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选?” 明丹姝若有所思看着梁济,这话…是无心一问,还是替皇上探查她在宫里的人手?漫不经心道:“你看着办就是。”
不多时, 孙景带着药箱进入承明宫, 近一个时辰才出来, 缄口不言。
皇上宣太医的消息,又飞到了徐府的案头上…
“扭了腰?” 徐鸿听见徐知儒回报来的宫中消息,露出难以置信的荒唐神色,复问道:“皇上扭了腰?”
“是,” 徐知儒说起这事也是面露尴尬,轻咳一声,说得煞有介事:“宫中递出的消息,皇上…咳…房事剧烈所致。”
皇上素来勤勉克己,过去连入后宫的次数都是能少则少,怎么会突然如此荒唐?
转念思及瑜昭容…的确是个难得的人物,否则他当初也不会忌惮至欲将其娶进徐府为己用…
这事…既突兀但细想又合理,英雄难过美人关,古来皆有之。徐鸿将信将疑:“皇后可去过承明宫看过了?”
“皇后娘娘去是去了,只是被挡在了门外…” 徐知儒将传话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消息,又添油加醋复述给徐鸿。
“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皇上不欲张扬似也情有可原。”
“继续让人盯着!”
“儿子知道。” 徐知儒应声欲退下。
“等等!河阳可有异动?” 徐鸿很是谨慎,皇上盯着河阳饥荒不放,已几番在朝上与他敲打。
原本以为丰王不好相与,东宫温吞,不过是仗着明章和骠骑将军府的实力容易拿捏,登基后却逐渐露出扮猪吃虎的真面目来。
他如今倒有些后悔当年与太后交易…
“暂无消息。”
徐知儒低眉敛目走出书房,绕过侧墙想起徐鸿方才的问话忽然转身快步去了信房。
迎面正碰上收信小厮拿着河阳府的飞鸽传信,挡住人的去路,不苟言笑道:“我替父亲来取信,交给我吧。”
“这…” 小厮犹豫。
非他不信少爷,只是老爷前几日下朝后特地交代过,河阳府来的一应信件由他亲自送到书房,不得经旁人之手。
抬眼再瞧少爷神色…将尚卷在竹筒中的信条递了上去。
老爷素来对少爷最是器重,何必为了捕风捉影的事得罪了徐府来日的主子。
“有劳少爷。”
徐知儒将不过拇指长短的小竹筒手下,转身离开又照原路向书房走去。
寻隙四周无人,闪身躲进密密麻麻的柳条掩映着,少有人迹的小路,借假山掩映拆开信筒,果然…里面写着:皇上和程立来了河阳。
思忖片刻,慢条斯理沿着字条边缘整整齐齐撕下一截儿,扔进水洼里碾碎化了字迹,只留下“程立来了河阳”几个字。
刚欲抬腿回书房…忽然听见身后似乎有断断续续压抑着的…女子细喘声。
世家大族的公子们在成年后都有通房使女教导风月,徐知儒向来洁身自好,受慈云大师教导君子四则四诫,不是游走于欢场里的人物。
一时不及反应,又压低脚步靠近了些许。
两片假山之间有一道半人高低的缝隙,徐知儒弯腰看进去…山石中空,里面原来竟有洞天。
中年男子身着褐色锦衣,随动作起伏露出半张脸…正是徐府的管家——徐勤。
压着粗气,调情:“今日夫人为何如此急色?”
“那老东西这些日子辍朝在家,想死我了!” 夫人?至于这女子,正是徐鸿发妻,皇后生母——季氏。
季氏养在娘家时贵为嫡女,千娇万宠,刁蛮跋扈。十五岁嫁给徐鸿后互不合意,夫妻感情淡薄。她做出此等荒唐事虽意料之外,亦情理之中…
好一对野鸳鸯!徐知儒的眼睛安静地弯起,转身走出小路,屈身擦去鞋边沾着的污泥。
回手很是“贴心”地将栽在盆里,足有半人高发财树挪过来堵住小路。
偏着头,似乎在笑,喃喃自语走回书房:“有趣。”
这厢,祁钰带着程立随衙役七拐八绕前去河阳太守赵孟白所在的洒进巷。
一路上所见百姓,个个面黄肌瘦、鹄形鸟面,街头巷尾商铺凋敝,唯一开着门的是一家名为百草堂的药铺。
“二位大人,到了。” 衙役见风使舵陪着笑脸。
“哪个是赵孟白?” 程立早年在军中,后任中书又有一搭没一搭地参政,对地方官员并不熟悉,一时也想不起赵孟白是什么模样。
“赵…赵大人…” 那衙役挠头,环顾四周人来人往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荒唐!” 程立显然也看出了他竟不知赵孟白其人样貌!是赵孟白玩忽职守不曾上衙,还是太守之位与人鸠占鹊巢,便不得而知了。
“五爷!” 见皇上已冷着脸色先一步向难民院进去,也顾不得眼前的芝麻绿豆,赶紧跟了上去。
齐,素以大国自居,户部年年缴上的税收账册、兵部的征兵人数、礼部操持国宴之歌舞升平…处处彰显着盛世的国富民强。
可实际呢?
