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手抹干净了泪,除了眼睛还有点红之外,表情已经恢复了正常,一边扶着谢韶起来、服侍着人穿衣,一边问:“娘子早上吃点什么?我瞧着小厨房煮了粥。他们这边东西多是咸口,不知道娘子吃不吃得惯,我吩咐他们多备了一份,娘子只管尝尝,若是不喜欢,就按以往的来。”
谢韶一边答应着,一边见玉簟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人,打水的打水、收拾寝榻的收拾寝榻,莫名有种小丫头一.夜之间长大了的感觉。
她想想自己当年第一次做梦醒来之后闹得兵荒马乱、还有那持续时间足有大半年的后遗症,再看看玉簟这会儿条理清晰、口齿分明的指挥若定,一副已经从阴影中走出来的模样,深深觉得自己输了个彻底……甚至她那会儿还只是做梦。
不过这种事实在没有什么好比的。
如果有的选的话,恐怕多数人一辈子连梦也不愿意梦见,毕竟这怎么看都是噩梦。
谢韶知道,自己直到现在也并没有直面这个世界上最惨烈的一面。
一天三顿比吃饭还要频繁的盗匪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背后无数以正常谋生手段无法生存下去的平民。
段温那一长串在介绍的时候甚至要用缩略来称、在一个朝代的正常时期绝对不可能会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的官职封号又意味着什么?
这昭示着这个王朝已经到了风雨飘摇的末期,它的官职不在具有任何行政职权,只成了一个还算漂亮的装饰。
比那更为可怕的是,谢韶人在长安的时候对这些并没有分毫察觉。
那时的她真的以为这是一个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
宫城外的车马络绎不绝,往来的都是衣着显贵的达官贵人。
贵女们游园的帖子一个接着一个,又有谁家得了远从西域运来的稀奇物什,高高兴兴地邀着小姐妹来看。
北边蹴鞠场又有比赛了,谢姐姐你说要压哪个赢?
春梨园的班主排了新的戏惹得人掉泪,那结局不好,好姐姐你帮我写折新的好不好?我到时候叫他们演你写的这出。
谢姐姐要不要去看歌舞?兰苑新来的胡姬漂亮极了,咱们扮作小郎君偷去瞧瞧如何?
……
谢姐姐你这几日养病不知道,那卢赵二家不知怎么斗起来了,生生的拿着绸缎在外铺了几十里路的锦帐,那彩绸飘飘的、可好看了,只可惜姐姐你没瞧见。
……
…………
瞧瞧这一封封带着女儿香气的闺中来信,热闹得有半点王朝末路的景象吗?
但又仿佛是枝头绽开得妍丽的花,盛开到极致都显出些衰败的迹象。
第16章 心结
昨日入凉城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又因为路上的那一场劫杀,又要治疗伤员、又要连夜审讯俘虏,接风洗尘的宴会安排到了第二日。
接待谢韶的自然是雁山郡郡守夫人。
这位刁夫人也是个心有玲.珑的人物,瞧见谢韶神情倦怠、像是身有不适的样子,便也不勉强弄些热闹,很快就把闲杂人等人打发了,只留了几位瞧着性子静的夫人娘子在旁作陪,也只是赏赏景、烹烹茶,不做什么费脑子的事。半天的相处下来倒算愉快,只是这位刁夫人最后分别前委婉地问了谢韶句,昨日那两个婢女要不要?
想起昨晚那场乌龙的谢韶:“……”
虽然刁夫人说的是“婢女”,但是谢韶还不至于真的这么以为。
谁家养那么漂亮的女婢?还专门挑的姐妹花。
就直接放在卧房里等着,能为了什么。
用脚后跟想想都知道这位刁郡守的打算。
谢韶也明白为什么那两个姑娘将错就错、一口咬定了就是来服侍她的。
身不由己罢了。
谁愿意去被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睡呢?
谢韶最后也没能给刁夫人一个准确的回答,只提了“见见人再说”:总要问问她们自己的想法。
刁夫人虽是不解,但还是满口应下,立刻遣人去叫来,只是不多会儿听到了禀报,却神色尴尬下来。
谢韶倒明白过来,前面宴上是有歌舞的。
那刁郡守昨日没将人送出去,倒也不会干养着人浪费。
……
因为这事,谢韶等到回到房间里还是心不在焉的。
她想着谢家后院那群庶出的妹妹、想着那日玉簟口中的“通房”,又想着昨晚一面之缘、今日被刁夫人当个物件一样送人的姐妹花。
她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身不由己。
又有谁不是呢?
