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笑着颔首,又捧了盏热茶放到他手里,温声软语问道:“丹姝在京中可好?”
既然问到了丹姝,显然孙氏知道眼前人身份的。程立在一旁留心看着,暗笑:这刘家…又是藤条又是甜枣,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五爷,请随老朽来。” 刘阎转身带着祁钰出去,罕言寡语走到前院的书房里。
阖门,毕恭毕敬行大礼:“老臣只皇上此番来意,迟迟不赴京亦非不识抬举…”
“阁老快快请起。” 祁钰还未待人跪下,便将他扶起。
“边境兵拏祸结,河阳民生凋敝,是朕有愧老师当年教诲。”
“大齐苦于门阀横行苦矣,并非皇上之过。” 刘阎视线随着他掠过后面的牌位,痛惜之色一闪而过。“老臣年迈,实在不堪为用。”
他待明章既为半子,亦是爱徒益友。白发人送黑发人一遭,彻底断了他对朝局的指望。
“明家之难,是朕无能。” 祁钰经方才所见种种,实在如何也端不起君主颐指气使的姿态来。
“皇上如此,老臣万不敢当。” 刘阎看到眼前的年轻人,恍然又想起先皇刚登基时摩拳擦掌,意气风发的模样。
可结局又如何…郑国公府死于莫须有之罪,先皇改革屡屡挫败最后只能装聋作哑,为青史虚名妥协…
人呐!要想在这世道好生活下去,最后都会变自己最痛恨的样子!
闭目,缓缓道:“明章…是他痴,妄图以一人之力,实现百年未竟之功。”
先皇与郑国公府、明章与东宫、旧例在前,焉知今日眼前人不会重蹈覆辙?
事不过三,他不怕后人评说河阳刘氏是贪生怕死之徒。
为了与门阀士族的斗争,死了太多人了,他不敢再为皇家虚无缥缈的雄心壮志,重复经历失去挚友儿女的锥心之痛。
“皇上今日肯来此,他也算未看错人。” 刘阎转身从书柜的暗格里抽出一纸书信,交到他手中。
离开前,回首看着孤立无援的年轻帝王,到底于心不忍…
犹豫再三,只留下一声叹息:“丹姝那孩子重情,莫负她。”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眉目
皇上带着程立走出刘府大门, 临走前给刘吉留下一方御赐令牌,地方官见之如天子亲临。
刘吉此人本就不善言辞,只在工事学问上认真, 站在门口望着皇上打马离开, 也说不好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拿着令牌回到后园暖房,欲言又止几番,也没说出个究竟来。“父亲…这是皇上留下的。”
刘阎回头看了一眼,又不吭声闷头继续锄地。
倒是夫人孙氏,当仁不让接过令牌怼到刘阎手里,“大不了就一颗脑袋的事儿, 这饥荒死了多少人,你怎么越老越活回去了!”
“你懂什么!” 送走了皇上,刘阎显然心里也不好受。他虽远离朝堂, 可京中的风声是一点没落下。
皇上如今处境艰难, 门阀不除, 官场任人唯亲,改革寸步难行, 最后受苦的还是百姓。
可是…今日情景,与当年先皇请郑国公府冲锋陷阵时,何其相似。
摩拳擦掌的年轻帝王,奋不顾身的臣子, 最后换来的不过白骨露野,血流成河。
郑国公、恭怀皇后、明章、他的小女儿、外孙…他活了七十年到今日,早已不惧死,却实在不忍再为亲人挚友收尸了。
孙氏顺着刘阎的视线望过去, 看着一旁玩闹的小孙女。
她走过去, 将小孙女抱在怀里, 随意坐在田埂上娓娓道来:“祖母儿时,长在河阳府北边的远山里,没有路,乡亲们的山货卖不出,孩子没书读,只能靠天靠命活着。”
“那祖母是怎么到这里的呢?” 小孩子以为是在说故事,乖巧问道。
“后来,翻山越岭来了个县官名叫赵为宣,他带着乡亲们凿山开路。” 孙氏替小孙女将散开的发辫重新一缕一缕编好,也不看刘阎神色,自顾自讲着:“路一寸一寸修了七年才有了点眉目,只可惜好人不长命,他在干活时摔下山崖丢了命。”
“那后来呢?”
“县令虽然不在了,可最难修的那段路却趟出来了,乡亲们一代跟着一代,竟真将这条坑坑洼洼的山路凿里出来。” 孙氏眉眼含笑,有着温柔而强韧的力量。
“正因为有了那条路,祖母才能坐在这给你讲故事啊!”
