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窗,我瞧瞧天色。” 明丹姝一头缎子面似的青丝扑在薄背上,开窗时有风滑过,吹散了她的视线。
“属下给瑜昭仪请安。” 陈瞒说来就来,显然在院子里守了一夜未睡。
明丹姝和颜悦色,深吸了一口气,轻笑声:“辛苦你了,去歇着吧,白天…还有得忙呢!”
“给瑜昭仪请安!” 院外匆匆跑进来个年轻侍卫,快人快语道:“启禀陈大人,听雨轩着火了!”
听雨轩在皇寺柴房身后的僻静小巷里,大约是没什么人住的,这两天寺院香火旺盛,被春风吹着了也是有的。
东院!陈瞒心间一凛,要走不走…先问:“可有人受伤?”
“陈大人…” 侍卫显然是碍着明丹姝在不好说话,吞吞吐吐只得催他道:“皇上正往那头赶,您也过去吧…这头,属下替您守着。”
“陈大人去吧,本宫不乱跑就是了。” 明丹姝眉眼弯弯说着风凉话,笑意未达眼底。
陈瞒走后,她阖上窗,端详了其貌不扬的知菊一瞬,赞道:“做得不错。”
当日,柳新沂作为回报给她一半抚远伯府在京城各处的暗线名单,如今已经被她和瓦寨的人收缴得七七八八,知菊便是其中一人。
而她早前用梁书来的命与梁济达成交易,将知菊送到她身边来…
自从祁钰上次带她来皇寺一行后,她便布置了瓦寨的人手在附近的农庄里。昨夜的动静不小,瓦寨的人早已趁乱埋伏在附近,知菊来来回回几趟,摸清了大皇子的位置又在今早传信给他们,便有了这场火…
当年真相,祁钰不愿说,那她便用自己的法子来查。好戏,还在后头!
“属下来迟,请皇上恕罪。” 陈瞒到了听雨轩时,火已熄了。早上山里湿气大,除了损毁了一个院子,火并未烧到别处。
“瑜昭仪如何?” 祁钰的脸黑得锅底一般,十之八九知道是明丹姝下的手,却一团乱麻似的揪不住来龙去脉。
“回皇上,昨夜属下在禅房外寸步不离,并无异样。” 这是实话,陈瞒昨儿一宿连眼睛都没敢阖上。
“封山,给朕搜,掘地三尺也要把大皇子给朕找出来!”
祁钰慢上一拍,后知后觉想起:“梁济,将昨日服侍瑜昭仪的奴婢,给朕叫来。”
梁济知道,此时皇上不做迁怒还肯用他已是难得,低眉顺眼应下,半点情绪没外露。
一盏茶小跑个来回,胆战心惊回话:“回皇上,瑜主子说…说…宫女知菊…不见了。”
“呵…” 祁钰看着眼前烧毁成一片的残屋瓦砾,怒极反笑:“好!好个不见了!”
愠怒沉沉,薄唇似刀锋:“秦瞒、刘立恒听旨,即刻带兵,往河阳往东百里秀山,剿匪!梁济...你也跟着去,好好替朕看看,她还有什么本事!”
“遵旨。”
秦瞒难得犹豫,皇上一直有心收其为己用却迟迟不能得手。今日,皇上到底是拉到明面上,动了斩草除根的心。
“传朕旨意,景福宫宫女山姜叛主,赐鸩酒。”
祁钰只着月白色蟠龙常服,负手而立,凤眼生威。许久来初次在面对与明家相关的事情时,拿出了君主威严。
身后不带一人,走到了明丹姝的院子跟前,却见她早已在院门口迎风等着,身子薄薄婀娜一条,如同柳枝似的,转念又对方才的旨意生了后悔。
“在这风口站着做什么?” 他想,若是她哭一哭,与他示弱、认错,他便收回成命。
“刑部和大理寺未审,皇上便先判,不知山姜所犯何罪?” 她说话时的声音都是颤抖着的,又急又怒,却丝毫没放软姿态。
她知道祁钰会生气,也做好了应对他怒火的准备,却没想到…等来的会是赐死山姜的圣旨!
山姜在这局棋里,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卒子,原本打算待风波平息些便悄悄将人送出宫去,却不想山姜成了祁钰出气的口子。
“朕容你放肆、容你背着朕的小动作、忍你与吴非易暗通款曲,是因为朕爱你、有愧于你明家!”
祁钰怔了怔,见她非但不认错坦白,反而疾言厉色质问起自己,火上浇油般呵斥道:“朕不舍得罚你,就让那些纵容你忤逆朕的人受过!”
“臣妾素来对皇上坦诚,可皇上又是如何回报的?” 明丹姝遇强则强,从前那些示弱媚态无影无踪。
“回报?” 祁钰本就对明家含愧,如今正在气头上再听她提起回报两个字,恼羞成怒:“朕是皇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懂不懂!”
