阳民不聊生,再不复当年盛世图景。
在宫里,明章的形象逐渐缩微成他江山蓝图里的里程碑,想起的皆是过去耳提面命的治国安邦之策。
许是近乡情怯, 自打进了河阳府, 他过去五年里刻意按耐住的孺慕之情, 对明家满门抄斩那日的痛悔失憾,便如决了堤的洪流一般涌上心头,不忍回首…
扛着锄头,农夫打扮趿着鞋走过的中年男子看着墙头下的两位“不速之客”,失神发愣了许久,才急忙上前:“草民刘吉,给皇上请安!”
此人正是刘阎得长子,皇上前些日新封的工部监事,刘吉。
“哼!” 程立看着方才将自己拒之门外的人,翻了个白眼轻哼一哼:“我说皇上会来你还不信,可有匡你?”
“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
祁钰看他只身着粗布衣衫,挽着的裤腿上都是尘土泥灰,便知方才来路上难民所说刘家为河阳府供菜放粮,所言非虚。
并不计较他失迎,反而心下感愧,问道:“刘阁老可在府中?”
“在…” 刘吉见他风尘仆仆,亦知其奔走辛苦。联想发到河阳府缺斤少两的救急粮食,心下叹息,若非朝局真到危如朝露的时候,何须劳动天子亲赴?
犹豫片刻,轻叹一声,“皇上虽草民来吧!”
祁钰随他绕过前院,印象中小桥流水别具匠心的精致后园,变成了眼前用茅草搭成的巨大暖房。
“这是…”
“饥荒自去岁初春便有势头,只是那时…先皇病危,户部的银粮总是难以到位…” 准确说是,丰王与东宫争储势同水火,京中朝局动荡不安,哪还有人顾得上百姓收成好坏。
刘吉只言简意赅揭过不提,解释道:“父亲眼见春旱,官府粮仓难以为继,便潜心研究农务,请人从边境购置种子,教百姓们种植耐旱的红薯。”
河阳府饥荒虽然持续一年不见转机,可饿死的百姓数量不过往次饥荒的半数,便是多亏有去岁一季红薯收成供百姓们勉强挨过冬日。
“这满地牛粪是做什么的?” 程立听后心中震动,却不敢再火上浇油谈论灾情。
要说这事也确实不怨皇上,先帝病得十分突然,丰王党羽对皇上亦是步步紧逼,腹背受敌囫囵着保住太子之位。
先帝猝然驾崩,丰王带兵离京,东宫是临危受命登上皇位。何况这些年来内有党争外有戎狄,先帝执政后期昏招迭出,大齐朝政的底子虚耗透了。
便是如今…兵权三分,皇上握在手里的还不到三成,推行政令还要看士族的脸色,能做到如今这地步已是不易。
“这也是无奈之举,利用牛粪在暖房中发酵后产生的热量增加地温,勉强能种抗寒的白薯。为了防止倒春寒,便在席田上搭盖草棚以抵御霜冻。”
刘吉带着二人绕过暖房地面上铺着的牛粪,继续边走边说。
“河阳府官仓和我府的余粮到去岁冬至就见了底,天寒地冻的又没法子再行耕种,父亲只好将府中后园推倒,做起暖房栽种作物。”
“河阳府二十六县,这区区数亩土地,哪里够啊!” 程立出身小农之家,在心中飞快算了笔账,如今白薯亩产不过百余斤,刘府后园说破天不过两三亩地,满打满算能产三百余斤。
“杯水车薪,聊胜于无。” 暖房深处是最近正在成收的白薯,地面被人来人往踩得很是泥泞,实在不好落脚。
刘吉挡住二人:“里面气味不佳,皇上在此处略等等,草民去请父亲来。”
“皇上,您…” 刘吉转头在看,皇上已经脱下了骑靴,如他一般挽起裤腿换上旁边沾着泥土的布鞋…
刚要出言劝阻,便被一旁的程立拦住。
祁钰一言不发推门进入暖房,刘家众人皆在地头劳作,半人高树枝编成的篮子里都是新泥未清的白薯。
穿过成垅埋在地里的白薯,走到最里面躬着背锄地的白发老者面前,嚅嗫片刻竟无言以对…“刘阁老。”
民不聊生,便是天子失职,刘家这是在替朝廷做事,令他无地自容。
刘阎须发皆白,许是常在田间劳作的缘故,从前妙笔生花的书生手,今日遒劲皲裂如老树一般。
闻声回过头来,额间还挂着汗珠,精神矍铄…看了他半晌,目光又扫到身后挤眉弄眼的程立…
淡淡道:“当官救不了百姓,贵人回吧!”
“父亲...” 刘吉话到嘴边又被程立挡住。
“去干活吧,几百张嘴等着吃呢。”
祁钰不知此时该以何言相对,甚至无法辩解推咎说自己不知河阳灾情如此严峻…跟在刘阎的锄头后面,将翻出的白薯一个个捡回篮子里。
一国之君受百姓奉养,却困于朝堂斗争以至民不聊生,是他无能,万万难辞其咎。
“快起来!” 几人相对无言劳作在田间地头,忽然又一十分慈爱清亮的妇人嗓音传来,不由分说拽着祁钰的胳膊将人拉了起来。
身材粗短健壮,神采奕奕的打量着,对刘阎笑骂道:“死老头子!这样俊俏的孩子你也舍得使唤!”
刘阎闻声回过头来,扔下锄头到一旁牛饮解渴。
“五爷,这位是家母。” 刘吉出声引荐道。
家母?程立云里雾里,刘阎的原配贺氏二十余年前便撒手人寰,他也曾见过的…这又是哪位?
“民妇孙氏,是河阳人。” 如此自称,这老妇人显然是刘阎的续弦夫人,只是观其长相…像是穷苦人家劳作出身。
孙氏很是自来熟,拿过热毛巾亲力亲为替祁钰净手,热心道:“你这孩子心实,这老倔驴惯会使唤人的。”
“母亲,这位是京中来的贵人。” 刘吉以为孙氏没眼色,并未看出皇上的身份,再出言提醒。
“官府的粮食这些日子陆续到位,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初春又下了几场雪,田地喝饱了水,来年便不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