“你教孙儿们读书时,整日念叨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孙氏抬眼看着刘阎,暖房里一直没出声的刘家子孙们不知何时都聚了过来,静静听着她说话。
“我不懂朝上的大道理…却知道艰难的事总要有人出头去做,正因为前人都倒下了,活着的人才更要将事情做完。不然岂不是前功尽弃?”
刘阎环顾四周,他此生养育二子一女,皆是细心教养,曾几何时亦是寄予厚望。
掌上明珠刘桑苓,随夫君明章满门抄斩,自死不曾言及悔意。
“人皆有私,你怜惜子孙不欲上京…可又有问过他们甘愿否?”
孙氏想起这月余来,宫中、北境每隔几日便有消息传来为那两个孩子报平安。缓缓道:“丹姝在宫里,继臻在军中,你真能撒下手不管不顾?”
“父亲,” 刘吉与刘昌两兄弟拉着家眷跪在刘阎面前,掷地有声:“皇上亲自入府相请,此等心意,为人臣者纵九死亦不言悔。”
他二人在十九年前毅然放弃仕途,随父亲远居河阳,如何不是对朝局失望透顶。
新皇翘首以待贤臣,他刘氏如何不是盼圣主如枯苗望雨。
这局棋,总要下过才知输赢。
刘阎默默无言转身离开,佝偻着的腰背似负千斤重担。
“父亲!”
“皇上此时应是去了县衙,” 刘阎顿住脚步,抱起懵然无知站在一旁的小孙女,长舒一口气:“你二人换身衣服,去吧…”
祁钰出了刘府带着程立直奔县衙,面上浮着一层无法抑制的怒火,像沉雷一样滚动着。
他自登基来,一共三次下旨从京中和附近各州府调粮与河阳,算上前几日差黄白以承平票号之名赈灾,一共四次。
可依方才刘吉所言,河阳府只在前几日收到了承平票号一次大批量粮食,其余几次不过杯水车薪,百姓们靠着官府粮仓和刘氏家仓苦苦支撑近一年。
“程立,河阳府太守是何人?”
“赵孟白,此人是先帝朝十六年的进士,自入仕便在河阳府当差,也是这几年才升迁为太守。”
程立自打出了刘府,一颗心就悬着。粮食发不到百姓手里,不仅是朝廷政令不通的事,怕是还有各级官府一层一层扣下来的缘故…虽不知赵孟白此人如何,但河阳府的府衙定是脱不了干系。
要知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皇上此番出京只带了个刘立恒…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下了马,程立犹豫再三还是拉住皇上:“皇上,要不咱还是先回京,再颁旨与钦差大臣过来详查。”
“若是朕亲临都查不得的事,再派何人来啊?徐鸿吗?” 祁钰心如明镜,徐鸿贪墨,不仅是为了他这一门一户。而是在用朝廷的钱,养着江南四大门阀和身后的蛀虫们!
改朝换代有何惧?对他们来说,只要自身不倒,在扶起个傀儡政权是易如反掌的事。
“何人来此放肆啊!” 有衙役懒洋洋出来开门,还没等二人张嘴,便说着熟套的官话应付事:“没粮!没粮!说了八百遍了!”
“放肆!” 程立见这衙役肥头大耳,满身懒肉,哪里有半点忍饥挨饿的样子。
拿出随身携带的中书玉令,正色道:“你们府尹呢!”
“这什么玩意儿?” 衙役哪里认识京中官场上的东西,程立这中书丞相的令儿,在这可叫不响了!
回头喊道:“李师爷!劳您过来瞅瞅!”
“谁啊!连饭都吃不饱还有心来这打官司!” 里面来了个獐头鼠目,锦罗玉衣打扮的人,懒洋洋走到门前接过程立手里的令牌。
眯缝着眼看了良久,大惊失色:“小的该死!不知丞相大人远道而来!”
“赵孟白人呢?” 程立问道。
观其人,果然如他所想,这河阳府衙也不干净。
“赵孟白?” 师爷皱眉,像是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此为何人似的…片刻,又磕磕巴巴回话道:“赵…赵…赵赵…赵大人不在。”
对着身后的差役挤眉弄眼,“还不快去将赵孟…赵大人找回来!”
祁钰看着眼前不过一个师爷都能锦衣玉食,这赵孟白其人,也可以想见了。
“走吧!随他去看看。” 与其在这空等,倒不如亲自去探探底。
“是。” 程立狠狠剜了一眼那师爷,纵然心里早有准备,但眼见河阳观复如此还是痛心疾首。
大齐…建安城锦绣之下覆盖着的山河,满目狼藉啊!