明丹姝越发地强势逼人,丝毫不见惧意,反而句句踩着他的痛处,似笑非笑扯了扯嘴角:“既然如此,明家旧案皇上也不必假惺惺再查!更不何必与臣妾谈情爱!”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谋心
“假惺惺?” 祁钰被踩到痛处, 勃然大怒,口不择言道:“事实就是,朕明知徐鸿与太后的交易, 默许了用老师的人头, 换世家归顺!”
当年,在徐鸿举报明家、继而满门下狱后,他明知案情漏洞,却为了网罗世家以打压裕王,没及时出手营救。
“在当时,只要徐鸿带领世家归顺东宫, 朕于皇位便如同探囊取物。若不然,朕与裕王若当真动起手来,胜负难定, 遭殃的更是京城和江南的百姓。何况当时父皇病重, 裕王一旦登基, 我大齐皇室先祖为了压制世家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负手背过身不再看她,深吸一口气却被压着没呼出来, 声音又低又冷:“你该怨的人,是朕。”
“简单点…” 明丹姝反倒平静下来,这些天,她设身处地想过所有祁钰可能经历的无奈取舍, 如今听他真正说出来,反而如释重负:“是你为了皇位,舍弃明家。”
“皇上以为为何案情证据天衣无缝?最后定了明家死罪的账本又是从哪里来的?”
回身拿出祁钰一直在找的,那日她从明家后院取出来的另外半册账本, 波澜不惊递给他:“我之前一直不懂, 为何这本假账的字迹俨然出自我爹之手。今日听了皇上的话, 终于明白了。”
“当年既有瓦寨和承平票号在,明家的困境并非不可解。但他又自己写了假账,将证据做实。他什么都知道,还是义无反【gzh:又得浮生一日凉呀】顾舍了明家,为皇上铺路…”
祁钰如同兜头被泼了盆冰水,怒气偃旗息鼓,他视明章俨如父亲,承其教诲多年,对其为人如何了然于胸。今日明丹姝所言,他惊愧交加却又觉得意料之中…
心口发酸,眼睛更是胀得无法将视线从账册熟悉的笔迹上已开,蓦地想知道…老师当年揣摩出他的心意后,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认下污名?
若是…若是他不那么急功近利,与老师一路扶持到今日,眼下又会是怎样的局面?
一定不会像今日这般…他站在无人之巅,追悔莫及。
她的悲痛早已过了时,“我爹最后一次见皇上时,说了什么?”
“胥淮和师母,都还活着。” 老师行刑前,半个冤字也未出口,只是嘱咐他莫牵连家人。
“原来是这样。” 她也不问二人在哪,了然莞尔…父亲那样慈和的人,怎会不为家人安排好后路。
“你恨朕吗?” 他始终提这口气,不敢抬眼看她。
“臣妾入宫见到皇上时,是真的高兴过,也心动过。但,也仅此而已了…”
她无悲无喜,仍是心平气和地待他,又拿出一封皱皱巴巴开了封的信:“二皇子受伤那次,赵松茂曾借机留给臣妾手书一封,里面记着先皇驾崩的来龙去脉。若非先皇病重,想来…明家还有时间的。”
两人隔着张茶桌,听着一墙之隔的僧人早课诵经,一人闭目养神不言不语,一人心似油煎欲言又止…
两个时辰过去,日头挂在天中,秦瞒回来:“皇上,都处置好了。”
他见皇上并无避讳之意,又道:“梁济已死,刘立恒重伤,禁军和京畿大营都以为是咱们是被瓦寨伏击,并无异动。”
其实,剿匪不过是个名号,真正对梁济和刘立恒动手的,是皇上的暗卫。
“梁济早便是吴家的人,自吴秋乐进宫后便左右右摆,不能留。”
“臣妾知道。” 许多事她本不必经过梁济便能办成,她之所以兜圈子在祁钰的眼皮子底下收买梁济,不过是在顺手剪一剪吴秋乐的党羽。
“皇上为何不审他?”
“朕与你之间,不需偏听偏信他人之言。”
祁钰一直也没抬眼看她,视线落在桌上她骨节分明的细手上,有心握一握,想起她的仅此而已四个字,又转腕拿起茶盏喝了一口。
继续正色道:“朕留刘立恒一条命,剩下的,就看刘青和太后识不识时务了。”
西北军兵权归正,吴家分崩离析,太后若是识时务,就该主动交上骠骑将军府的兵权。
不然,下次,他要的可就不止刘立恒的半条命了!
“丹姝…” 她这副不冷不热的样子,磨得他手足无措。
想起她与吴秋乐的交易、大皇子失踪脱不开的干系,知道她心里又急又恨,劝道:“世家…你再给朕些时间可好?”
