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鸿的舅兄——季维,才是蛰伏在河阳府,把持政事,鱼肉百姓的真正祸害!
“准备动工, 其余的事,朕替你解决。”
祁钰翻身上马,刘立恒不发一言紧随其后,二人打马朝着与京城相反的方向飞驰而去。
门阀惯用阳奉阴违这招, 他只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河阳往东百里, 便是明继臻当初前往剿匪的京畿川州十六县。
月色渐起, 入了山间小路二人弃马步行,祁钰见刘立恒几番欲言又止,朗然道:“但说无妨。”
“皇上是欲前往瓦寨?” 刘立恒扫过皇上手中字迹潦草的地图,问道。
川州十六县剿匪时,他也与明继臻同在,如今这条路他再熟悉不过。
所谓匪患,是指横行民间烧杀抢掠的恶匪,朝廷所剿亦指这些人。另有山寨,虽在民间统称为匪名,却除恶济贫,在当地颇有贤名。
皇上如今所行欲往之处,便是民间所传“义匪”的据点——瓦寨。当初朝廷剿恶时,多亏瓦寨之人相助,帮他们在山中探路省了不少的功夫。
想是那日皇上召见,另留下明继臻时,得了他的地图。
“是。”
“皇上若想收服瓦寨为朝廷所用,怕是…” 刘立恒当初亦是动过此念,欲收编招揽能人异士为朝廷所用,却被瓦寨严词拒绝。
这帮人多是来此避世避难之徒,性格本领各异,请其出山已是艰难,遑论差使为我所用。
“这话,继臻早便提醒过朕。” 祁钰想起明继臻那一身胆气,倒是与瓦寨颇为相当。
“今日来此,是为交易。”
“交易…皇上是想请瓦寨除了河阳城的季家!” 刘立恒想起早时在城门前,皇上与张昭所言…立刻便反应过来此行为何!
权衡利弊,思忖道:“落居河阳府的季维一家,是江南季氏的嫡脉。皇上如此…怕是会激怒他们。”
若是逼急了门阀,佟伯庸手里的二十万精兵良将动起来,就是皇权震荡的大事。
“西北的立场未定,佟伯庸不会为了个季家起兵的。” 世家门阀面和心不和,祁钰早在东宫与丰王夺嫡时便领教过。
月华如水,透过树木之间的缝隙落进人脸上,化作一道道斑驳的阴影。
“大齐如今,就似这棵小树,不仅歪而且枝节横生,所以长不高。”
他拔出腰间削铁如泥的利剑,将手臂粗的小树齐根斩断,里面竟有恶虫肥蚁吃空了树干。
“太宗、先皇一直在修剪树杈,却治标不治本。不如砍了,另移树根别地重生。”
刘立恒对这一席话似懂非懂,却隐约觉得山雨欲来。这直觉并非此刻才有…抑或在五年前就已注定,明家满门抄斩,于公于私,皇上与门阀便已不死不休。
只是今日眼见河阳民不聊生至此,皇上由此加快了动作。
祁钰亲力亲为将小树的弱干砍成几截,在泥土湿润的空地以火石点燃。
示意刘立恒坐下,并不拘于君臣之礼:“继臻说过,他的令牌在白日才有用,先在此歇一夜。”
“令牌?” 刘立恒不解。
当初剿匪时,他的确所见明继臻与瓦寨头领颇为投契,却不曾想他竟混得了块令牌?
意料之外,放在明继臻身上似乎又情理之中。
在此情境下与皇上说话也宽松了许多:“难怪,父亲时常说那小子是个怪才。”
“胆识智谋各半,又加了两份出其不意的匪气,的确可塑之才。”
祁钰想起前几日收回的北境战报,那小子只带五百骑,未损一人一马,便捅了阿提拉的老窝,戎狄偃旗息鼓数日,实在是锐不可当。
“想明章太傅亦未料到,继臻会弃笔从戎当了将军。” 刘立恒亦是感叹世事无常,青出于蓝。
提及明章,祁钰从怀中拿出刘阎早前交与他的书信,不假思索展开,只草草扫过,唇边笑意忽然顿住…
旁人不知,老师私下与他从不曾以君臣相称,只唤他作子意。
可这笔迹…
是了,除老师亲笔以外,还有一人仿作出神入化。
养在承明宫里的小狐狸,究竟还瞒了他多少事。此番回京,要想法子与她互相换一换底牌才是。
思及这月余来,他拿出九分诚意,她才谨慎着往前探半步,不由自主哑然失笑。
老师留下的哪里是一双年幼失怙的儿女,分明是一内一外运筹帷幄的两位将军。
......