语气不善与那衙役道:“带路!”
这衙役见师爷如此卑躬屈膝,便知这二位定是个大官,打着颤儿问道:“师爷…我去哪找啊?”
“啧!” 师爷颐指气使,凑近衙役压着嗓子道:“还能在哪!洒金巷里面的难民院呗!”
“二位随我来!”
“丞相…” 师爷原本就是个投机取巧之徒,惯会阿谀奉承,自言自语念叨着关上府衙大门往回走。
电光火石见忽然察觉出异样来…程立对那年轻人如此恭敬,难道…突然慌了手脚:“来人!快来人!”
“怎么了!怎么了!” 后院跑出几个满脸横肉的酒囊饭袋来。
“鸽子呢!鸽子呢!”
师爷慌手慌脚写了一张字条塞进信筒里,绑在衙役着急忙慌抱过来的信鸽腿上,撒手放了出去。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快点飞!”
京中,明丹姝窝在承明宫里百无聊赖,寻思着梁济与她说起这外面的动静。
两天了…皇上史无前例连着罢朝两天,瑜超容自前日入承明宫便未再出来。
外面炸开了锅,甚至御史中丞将事情捅到了太后那!
“得想个法子才行…” 明丹姝喃喃自语。
一日两日到还好应付,若三五日还不见皇上人影儿,难免让人疑心。
“瑜主子,皇后娘娘来了。” 梁济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出…却没料到来得这么快。
“知道了,你先拦一拦。”
明丹姝侧手取下发簪,青丝半散。起身到镜前,捏了点子玫瑰胭脂擦到面颊耳尖,又用作势打了几个哈欠端得泪眼朦胧…
搭眼一瞧,面若红霞,眸含秋水…恰似云雨初歇。
“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 梁济深吸一口气,碎步上前迎了过去。
“本宫来瞧瞧皇上。” 皇后佯作不知这几日风波,越过梁济径直走向主殿。
“皇后娘娘且慢,” 梁济笑呵呵绕到人前半步拦住,公事公办:“皇上有旨,不许任何人打扰。”
“皇上已罢朝两日,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事。” 皇后像是打定了主意非要进去不可,
“前朝后宫物议沸腾,本宫总要亲自见了皇上圣躬康健才安心。”
“皇上有旨…”
“呵呵…” 梁济话未说完,里面传来女子甜腻的娇笑声…明丹姝披着皇上平日里常穿的乌裘大氅,只露一截雪白的脖颈,隐约可见其上点点桃花…
“若不是皇后娘娘话说得这样正义凛然,妹妹倒要误会娘娘吃味了。”
“瑜昭容…这是在前朝,你如此…成何体统!”
“皇上让臣妾问娘娘有什么要紧事?”
“臣妾担忧皇上圣体!” 皇后又上前一步,朗声对着内室请见,试探道。
“娘娘是说…臣妾侍候得不好?”
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真似春雨打了娇花,媚态横生。
话落,退开半步让出路来,笑盈盈道:“皇后娘娘…要一起吗?”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寒蝉
“就这么走了?” 长乐宫太监贾三一看着皇后脸色气得铁青, 铩羽而归,不甘心问道。
“不然呢!她那样说,本宫再进去, 成什么了!” 皇后步履匆匆, 面上还带着羞臊。
自觉如此落败有失身份,却无论如何迈不出踏进承明宫那一步。
“贱人不要名声,本宫不能不要!”
“…是。” 贾三一不着痕迹摇了摇头,微微侧过头去看向身后站在承明宫前不动如山的瑜昭容。
皇后…还是太嫩了些。
这…就走了?梁济与门口的陈瞒面面相觑,这么三言两语,就给皇后挡了去?
老实人陈瞒虽然觉得她方才的话…有些不成体统, 但胜在有用啊!
又瞥了一眼笑里藏刀的瑜主子,打了个寒颤。嘶…女人好可怕。
明丹姝看着渐行渐远的背影,勾了勾唇角回到内室。这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处…她太了解徐方宜了, 空洞愚蠢却从来自视甚高, 奉其世家贵女的名声若神明。
“梁济, 替皇上宣太医来。” 她一直想着要再找个什么由头再遮掩几日,方才经皇后这么一闹,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奴才这就去。” 梁济不多言不多问,皇上有旨,这几日承明宫一应大小事宜,都听瑜主子的吩咐。
赵太医告老还乡, 如今皇上的脉案都有孙景孙太医负责,迟疑片刻还是问道:“娘娘…可有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