“臣妾恭送皇上。” 明丹姝不置可否,他欲除世家,又怕背负不能容人的骂名,所以才这样瞻前顾后温吞了快十年。
她选在今日这个时候与他摊牌,就是为了等回京风雨起来时,他对她、对明家有更多的同情和信任…
见他走远,进院推开后门,与外面的小僧道:“替我谢过慈云大师。”
“师傅说了,他与明大人相交莫逆,能为明家洗雪出一分力,在所不辞。”
小和尚是慈云大师的弟子,便是他找到了大皇子的藏身之所,又帮瓦寨将人偷送出去。
“你再帮我告诉在外面接应的那位施主一声,山上不安全,化整为零。” 祁钰今日拿瓦寨磨刀,焉知他来日不会真动了斩草除根的心思。
“知道了!” 小僧敞亮利落得很,显然是受慈云大师的教导,十分信任亲近她:“明施主若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那就请大师再帮我个忙吧…” 明丹姝附耳与他悄悄交代几句,又问:“可明白了?”
“明白了!施主放心就是!”
圣驾启程回京,刑部一刻不敢多耽误地开始审理梁书来刺杀皇上的案子,只得将瑜昭仪这位皇上宠妃请进大理寺委屈几日。
人来人往的眼睛瞧着,消息长了翅膀似的,春猎发生的事一字不差地传入民间。百姓的眼睛本就盯在这位民间出身的绝色昭仪身上,起初听说她当年那位贪污军饷的明太傅的女儿,少不得骂上几句。
可渐渐地,街头巷尾的闲谈间,忽然念起那位明太傅生前乐善好施的好来。不知又从何处传来…说皇上早便知道这位瑜昭仪的身世,因为明太傅当年死得冤枉,才对其孤女这般地怜惜宠爱。
京里京外传得沸沸扬扬,百姓的眼睛都盯着大理寺和刑部,有想一睹昭仪芳容的、有对当年旧案好奇的,更是不知从哪冒出一起子读书人来,自称是明太傅的学生,四处游走奔波张罗着为明家平反。
这样的群情激愤下,倒是绊住了别有居心之人的手脚。新上任的刑部侍郎李汤动作快,不负众望地在两日后便有了动静…
“启禀皇上,梁书来翻供了。”
祁钰便知道这事会有后招,倒是被勾起了兴趣:“说说看…”
“梁书来痛哭流涕,声称冤枉了瑜昭仪。” 李汤呈上供状,仍是判官似的一张不假辞色的脸。
“他改了口供,招认是季家因其长子季维罹难之事,对皇上怀恨在心,才出此下策。”
甭管案涉何等天潢贵胄,公事公办的语气连个起伏也无:“这是臣在梁书来住处搜到的书信往来,更有季家家印附上,铁证如山。”
“有意思…” 又是铁证如山四个字。
自明丹姝进了大理寺,案子审得顺利得不可思议,若非李汤是他亲自提拔上来的人手,他都要怀疑是刑部徇私陷害季家了。
想起近日来的舆情哗然,祁钰玩味问道:“还有其他证据吗?”
“回皇上,臣领旨到程府问询了程相,据其所言,私冶铁器一案早在年前已结案归档,缴获弓弩都收在了刑部二十一仓。结案后,程相并无调用权限,也从未往二十一仓经过手过弓弩,这些都有记档可查。”
李汤一丝不苟,将所有涉案的笔录、证据、乃至当初私冶铁器案和季维案的案卷都呈到了御前。
“最近一次开仓查阅非军造铁器的,正是御史中丞季绥大人。据记档,季大人曾在年头时拿着其兄季维遇害现场山匪留下的铁器,进入二十一仓比对。”
“李卿觉得,案情至此,应当如何?”
李汤素来办案直讲证据,更不掺合朝廷党争,这个案子以他所见,再清楚不过。
“依臣所见,此案人证物证俱在,时间、动机都吻合,可以结案了。”
“那就结案吧!”吴家按兵不动、西北之胁已解、禁军归正,祁钰终于轻飘飘执朱批。令禁军配合刑部,将季维捉拿归案;与此同时,解禁程立,由中书过旨,下发江南抄家。
李汤退下,祁钰吩咐秦瞒:“宣徐知儒进宫。”
除非季家脑袋被门夹了,才会在密谋刺杀皇上的书信里附上自家的家印。若没有印信这事,他倒是信上几分,可有这印信…判案要讲证据,这便是铁证如山。
这与当年明家一案如何相似!无论多少人相信明章为人,可铁证面前,到底是人头落地。
这是柿子捡软的捏,有人拿世家当中实力最弱的季家开刀祭旗!
在这件事上,他自始至终不曾怀疑过是明丹姝的手笔,自信她与他朝夕相伴的情意不作假,不会拿他的性命做赌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