太医院跑腿的小太监装了一袖子沉甸甸的金叶子,鬼鬼祟祟从长乐宫出来。
贾三一戴着相较其脑袋还大上一圈的太监帽,原本魁梧的身材套在不合身的宽大太监袍里,卑躬屈膝成个残月似的,脚步匆匆踏进主殿。
“皇后娘娘,奴才有事回禀。”
皇后手上翻阅着贵妃差人送来的月初内宫开销记簿,总想找出什么错漏来,再将宫权夺回。
听见贾三一的话,手上顿了顿,与在一旁侍候笔墨的许嬷嬷道:“本宫中午想用些清淡的吃食,你去小厨房瞧瞧。”
“是。” 许嬷嬷垂着头,微蹙着眉头飞快扫了一眼下首整个人都埋在阴影里的太监。
自他到了长乐宫,皇后娘娘时常私下召人问话,连她都近不得身。
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什么事?” 皇后心思都在考虑如何将宫权夺回,并未注意到下首的太监已悄悄挪到了她身后。
“回娘娘,” 贾三一将手搭在她肩上,侧身极为暧昧地靠在她耳,刚要开口…
“你放肆!”
“呵…” 贾三一轻笑一声,声音不负在人前刻意压抑的尖厉喑哑,一如寻常男子般浑厚:“要我说,你徐家,只有徐知儒一个聪明人。”
“母亲和大哥将你送来,不是…”
“不是什么?” 他打断皇后的话,手指不安分地上移,摩挲着她嫩白的面庞,“徐鸿那个蠢货,临阵倒戈选了东宫,如今麻烦缠身是自食恶果!”
“表妹…” 贾三一吻了吻她珠圆玉润的耳垂,柔声道:“祁钰冷心冷情,待你若无物,你又何苦为了他困在这守活寡。”
“你…” 皇后心慌意乱,可身子却未挪动,任其施为。不自觉软了语气:“这里…不妥。”
母亲出身季氏,是先皇丽贵妃的胞妹,她自幼耳濡目染便知自己日后是要嫁与丰王,成为皇后。
可惜父亲带着佟家突然倒向东宫,丰王功败垂成,成为丧家之犬。
皇后之位仍然落在徐家,可她要嫁的,却不是自幼心心念念之人。
“我便知,你心中有我。” 贾三一将她敞开的衣襟拢好,含笑温和安抚着,泯灭了她的最后一丝犹豫。
自他落败圈禁在咸安宫起,便知那对沽名钓誉的母子为了皇室名声,不会当众处决他。
终于等到兰林宫起火那夜,祁钰和太后想顺势祸水东引,将火烧到了圈禁他的咸安宫,借机除了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徐知儒将一具身量与他相似的替死鬼烧成焦尸,混了过去。借机让他逃出生天,又化名贾三一,送到了长乐宫。
至于皇后…从小到大,徐方宜的心思从未瞒过他。
她与季氏的女人别无二致,愚蠢浅薄却不自知,爱名誉、权位、自视甚高。
入宫后强敌环伺,屡屡碰壁,新婚之夜和亲蚕礼两番奇耻大辱造成的危机感,季氏和徐知儒的诱导劝服,加上那一点少女怀春的情意,足够了她倒向自己了。
“你要与我说什么?” 皇后面带潮红,娇喘微微。
“孙景遣人来报,承明宫是空的,明丹姝回了景福宫。”
“你欲何为?” 她半分惊愕也无,眸中一闪而过诡秘的笑意,不动声色问道。
“拔了你的心头刺。” 祁钰以为他离宫时将明丹姝藏在承明宫,就能护得住了?可笑其空浮自大!
除去明家两姐弟,断了明章旧部的纽带和河阳刘氏的辅佐,祁钰在朝上才是真的孤掌难鸣!
