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温一抬眼,就将谢韶投来的视线抓了个正着,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眼底的忐忑心虚。
再稍一回忆方才的调子,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他只是不善音律,又不是聋。
不是一直不愿意给他弹吗?怎么今日又改了?
段温其实不太介意谢韶弹的好听难听,总归是为他奏的曲,就算是锯木头,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夸上句“质朴自然”。
只是对方这会儿突然转变总归是有点原因的。
——是被昨日的情形吓着了吗?
这倒确实有可能。
其实昨日到底是马车门先打开,还是他的刀先落下,段温自己也分不大清楚。
他从见到谢韶之后就很矛盾。
他知道她是什么性格,也知道她喜欢的人会是什么样子。若是他想的话,他可以装上一辈子,在她面前当上一辈子的“好人”。而以他现在的势力,也足以做到将那些污糟事全都隔绝在她的视野之外,让她永远都那么干干净净。
这其实也没那么难。
瞧瞧那一日,对着陶智他不就忍住了?别说摘脑袋了,他甚至都没有把那根舌头割了,简直再宽仁不过了。
可是这样真的够了吗?
段温本以为是够了的。毕竟人已经在他的身边了,是能碰到能摸到、活生生的人,不必像以前一样担心她突然消失。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这还不够、一点也不够。
她怎么能有那种眼神呢?又干净又清澈,和这个世道格格不入。
那种奇异的割裂感将她和周围的人都分割开来,就连显得最亲近的玉簟都仿佛隔了一层,好像只要她想,随时都能抽身离开一样。
她怎么能走呢?
怎么能再离开一遍?!
白纸浸入墨池、绣履自泥地里趟过。这世道当然配不上她,但是她既然来走了一回,怎么能这么干干净净地来,又清清白白地走?他既然已经洗不干净,总要把人拉下来一起弄脏的。
漂亮干净又易碎的东西最容易引起人的破坏欲。
段温还没有想要把人毁掉,但是只稍微的弄脏一些,却是无妨的吧。
他哑着声音,低沉道:“……过来些。”
谢韶有点奇怪段温这突然的要求,但是这会儿正值着自己理亏,倒是没有想再和段温对着干,只是磨蹭着往那蹭了几步,还没来得及问“干什么”,又被拉着手腕拖到了怀里。
谢韶下意识地挣扎了两下,旋即就僵住了。
她一点点地转头去看段温的表情,后者坦然的任由她打量,那自若的神态让谢韶都怀疑是不是自己污了。不是她想的那样,也或许只是刀柄、革带什么的。
谢韶正在自我反省的时候,段温却很痛快地承认了。
虽不是明说,但是也差不多了,“方才瞧着你弹琴的时候。”
谢韶:???
这里面是不是有点什么问题?!!
段温这声音不像表情那样平稳,而是带着隐忍的喘气声。
确实是忍得狠了,话落他便亲吻下来,不是上次那样只是轻轻的碰了碰、浅尝辄止,而是长驱直入,在其中搅动风雨。
段温一边吻着,一边将人揽着腰抱起来,往里间带。
猝然腾空的感觉总算让谢韶回过神来,她扭着脸想要避让这个吻,挣扎了半天总算能含糊发出声音,“别、你……先停下……唔!”
段温确实没有继续吻下去,而是唇舌沿着脖颈一路往下,途经的地方留下一道湿润的痕迹。
谢韶都不知道自己的脖子是这么不能碰的地方,一瞬间连被带离地面的脚背都绷了紧,发出了一声像是呜咽的抽气。耳边传来一声轻笑,颈侧的那一小块肌肤被牙齿抵住轻轻地磨,本就奇怪的触感混杂着要害被掌控的威胁,轻而易举地盈满了感官。
谢韶一边往后仰着,一边抬手想要把人推开,挣扎间不知怎么甩了段温一个巴掌。
“啪”的一声清脆的响声,谢韶整个人都是一僵。
段温却没恼,就手托过掌心来亲了亲,一副“瞧瞧打疼了没有”的表情。
谢韶缩了缩手,但还是趁这个机会拉开距离,正色:“我觉得太快了。”
她几个时辰前还想着怎么处理和段温之间的关系,哪能想到接下来就要直接上本垒了。
段温居然真的在这个关头停下了,他把玩着掌心的手指,好整以暇地反问,“哦?那谢娘子觉得什么时候合适?”
明明刚才不干人事的是他,反倒是这会儿装起人样儿来了。
谢韶反倒被问的一噎:“……成婚以后。”
她觉得这会儿应该都是这样的吧?段温刚才的做法才是有问题啊!