祁钰看到躺在破屋烂床间的幼童,寸步难行…
他们泪痕满面的在饥寒交迫之中濒于绝望的脸色,无声胜有声地质问着,为何如此国之不国!
他们本该天真清澈的眼睛,因为饥饿泛黄,眼眶深凹像是盛着脓水的窟窿。
读书识字的声音,已退化为只管要求食物的哀啼。
刘家再三推拒入朝,作为君主,他心中是有怨的。可此时…却只觉羞愧难当。
官不似官,民无民生,如此世道,忠臣如何不心寒?
“赵孟白!” 他朗声喊道,力道万钧似沉雷滚滚。
蹲在床前正给孩童喂水的男子吓然回过头来,端着碗的手指因常年做粗活,指甲外翻。
一身灰色的粗布衣衫,衣领黝黑露出几块打成缕的碎棉花,春寒料峭时还穿着磨破露着大脚趾的布鞋。
微有些木讷,言语可见是好生受过学问的:“在下赵孟白,公子何事?”
“随吾来。”
“这…” 赵孟白见来者衣着气度不凡,却摸不着头脑犹豫并未跟上。
程立见状,拿出中书令牌拍到他手里,又附耳说了几句。
赵孟白眼神忽如旭日破云霭,连连说了几声好,连手里的旧碗都未及放下小跑着跟上。
祁钰找了见角落里空着的厢房推开门扉上的厚灰进去,回头吩咐程立:“在外面守着。”
“微臣赵孟白!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孟白见到祁钰俨然如同得遇救星,当真是做到了五体投地。
“赵卿平身。” 祁钰亲自将人扶起,“此中民情,为何不上报朝廷!”
“皇上!” 赵孟白涕泗横流,其中委屈痛心断非三言两语可概括:“这河阳城的灾情,若非皇上亲临所见,微臣拼命也难将奏报送入京中!”
他这半年来,几乎每三日便休书一封送入京中,却皆是石沉大海了无音讯。
“你身为一方太守,为何不在府衙主事?” 赵孟白言尽于此,他又有何故不明。
就连他一国君主的圣旨,都能被士族下臣视若无物。徐鸿胆敢在朝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搪塞差事,事关河阳真实灾情的奏折自然也被筛了出去!
“微臣虽未河阳府一州之长,却是呼而无应,名不副实。” 赵孟白声音平静自持,不卑不亢。
“河阳府其下二十六县,县令攀附门阀者甚半,余下众人位卑言轻,敢怒而不敢言。就连臣之太守府衙,亦被恶官爪牙所占。”
赵孟白早年进士出身,通朝局,自知如今天下苦于门阀党争,皇上亦左右掣肘。
只是…
“这便罢了,不过官位虚衔矣!只是皇上…您的百姓们正在被活活饿死啊!”
第38章 用药
祁钰带着赵孟白走出洒金巷, 迎面碰上了闻讯而来的刘立恒、刘吉刘昌兄弟二人,以及灰头土面脸色比百姓好不到哪去的张昭和褚浒。
“臣张昭、褚浒给皇上请安!” 几人拐到僻静地界,见君臣之礼。
二人显然是不曾想见圣躬亲赴河阳, 再看他脸色不虞, 便知赵孟白已将此地诸情交代清楚。
“张昭!你来此近一月,府衙情形为何不报与朕?” 河阳饥荒是天灾,可任灾情发酵至今却是人祸。
天灾不过一时之难,祁钰更在意的是一府太守难局其位,官场腐败营私。
“皇上…” 张昭耷拉着脸,来河阳不过月余, 却仿佛苍老了十数岁,为难道:“非臣不报,而是…此间牵涉之人甚广, 臣有心亦无力啊!”
他不过工部主事, 不在其位而难谋其职, 根本插手不进河阳府衙的人事调动。姑且不论官场上的蝇营狗苟,就连兴修水利这桩本事施利百年的工事, 都因动了地方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而屡屡受挫。
何况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河阳城里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京中人的耳目。
“皇上此来…可带了兵?” 张昭侧身悄声问道。
祁钰心间一凛,天子率兵可不是小事…张昭显然不会平白无故有此一问。府衙之中的师爷不过跳梁小丑,这河阳城中显然另有旁人兴风作浪。
“刘立恒、程立、赵孟白、刘吉, 你四人随朕走,张昭、褚浒、刘昌你三人将灾民皆聚集到府衙门前。”
兵?这个时候,民愤便是最好的兵刃。
河阳离京畿大营不过一日马力,他倒要看看, 是何方神圣敢在天子面前亮剑!
