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前池月瑶不想麻烦顾中哲跟他前去,当她有意让顾中哲留下,只带一个丫鬟前去时,顾中哲狡倪问了丫鬟可识路,三两句盘问把丫鬟问得糊涂。
顾中哲看看池月瑶:“还是我陪池掌柜走一趟。”
池月瑶任凭他跟来,顾中哲陪她在马车内,丫鬟在两人中间,车夫在外面。
两人都很安静,不见有人说话,池月瑶心中想,当下确实不像开口的时机。
马车再往前走,顾中哲掀开布帘,轻咳两声打破沉寂:“池掌柜可知,旧书庙为何黑天才有人?”
“听得些传言,不如顾公子说说实情。”池月瑶给了话口,顾中哲卖弄一番,总比一直沉默好。
“当时有一位读书人没香油钱住旧庙,在酒楼帮忙烧锅炉,得了一间后院的屋子看书,后来中了状元,旧书庙苦读的学子都蜂拥去了酒楼,失了心性,很多人书都丢在旧书庙,只想去到酒楼,自己也能时来运转。”
顾中哲摇摇头:“不想,自此之后,冲州十年间再无一个举人。旧书庙他们不想回,另辟灵地,有人继续寒窗苦读,更多的都各自四散天涯,不知所踪。”
“那和旧书庙夜里掌灯有何故?”池月瑶问。
顾中哲讲了因,这果他慢慢道来:“不打算考取功名的学子,夜里把书全部丢到旧书庙门口,被借宿旧书庙的和尚瞧见,整理在庙内,分门别类。这个事频频被后人效仿,有人借故捐赠,旧书庙的书越来越多,成了藏书宝地。而借宿的和尚没有再离开,在此地每晚打开庙门,供来人借阅或用香油钱赠予施主。”
“这位和尚是积了功德,如此这些书也不算枉费。”池月瑶了然,和尚用书来添了香油钱,生意人的头脑又做了两袖清风的好事,不简单。
顾中哲看池月瑶出神想了事情,闷闷讨巧:“池掌柜又想着生意上的事去了?”
“冲州人物尽其用的点,可谓是面面俱到,从水到山到书,钱赚了还不遭人记恨,我打心底佩服。”池月瑶被顾中哲调笑她满脑子算盘,她实话实说。
顾中哲看见她脸上没有一路上来维持的有意冷面,这一点点的笑露出破绽,如同阳光透过缝隙被顾中哲遇到,他很珍惜地看,接话:“池掌柜要是见到家父,肯定会聊得很投机。”
池月瑶听了没多想,笑笑:“能见到顾老,当然好。”
僵持的气氛在说话间消解不少,马车停在旧书庙前,顾中哲跳下马车,将要搀扶的手放在池月瑶面前,等待池月瑶把手搭在他衣袖上的时间像把他架在火上烤过一年,衣袖上甚至不见搭扶过的褶皱,顾中哲后颈发烫。
他落在池月瑶后面两步进门,旧书庙内已经有三两闲逛的书生,很少见有女子来到,除了低头念经的和尚,三人都侧目看了过来,瞥见站在一旁的顾中哲面露凶相,急速收回目光。
众人以为是一对夫妇,没再好奇。
旧书庙一共五排连房,屋内的书上万万籍,柜子不够陈列,放到地上堆着的,长桌上高高叠起的,狭小的过道不够两人并行,遇到来人,还需侧身相让。
“萤初妹妹该来一来,她可最喜欢旧书。”池月瑶四顾看看,找着阮萤初要的诗集就在最里面一排,旧书庙书虽多,还是乱中有序。
顾中哲则在看的过程内,瞧见窗外有人影闪过,等身影停住,一看是舅舅薛神医,点点头应池月瑶的话,抬手指过去给她看:“舅舅?”
“薛神医怎会在庙内,我陪顾公子去看看。”池月瑶小声说,要往门口走必须绕过刚进来的数人。
顾中哲拦下她:“池掌柜在这挑书,我去照面看看就回来。”
舅舅薛神医向来行踪捉摸不定,不是什么大事,书庙内来回走动不方便,不想让池月瑶受累,顾中哲说完话,动身朝外面走,绕到庙内后院。
因为窗子视线的缘故,顾中哲走到后院,才看见不止舅舅一人,舅舅面前还跪着一个衣着华服的老头,嘴里直喊:“求薛神医赐药!”
顾中哲暗中观察一遍,看起来求药的老头不是第一次在舅舅面前这样,薛神医扶着脑袋:“你再这样,我跑出冲州城,看你还怎么找我。”
“薛神医,什么代价我都愿意,求薛神医赐药。”
顾中哲明白是来讨药的,不明白为何舅舅见死不救,他上前喊了舅舅:“薛神医?”