谢韶不是一个放任自己沉浸于负面情绪太久的人,很快就收拾好了心情。
就如同当时在谢家,在“嫁人”和“丢命”之间,她很果断地选择了前一个,人总得要先活下去,才能继续考虑如何活得更好。
谢韶打算明日见过那对姐妹花之后再做打算。
总要问问人家自己的打算,听听对方愿不愿意跟她走。
这也不全是为了帮忙,谢韶觉得她身边多少要有点自己人。
按理说这些“自己人”多数时候都是陪嫁,但是谢韶情况实在特殊一点儿,谢韶确定这些陪嫁里面一定有谢父怕她闹出什么不体面的事派来盯着她的,但是她又对谢家的情况一无所知,连找人都无从谈起,只能干脆一视同仁地疏远了。
而那两个美人昨天既然能做出一口咬定是来伺候她的这种选择,想来也是很有想法的人。
想通了这些以后,谢韶的情绪稍缓,也终于能冷静下来思考另一个她先前隐约回避的问题。
——她真的要和一个这个时代里三观都格格不入的男人谈恋爱吗?
(段·什么都没干·被背刺·温:?)
*
段温那边的宴饮应酬更久些,他更兼之要处理昨日刺杀的后续,比谢韶晚了好些才回来。
谢韶瞧见过来的段温倒是没有多想,这一路上她都习惯了段温有事没事往她这边凑,只当这次也是一样的。
到是玉簟没像先前一样离开,而是低垂着头跪坐在侧,一副随时准备听候差遣的样子。
瞧着倒是比先前稳重多了。
段温只瞥了人一眼,就随口道:“出去吧。”
玉簟没动,而是恭谨地俯首,“回禀将军,我家娘子今日身体不适,恐怕需要婢子在旁照料着,还请将军见谅。”
段温挑了下眉,倒是明白过来。
这丫鬟今早看见他从房里出来,大抵是误会了。
或许也不算误会。
温香软玉在怀,段温倒也不能说自己什么也没干,不过却也没到那一步。
毕竟怀里的那个娇娇,压一下头发都要哼哼唧唧地喊疼,碰一下就缩着要躲,真的强要了还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子。鬼使神差的、他居然忍住了。
真的是“鬼使神差”。
段温现在想想都觉得见鬼,他这辈子就没这么正人君子过!
不过这个中故事却也不必对外人解释了,对于玉簟这番带着软钉子的话,段温只是扬了扬眉,像是随口,“你家娘子若是同意,你便留下吧。就在旁侍候着。”
玉簟愣了愣,旋即脸色煞白。
是了,这人都悖逆到如此行事,自不会在意做那档子事的时候旁边有没有多一个人。可是她家娘子可是要脸面的!若是这等事传出去,娘子要如何做人?!
玉簟不敢抬头,不知是怕看见此时娘子的脸色,还是忧心自己的神情落入娘子眼中。
她游魂似的喃喃,“娘子?”
谢韶还当着玉簟是看见段温吓的,毕竟前一日小姑娘才被那血淋淋的场景生生地吓晕过去,心理阴影不可能这么快克服,这会儿又看见了人当然害怕。
有人在旁看着,她也不好拉着玉簟安慰,只温声:“哪里用得着你在旁边?快回去吧,早点歇息。”
玉簟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应的声,又是怎么退的出去。
指甲印在掌心里,生生地抠出血来。
直到这个时候,玉簟才终于明白,先前在谢府时,为何一向端庄守礼的夫人在得知婚事后会哭得那样肝肠寸断?
不单单是所嫁非人、也不单单是远赴异乡。
是女郎再也无法受谢氏庇护,再也没有人给女郎撑腰了。
这不是“婚事”。
是谢家将女郎舍弃了。
……
段温对玉簟的离开一点也不意外。
他早就看出来了,谢韶待身边这个小丫头与其说是当丫鬟使,不如说是当做妹妹照顾。瞧见人脸色不好,指定是紧赶着让人去休息,怎么可能留人?