“我现在动了明丹姝,皇上回宫怕是也要砍了我…” 皇后噙着笑意,漫不经心道。
“两害相权,取其轻。” 只要佟伯庸的二十万大军在江南,祁钰就不敢妄动门阀士族。
他循循善诱,把玩着她的柔荑:“机不可失,明家旧案未翻,皇后娘娘大义,处置了损伤圣躬的祸水乐女,合情合理。”
作者有话说:
贾三一 假三1
第41章 锋芒
入夜, 宫禁巡防刚刚敲过三更,景运门外响起三声布谷叫。两道黑影隐入墙檐投下的夜色,步履匆匆…
“你…决意留在景福宫了?” 身量略高一些的男子言辞难掩关切, 亲近之中带着小心。
“是。” 前面身着浅灰色素裙的女子惜字如金。
“也好…也好…” 孙景还欲再叮咛什么, 张了张嘴总是未说出口。
见她脚步愈快,他头一遭生出这宫道太短的念头,殷切道:“你若还想学医,尽管到太医院寻我。”
周琴脚步放缓了些,却未应声,拐过侧巷引他进了景福宫的后门。
这景福宫的一砖一瓦, 都是先孝颐皇太后——那个与始祖皇帝并列于大齐国史首页的传奇女子亲手设计的。
景福宫之所以自孝颐皇太后驾鹤西去后,再无妃嫔入住,一是为表其地位尊崇, 更是为了守住藏在宫苑深处的秘密…
万籁俱寂, 丹草睡在寝室外间的碧纱橱里值夜, 睡得酣熟。
明丹姝身着寝衣轻手轻脚从榻上起身,从床板下抽出一支迷香插在炉鼎里, 回手披上大氅,踮脚拿起书柜上的琉璃灯盏点燃。
借着莹莹灯火,找到书橱里常翻常新的那本大齐国史,扳倒…
床板无声无息地下沉, 取而代之的是十数级向下蜿蜒的台阶。
她握着灯笼的细柄照着前路下行,石阶陡细幽深,绣鞋踩到第七级时,上首的床板无声无息阖上。
原地再踏三长两短, 下方隐约有石门挪动的沉闷动静。
这方密室的地图由孝颐皇太后亲手所作, 藏在太和殿龙椅后面, 只有历代帝王可得。
前朝后宫皆云,瑜昭容盛宠,勾得皇上屡屡破例留宿景福宫。殊不知…
除了早前在承明宫的那一场云雨巫山,祁钰留在景福宫的几日子,皆是与她在这方密室里研读始祖皇帝和孝颐皇太后留下的手书。
思及此处,明丹姝闷声轻轻笑了笑,喃喃不知在说谁:“呆子…”
欺身借火点燃桌案上的油灯,与寝室同样大小的密室显露模样。
十余排书格其中堆满了依照时间顺序排成的案卷,粗略扫过可见大齐建国百余年来的大事纪要,与外面放着的那本传世青史不同的是…
这些史书所记,是刀光剑影、波诡云谲,是帝国不见天日的辛秘。
明丹姝将在桌案上摊开着的,祁钰上次看了一半的新册收起,封面上入木三分的两个字——明章。
这一册所记,是明家满门抄斩一案的经过详情,包括人证口供、物证记录,以及…先帝亲手所书案情疑点。
收好了书册,抬眼落到侧墙上贴着的,长宽丈余的门阀图网,从始祖朝,一直到今日,由大齐历代帝王一笔一画记下。
留心可见,门阀出身的官员网络联结,一开始遮天蔽日环环相扣,随着太宗朝施行科举制度,而逐渐疏落,有庶族寒门逐渐在朝中占据一席之地。
任重而道远,明家、郑国公府以及百年来许多疑案错案,翻案重审的难点并不在案情本身,而是底下盘根错节的人物。
若无一击而中之把握,不但翻案难成,就连这江山天子也要改名换姓。
明丹姝看着他前些日所书笔录,思绪逐渐飘远…
她记忆里对祁钰最深刻久远的印象,大约在十年前,她七八岁时随母亲入宫赴百花宴那次。
祁钰当年约莫着十四五岁,清俊端方却沉默寡言,宴会上命妇们与太后提起太子殿下的婚事,已记不清是引荐了谁家的姑娘…
凑巧,她在席位上与康乐争佛手柑不过,娇气着赌气大哭,误打误撞搅了太子殿下的“相亲”。
他那时很少笑,却在众目睽睽之下,笑盈盈握着她的手离席,赞她哭得及时…
嘀嗒…嘀嗒…水钟流过一轮…
明丹姝起身走到架的最后一排,随手叩了三下,另一道暗墙应声展开。
晚风随着甬道拍到脸上,吹散了她漫无目的缥缈着的思绪。
候在后园的孙景见瑜昭容从假山后面走出来,放下帷帽,迎上前恭敬道:“臣孙景给瑜主子请安。”
“起吧,都告诉皇后了?” 明丹姝问道。
祁钰既去了河阳,便不可能空手而归,察灾情请刘氏出山只是其一,重头戏便是要震慑门阀,借力打力。
季家是丰王母族,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在门阀士族里处境尴尬式微。柿子挑软的捏,拿季家开刀,既能杀鸡儆猴,又能挑起门阀内部的矛盾。
至于这鸡如何杀…阿臻离京前与她说过,他将瓦寨的令牌交给了祁钰。川州府与河阳毗邻,若她所料不错,祁钰是打算以暴制暴收拾了河阳府的季维。
她也不过这两日才逐渐推出祁钰的打算,在御书房动了怒气…是缘由梁济和陈瞒明知他此行打算,却始终不曾实言相告…
她二人中间隔着险象环生的五年,既同仇敌忾,又互相猜疑着,是人之常情。
她分明也有许多事瞒着他,但发现被他防备着蒙在鼓里时,却又有无名之火涌上心头。
来不及细想,隔着山峦百里,却已经开始动手清理后方战场与他遥相呼应。
“是。” 孙景回话。
皇上离宫前一日曾召他,金口玉言令他侍景福宫如侍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