薛神医一看是顾中哲,灵机一动想到逃脱的法子,就把顾中哲拉到身边:“真不是我不给你药,此药绝非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救人可以,普通人服下即刻毙命。”
跪着的老头半信半疑,薛神医指了指顾中哲:“正好,这人求毒药寻死,我就把你以为的灵丹妙药给他。”
小绿瓶内的药丸掉到顾中哲掌心,薛神医点点头让顾中哲吞下。
顾中哲知道舅舅不会害他,摆明要他帮忙吓跑跪下的老头,于是咽下药丸,薛神医在他倒下时,指尖银针扎中脖颈穴位,可造成短暂缺氧,让老头误会顾中哲已经断气。
薛神医盖下顾中哲双眼,仰头叹息让老头来看,老头一伸手发现没气了,战战兢兢说:“神医不要骗老夫,老夫只想……只想……”
他一边说,看见薛神医拿出药瓶给他,反倒不敢接了。
老头再次探了顾中哲鼻息,失力坐在地上。
“顾公子。”池月瑶是在老头要爬起来,心灰意冷离开时过来的。
她在旧书堆里找到不少诗集,想问问顾中哲参考带哪些回去,碰巧看到顾中哲倒下这一幕,池月瑶追出来。
薛神医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捋着胡子:“这小儿为情寻死觅活,成全他罢了。”
池月瑶看向地上哆嗦爬起的老头,老头立刻摆脱干系:“不是老夫,不是老夫,他干的!”
她蹲下试探顾中哲鼻息,如此儿戏,配合起薛神医演戏:“多谢薛神医,此人就是采花贼,死不足惜。”
一唱一和,老头掂量起来要走,薛神医问他还要不要长寿灵丹,只见老头不回头的走出旧书庙。
看人走了,池月瑶便问明何故,薛神医说起来:“半个月前他救了一位冲州富商,这位老者和富商是好友,看见老夫的药起死回生救人,非要跟老夫要一颗助他长寿。”
“是追了老夫半月,怎么躲都躲不开,现在他看到正常人服药后毙命,此后怕是不会再来了。”
薛神医解释完,池月瑶浅浅笑了笑:“薛神医快把人喊醒,夜里地上凉。”
“死了,抬回家就是。”薛神医抱手要走。
池月瑶知道薛神医是老顽童,平日同她逗笑她还看得明白,遇上今天,她开始平常不过叫薛神医留步,看薛神医走远,心急不妙。
“薛神医,他可是你侄儿,顾公子他……”池月瑶话还未完,薛神医没了身影。
池月瑶喊来车夫和丫鬟,三人帮忙一起把顾中哲扶到马车上,池月瑶想薛神医就是吓她,兴许过会儿人就能醒来。
马车回去的路上,和来时一样安静。不同是先前两人不敢对望,此刻池月瑶却一直看着顾中哲的眼睫,希望下一刻就能睁开。
丫鬟在布帘外帮车夫提灯,好让马车尽快回到顾府。
池月瑶从软塌边蹲下,在顾中哲面前极近的位置,车内的烛火摇摇晃晃闪着微光,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慢慢说:“顾中哲,每次看见你,我都下了决心要说最狠心的话,要装作看不见听不见不在乎,这应该是我努力的事情中,最失败的一次。”
“但总归要告诉你,等你醒来,我就不会说我因为你流泪过,开心过,变得不像池夫人,又当了一次池月瑶的话。”
“其实,我认真想过你的话,那些不平不能让你来陪我受,你应该和心爱的人过顺遂安稳的日子。”
池月瑶说到这里,声音哽咽,眼里划过的泪试图忘记这些话,但有一滴留在顾中哲手背上,睫毛没有动,眼泪却重重砸到他心里,顾中哲听见的每一句,本该是情话的字,像雨夜中散开的墨迹。
回到顾府,薛神医在门口等他们,池月瑶是有些恼了,让人把顾中哲扶回房中,跟在身后,没看薛神医。
薛神医跟上去:“池姑娘莫要怪老夫。”
池月瑶不语。
“池姑娘这是生气了?”