至于那小丫头脑子里想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段温是不在意的。
毕竟真要说起来,对方也不算冤枉了他。
*
玉簟一走,谢韶习惯性地坐到了琴旁边。
她一边弹着琴,一边走着神。
不只是玉簟瞧见了段温害怕,连谢韶再一次看见人都经不住想起了昨日那鲜血淋漓的一幕。
只不过她在梦中见过太多比这惨烈万倍的场景,虽然放在现实是第一次见,但也没有玉簟那么大的反应。
目睹同类的死亡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可能是一件轻松的事,但是谢韶在生理性的不适之后,心底却多多少少松了口气:会觉得不舒服,起码证明她是个正常人。
梦境中的情形在醒来之后就变得隐隐绰绰、看不分明,但是有些过于深刻的画面还是残留在了记忆之中。
那应当是在战场,坐下的骏马在敌阵中穿梭驰骋,握着刀的手因为太过长久的用力早就僵硬到没有知觉了,刀刃上一个又一个的缺口、有的地方都已经卷了刃,可就是这么一把刀,仍旧能够切断敌人的咽喉。
为防血水浸得掌心湿滑、握不住,这柄刀是被布条缠在手上的,可是这会儿,那块布已经染成了近乎于黑的颜色,不知道被多少人的鲜血浸了透。
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就连谢韶也能明白,杀死敌人没有什么可指摘的。
但是在那早已经变得不清晰的画面中,谢韶却清楚地记得,当刀刃划过脖颈、鲜血漫出,从心底迸发的情绪。
肾上腺素飙升,身体紧绷到极致,每一个神经都在颤抖。
“她”在发抖。
兴奋地发抖。
说实话,有这么一幕堪称心理阴影的画面在,谢韶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一个隐藏的很深的反社会人格。
毕竟正常人不会梦到自己在古代战场上嘎嘎乱杀,乱杀的场景还那么真实,连人头都不给打马赛克的。难道真的是她嫌周围的世界太平淡如水,所以才在梦里给自己找刺激?从小遵纪守法,连捡了钱都会老老实实上交的少年期谢韶深陷自己未来会成为法外狂徒张三的困扰中。
这种隐约的担忧一直持续到昨天看见的那场景。
事后,谢韶冷静下来回想自己的反应,终于重新将自己划归到了正常人行列。
她就说么。
做梦是不能当真的。
谢韶全程神游、心不在焉地弹完那一曲。等她终于回神,想要放下手臂的时候却是一僵。
刚才那行云流水、收放自如的琴声,真的是她弹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音音:我对不起原主。
ps.音音对段狗的包容度其实异常的高
毕竟是梦里的“自己”,潜意识里就很宽容(兼之熟练掌握顺毛技巧)
第17章 过来些
虽然谢韶一直在听说原主擅琴的名声,但是她还是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水平的差距。
对方残留的那点本能都比她好上一百倍。
谢韶觉得原主要是还有意识,得被她这几天这么抹黑名声给气死。
不过比起这个来,谢韶现在更担心的是别的。
她忍不住瞥了段温一眼,这是个乐盲不假,但不是个聋子。
艺术类的东西从来最能打动人心,欣赏的人或许没有什么专业鉴赏水平,但是作品到了大师级别给人带来美的感受是共通的。原主不是大师也相去不远,所以才在她彻底放弃控制的时候,单只靠着身体记忆做到这种程度。
但是谢韶这会儿没空感慨原主的牛逼,现在更要紧的是:段温到底听出来区别没有?
听出来以后又是怎么想,该不会以为她前段时间都在敷衍他吧?!
说起来她那会儿因为专心刷技能熟练度,态度确实挺敷衍的。
谢韶:“……”
这能怪她吗?!她又不知道技能进步还带阶跃式的!
谢韶忧心忡忡,但段温其实根本没在听。
他的目光落在抚琴的那双手上,注视着素白的指尖轻盈地在琴弦上跃动,指腹轻拢慢捻,指尖再轻轻的一勾,简直要把他的魂勾去了。
她都不知道这漂亮的手指昨晚到底拢过什么脏东西。
这般想着,越发叫人气息不匀起来。
……
段温以前从来没觉得干坐在旁边听着那些叮当的响有什么好享受的,这次总算琢磨出些乐趣。
也亏的这话没有说与别人听,否则就算是如王宾这样的下属幕僚知道了,都要骂上两句有辱斯文、禽.兽不如。
只是段温却不觉得自己这想法有什么不合适的。
每逢大战必有大宴,段温虽更习惯军中那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庆功宴,但是坐到他这个位置,总免不了和地方豪强打些交道,那些宴会就与军中大不相同了。
美人甩袖、拨琴弄弦,真当底下人是看舞听曲?眼珠子都快看掉了,当场露出丑态的他都见过不少。
剥下那张皮来瞧瞧,谁不是畜生?
只是那会子有意避开“她”醒来的时候,不叫“她”看见那些不堪罢了。
“她”那性子若是瞧见,又要为那些歌伎舞姬上心了。这世道能有口饭吃都是万幸,谁还讲究个怎么吃饭法?
*
在谢韶偷瞥过来第一眼,段温就察觉了。
上战场的人要是对视线不敏.感,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