“孟白, 百草堂掌柜是何人?” 祁钰并未上马, 而是与赵孟白并肩通行。
来时路上他便注意到了这间药堂,在一众门户紧闭的铺面里,其人来人往尤为显眼。
“皇…五爷,”赵孟白也学着程立几人改口,莫名其妙被身后的刘吉踩了下后脚跟,弯腰又将鞋提上,耿直回话道:“这间药铺是五年前…”
“这…这城中的药铺多是镇海银庄股下的,药价颇高。” 刘吉忽然开口,挤开了赵孟白与皇上道。
“父亲好做善事,便为百姓开了这间百草堂,其中的郎中是草民之故友。”
“故友?” 刘吉这一番欲盖弥彰自然没能逃过祁钰的眼睛,思忖着…莞尔:“既是如此为百姓谋福祉之人,你等随吾一见。”
“五爷,药铺人来人往,恐您沾染了病气。” 刘吉虽然面不改色,可这动作就差直接动手将皇上挡在门外。
祁钰反手扯过刘吉的后脖领,直接将人推进了药铺,自己则带着众人由门扉遮掩着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动静。
刘吉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自然拗不过常年挽弓习武的皇上,被推进药铺还在门槛上绊了个趔趄。
“诶!西策先生!” 药铺的小伙计显然与刘吉相熟得很,直呼其表字,说话间便从柜台下面的暗门钻出来,向后走去。
显然是忽视了刘吉一番横眉毛立眼睛,连连摇头的暗示,向后便走边喊:“掌柜的!西策先生来了!”
刘吉心中叫苦不迭,暗骂这伙计是个没眼色的愣头青,急得直跺脚就听里间穿出一人明朗的招呼声…
“西策兄!我正要去府上找…” 那人显然与刘吉交情颇深,手里抱着厚厚的一叠账本出来,抬眼却看见刘吉身后站着的人…错愕着支支吾吾:“皇…皇…皇公子。”
“黄家主…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祁钰倚在门边好整以暇看着眼前满脑袋官司的二人。
京中传闻已打道回府东行原邑老家的黄家家主——黄白,此时一改往日面目,脸上沾着两撇上翘的大胡子,粗眉褐肤盖住本来面貌。
黄白本就不常于众人跟前露面,此时又简单做一番容貌变化,在河阳府深居简出自然无人识得。
可祁钰…不过数日前才刚刚召见过他,心中又原本便有猜疑,自然一眼便识破其本来面貌。
他早前观黄白种种行为,心中便有不解,门阀、庶族黄家两头示好,日后便是两头不讨好,黄家岂会如此短视。
而后,对于承平票号如何建立运作,明丹姝只是寥寥带过。老师在朝时虽官居高位,可其俸禄资产断难承担运作票号之巨量资金流出,身后定有人暗中支持。
另外,方才赵孟白所言百草堂是五年前入户河阳的,刚好与明家满门抄斩同一年。
如此种种,不难猜其幕后何人。
“五爷…”
“不必解释。” 祁钰拍了拍黄白的肩膀,嘱咐他留意防范天灾之后或逢大疫,便转身走了出去。
老师布下好大一局棋,以江山为盘,京畿、原邑、江南、边境、西北为棋子,留下草蛇灰线供他按图索骥。
只是…原本以为自己是老师选定的执棋之人,如今看来,另有其人啊!
宫中,梁济焦头烂额应付了早朝时的群臣质问,回到承明宫后殿回禀:“瑜主子,消息都放出去了。”
寿康宫闭门谢客,太后只作壁上观。朝野上下众说纷纭,对皇上抱恙的说法将信将疑。
一切真如皇上所料,瑜主子有得是本事搅乱京中这池子浑水。
“梁济,皇上可有消息送回来?” 明丹姝在承明宫这几日,从未动过御书房里的手书奏章,只在闲时翻看内宫官员的籍贯生平打发时间。
此时却在御案上铺开一张尺余长生宣,素手持麝毫,缓缓落笔。
“回瑜主子,尚无。”
“皇上何时回京?”
“回瑜主子,河阳距京城跑马一昼夜即可达,想来左不过这数日。”
“数日?” 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写罢,信手将笔扔到砚台边上,惊乱黑池,墨迹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