段温莞尔:“好,听娘子的。”
他答应得这么痛快,倒是让谢韶有点不知所措,她克制着自己的目光不要往奇怪的部位瞥,但是总觉得这么轻而易举放弃不像是段温的风格。
孰料段温好像真的冷静下来了,反而开始说起了正事,“昨日那几个刺客都是死士,嘴里□□,下巴卸得快才留了几个活口。这审了也有一日夜了,什么也没说,倒是硬气。”
谢韶没明白段温突然说这话有什么意思,虽是疑惑,但还是一副接着听下去的样子。
段温瞧这些谢韶这好像什么都没有明白的样子,忍不住闷闷地笑了一声。
他往常是不大喜欢那些拧着劲儿的人,都到了死路、何必非得再挣扎那一下子,还要他多费点力气。但是这会儿瞧着谢娘子这模样,总觉得心都给她瞧软了,让人都快不忍心再逼下去了。
第18章 答案
段温方才那段话几乎可以说是明示了,就算换玉簟来,说不定明白得都比谢韶快。
这年头能养得起死士的人有多少?而见血封喉、让人转瞬毙命的剧毒也是金贵的东西,这两样东西一出,排查的范围立刻缩了大半。而以段温在外的那赫赫凶名,能够在他手上还撑过一日夜的,那真可以当之无愧的赞一声“硬气”。驭下之术不谈,这样的人多半是从小洗脑的,这么想想,动手的几乎锁定在那几大世家了。
谢韶出身的陈郡谢氏便是其中佼佼者,段温可不相信她不明白这一点。
他知道自己的心上人虽然某些时候心软得叫人想要叹气,但却是极聪慧的。就如现在,那疑惑的神情几乎要将他骗过去了。
“这可真巧。并州的这一路上,咱们可一直在遮掩行迹。那些人偏偏就像提早知道一样,就埋伏在那里。”段温好像真的很感慨一样,叹了这么一句,然后又弯了弯眼,笑问,“韶娘,你怎么看?”
某些人说着心软,但有些地方却还硬着呢。
谢韶这次听懂了。
但是就是因为听懂了才震撼:亲爹这么狠的吗?!
很显然,段温这是怀疑谢家以陪嫁作为内应,安排了这次埋伏,准备干掉他。
但是不对啊!
谢韶虽然对这会儿的时代背景了解没有原主那么深,但是这段时间也打听来了不少消息。青州张琨作乱,朝廷也是为这才拉拢段温、准备借他之力平定乱象。段温现在是朝廷的合作方,谢家没道理对他动手啊?按照正常的逻辑,这会儿动手的不是更有可能是张琨吗?
至于谢父到底狠不狠这个问题倒是不需要考虑。
谢韶非常确定,如果真到了需要抉择的时候,她这个“女儿”绝对不可能是谢父任何一方天平上的一丁点筹码。
段温也看出了谢韶的疑惑,很耐心地解释,“我若在这关头遇刺身亡,动手的人嫌疑最大的自然是青州的张琨,我属下的残部自不会放过他。且我既是在并州出的事,宋、朱二人也逃脱不了干系。几方对峙,韶娘觉得谁的收益更大?”
谢韶:好家伙、搁这儿狼人杀呢,要不要这么心脏?
“你也只是猜测……”
谢韶这话说的,自己都闭了嘴。真以为这是查案子呢,这种事哪讲究什么证据?从来都是“宁可错杀不能放过”。而且这明显可以互相栽赃的情况,恐怕查出来的“证据”到底是不是真的证据都没法说。
段温好像并不在意谢韶的语滞,只是仍旧勾着那只扣在掌心的手把玩着,轻声问:“韶娘怎么想呢?”
谢韶接连被问了几遍“觉得”“怎么想”,终于意识到段温说起这事的目的并不在于它本身的真相,而是在让她表态:到底是选择做他的妻子,还是谢家的女儿。
这对谢韶来说,根本都没得选。在段温的地盘上选择当“谢家的女儿”,她又不是疯了,故意给自己找罪受。原主或许还要因为亲情犹豫一下,但是谢韶对谢家真的没什么感情。
况且她要是真的那么有“风骨”,早些时候也不至于那么老老实实嫁人了。
保命才是最要紧的。
谢韶一点儿都不怀疑,她这会儿选了当“谢家女儿”,好点的结局是娶进门直接关起来,差点可能就直接“舟车劳顿”、“水土不服”了。
正常人谁会想放一个随时准备反水的枕边人在身旁啊?!
谢韶现在回想一路走来,只想高呼一句“好家伙!”
她以为对方想来培养感情,结果人家是来考察未来合作伙伴:决定到底是中途噶了,还是吸纳加入。
谢韶再想想那时居然正儿八经考虑谈恋爱的自己,只觉她真是太甜了。
兜兜转转、到头来恋爱脑竟是我自己!
谢韶觉得自己有点委屈:她可是失恋了啊!