池月瑶不语。
“知道了,是心疼我这侄儿,啧啧。”
池月瑶开口:“薛神医,快救人吧。”
◉ 第50章
薛神医走到床榻前,手指拿针扎在人中处,一滴血珠冒出来后,顾中哲睁开了眼睛。
池月瑶忙上前看,顾中哲吐出两口血,咳嗽几声后说:“舅舅,你下手太狠了。”
“你小子不要故意在池姑娘面前诉老夫的状,封住你的鼻息,你耳明心亮,可不要辜负人家的关切。”薛神医收回针,朝池月瑶抬手让她过来。
见两人神色不太自然,薛神医扬声长笑,走出屋子。
“你听见了?”池月瑶揪紧裙边。
顾中哲坐直身子,重重点了头,那番话听起来是他不敢想的,左右都比他想的答案要好。
“月瑶,在我面前,你就是月瑶。”
顾中哲要和池月瑶坦白,成效适得其反,刚才说的话让池月瑶脚底踩到刀尖,要尽快去到不用见顾中哲的地方。
她转身离开,顾中哲便在后面跟来,不是追上她问个明白,是看她步子急得快三分,他就刚好走两分的距离,在绕过顾府的庭院,往私家汤池的背后走去。
“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一家汤池店后巷。”
她当然记得,在里州那家汤池的后巷,他们不打不相识,池月瑶因为他说住在王府,留心这个人,不想她根本忘不掉,顾中哲天天在她眼前出现,太多巧合,即便愚人,也能猜到用意。
池月瑶停下步子,身后顾中哲讲起那天。
“我有个插科打诨的毛病,向来无论何人与我乱道,我不想说的话就能糊弄过去。但在你面前,我恨不得把真话不加口舌,直愣愣的一颗心呈上。第一次,觉得自己嘴笨。”
“月瑶,你今天说的话不是骗我对不对,我希望在你身边,其他再好又如何。”
顾中哲垂落两只手下来,他都等了这么久才有勇气去表明心意,更不怕等上这点时间。
过了好久好久,久到他要开口让步。
池月瑶语气温软下来:“我没有骗你。”
“那……可以让我陪着你吗?”
他还可以讲更多,无名无分也好,她不用非要和他顾中哲成亲,能让他陪在池月瑶身边,一辈子都好。
池月瑶还有她的担心,马车内变成要顾中哲快点睁开眼的关心,明明清楚薛神医玩闹而已,她怎么还心疼起来了。
“顾公子……我成过亲……你……”她断断续续找补,顾中哲不想她再有任何理由,他上前来到池月瑶面前:“月瑶,叫我中哲君好不好?”
“不好。”池月瑶伸出手指,往顾中哲心口的位置轻轻推开,越过他往回去的路走。
她走几步停下:“不是说陪着我,人呢?”
顾中哲追上来,笑意从嘴角染上眉梢,收起方才认真的目光,甩着嘴皮同池月瑶笑闹。
真好,能陪着她,真好。
两人一抬头,没见月亮,倒是看见两个没想到的人在假山石堆上坐着。
池月瑶和顾中哲走得近路,因顾中哲熟悉自家府邸,才能在穿过假山小路上,看见谢安洛和清风大惊失色的表情。
“你们俩?”顾中哲和谢安洛互不相让,同时问起。
谢安洛把清风挡在身后,顾中哲往池月瑶前面一站,清风开口解释:“郡主来问奴才王爷的事,走着就……”
“就打算看看今晚的月亮,怎么了。”谢安洛护人心切,急着搪塞顾中哲。
不想一路来仰头得意的顾中哲晓得,今晚可不见有任何月色。
“咳咳。”
顾中哲拇指往上晃了晃,谢安洛一看,也不在乎:“既然没有月亮可以看,就回去好了。”
池月瑶看顾中哲还要再戳破,清风已经低下头不再言语,就拉了顾中哲衣袖:“我们刚从旧书庙回来,正好一道回去院内,郡主请。”
清风和谢安洛走在前,顾中哲和池月瑶走在后,四人一起进来院子,便看见在门口徘徊的段沐宸。
“段兄,犯错了?”
顾中哲的嘴,说中了。
段沐宸在门口从站立不动到徘徊,其中的过程无人得知,他的确犯错了,轻薄了他的王妃,该当何罪。
“你们?”段沐宸看着院内热闹起来的众人,瞧他眉眼焦急,一时都笑起来。
只剩段沐宸抬手让四人噤声:“王妃……还在休息。”
“嫂嫂休息,段兄站门口当护卫可不好。”顾中哲得意忘形,今晚他高兴,其他人的死活他才不要考虑,顾中哲大喊道:“嫂嫂,段兄知道错了,嫂嫂不要生气,我帮你说说段兄。”
段沐宸捂嘴来不及,一抬手,哗啦一声,门打开了。
阮萤初没在休息,她发饰还未卸下,躺在床榻上,听了很久门外的脚步声。
她一下记起来,顾府准备的房间,是他和段沐宸一个屋子。
“嫂嫂,王妃。”门打开,外面声音戛然而止,四双眼睛是因为她意外开门看她,另外一双眼,是不敢看她,掠过一面后微微颔首。
阮萤初勾起一丝笑意,还算得体:“王爷回来了,大家也歇着吧。”
“确实好晚了,好困,回去了。”谢安洛半打哈欠,她也想快点回去,不想再和顾中哲周旋,转眼看了清风,喊段沐宸:“兄长今日可有不适?”
“一切如常。”
“那就好,记得答应我的事。”
段沐宸抬手让人都走,顾中哲被池月瑶瞪走,段沐宸历经两个时辰,终于进到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