但是同时她又得庆幸,因为她也算是阴差阳错地通过第一关的“考核”:要不是她一路上表现出对谢家人的疏远,连今天这一问她都不一定能等来。
谢韶当机立断:“你可以去查我带来的人。”
只是得到这个回答的段温却只是“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那只抓着她的手一直没有老实过,粗糙带着厚茧的手指挤进指缝里,一会儿又将整只手拢在掌心揉.捏,再过一会儿又暧..昧地抚过手指的边缘、在指腹上打转,那里大概是浑身上下触觉最为敏锐的地方,谢韶简直是被迫感受了一遍对方手上的纹路,甚至摸到了手指上细碎的疤痕。
谢韶有点恼地看过去。
她都认怂了,这人还想要干什么?!
抬眼就对上了段温那毫无掩饰的目光。
他的神情带了点儿散漫,仿佛谢韶方才的表示没有丝毫可打动他的地方,但是落过来的眼神却不同,如凝实质的甚至带上了某种侵.犯的意味。
谢韶在心底重复了一遍“妻子”这个词,怔愣地睁大了眼睛。
段温扯了扯唇角,模糊地轻笑了一下,像是肯定她的猜测,又像是某种鼓励。
谢韶一点点涨红了脸,很大程度上是气得。
她才刚刚失恋(准确的来说是刚刚得知自己被欺骗了感情),就要和罪魁祸首有亲密行为,甚至要她主动。
段温却像是很有耐心,一点也没有催促的意思,只是静静等着对面的动作。
谢韶在原地僵了半天,终于还是咬牙有了行动。
她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白,当时都答应嫁人了,对这种事就有了心理准备,这会儿实在没什么可矫情的。
谢韶抬起手、勾住了段温的脖颈。
手臂清楚地感知到对方肩颈的肌肉随着她的碰触收紧的走向,另一个人的热度通过接触的地方传到她身上,谢韶甚至能透过肌肤相贴的地方感知到对方皮下血液奔涌带来的脉搏跳动,一下接着一下,急促又激烈,一点儿都不像对方表现出来那样游刃有余的从容。
这个认知让谢韶的心情也跟着微妙起来。
她不知道,倘若自己这时候抬头看上一眼,就能发现段温此刻的神情跟从容搭不上半点关系:牙关紧咬、咬肌死死绷紧,头顶渗汗、额侧的青筋都绷起来了。
谢韶虽然没有看到,但是却能感知到对方落过来的视线。
热烈的、强势的,存在感鲜明到让人几乎生出了被碰触的感觉。
谢韶本来觉得没什么,公事公办,投诚而已,又没有什么感情掺杂。
但是在这样的目光之下,她发现自己真的没办法做到摒弃杂念。明明什么还没干呢,她就已经手脚发软,脸皮发烫,脑子里面也晕乎乎的。
越是接近对方这种感觉也越明显。
谢韶最后僵硬地停在距离还有一寸的地方,这么近的距离视线早就无法对焦,远处的东西又被遮挡,视觉在这一瞬间完全被其他的感官所取代,谢韶能够清楚地感知到对方的吐息拂过面颊的触感,呼吸间尽是另一个人的气息,耳边也是粗重的喘.息声。
谢韶理智告诉她,闭闭眼啃下去就行。
但是实际上,她整个人都在抖,软得根本使不上力气。
——没、出、息!!
正心里斗争间,耳边传来一声闷哼,谢韶一个哆嗦,手臂没有勾住,本来还半撑着的身体直接砸到了对方的怀里,这一吻也从唇角擦过。
下一秒,天旋地转,谢韶直接被摁在了地板上。
她甚至都分不清到底是身后的地面更硌人,还是前边那绷紧得好像钢筋一样的肌肉更硬。
……
…………
“剩下那几个还有口气儿的,挖眼割舌、剁了四肢,连同那几个脑袋,一块给广平王送去。就说上次王爷寿辰,本将军无暇赴宴,这算是补上的寿礼。”
段温那会儿并没有提醒谢韶,这世上能养得起死士的,除了世家,可还有皇族的宗室呢。就如这位广平王,他看那个皇位上的侄子可不顺眼太久,这次见他入京,恐怕是大晚上的睡不着觉,竟一拍脑袋想了这么个“好”主意。
王宾听段温这么说,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广平王过寿,那都是几个月前的老黄历了,亏段温能想得出这理由。这份“大礼”送过去,别老王爷一口气没上来,那下次过的可要是冥寿了。
萧家皇室里蹦的人不少,这个老王爷有还是没有,对他们影响不大,王宾虽心里嘀咕两句,但一口答应下来段温这安排,又问:“送信的那人也是?”
王宾指的是透露行踪的那个内应,问题也确实出在谢氏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