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谢韶的钗子剪刀就全没了。
谢韶:“……”
她后来也明白过来,恐怕前一日谢父叹的不是心善,而是觉得她心存死志。
玉簟是后来得知消息,一副“娘子不要我我就去死”的态度,这才留下来了。
这会儿听谢韶如此问,玉簟连哭都忘了,着急地想剖白心意,谢韶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示意她先别说话。
谢韶正色:“我只问这最后一次,要是再走远了,我也没办法把你送回去,你就只能跟着我走了。”
眼见着玉簟又急赤白脸地想要开口,谢韶再次拦了她,“别急着回答,想想你爹娘、想想长安。这一次走了,日后或许真的回不来了。”
把要说的说完,谢韶直接让人去外面冷静一会儿,等明早再给她答复。
讲真,谢韶是不太理解玉簟对原主这忠心耿耿深情厚意的。小姑娘的亲爹妈还在谢府,对方怎么就这么执着的跟她背井离乡呢?不是说这会儿的人乡土情结很重么?
而且在这会儿的人看来,她这一遭简直像是“直接从首都去了大非洲开荒”。
要是按照交通水平算,她甚至在路上花费的时间更长。
*
玉簟就这么被推出帐子外去。
天气入夜转凉,娘子推她出来的时候还顺便塞了一副披帛。玉簟抱着披帛,也如娘子交代的,没往远处走,就在巡逻范围内找个地方坐了。
其实没什么好想的。
她早就想好了。
仆役家的女儿,哪有女郎那样金贵?
女郎是夫人的心头肉,家主亦是宠爱,甚至越过了几位长兄。
但是在平常人家,女孩是不值钱的。
玉簟在家中行二,上头有一个姐姐。
她娘怀她的时候肚子尖尖,所有人都觉得是个男娃,结果生下来是她。若非怕触了主家的霉头,她娘会当场溺死她也说不定。
因生她时伤了身体,再有弟弟的时候,她娘生生地折腾了半条命去,生下的弟弟也瘦瘦弱弱的。
爹娘自不会将这事怪罪到好不容易盼来的宝贝疙瘩弟弟身上,都是她这个克亲娘克弟弟的灾星惹的祸。
娘要替主家做活,家中的弟弟自然交予她带。
平日里非打即骂不说,弟弟稍有哭闹,她就没饭吃。
一直到后来走了大运,她竟被女郎挑中了、近前伺候。
这可是份不得了的差事,虽都是家生子,但是嫡出娘子的贴身婢女可是院子里头一份的有头有脸,爹娘一下子亲近起来,话里话外都是日后多多照顾弟弟。
玉簟瞧了眼那边玩鼻涕的小男孩、没吱声。
后来她在娘子面前越发得了脸,爹娘几次讨好处却被她不软不硬地碰了回去,气得那两人大骂被狗吃了心肺的白眼狼。但他们却也不敢闹开,若是闹开了,她失了在女郎这的差事,两人在管事那的三分薄面也要没了,又得回去那人人都能踩一脚的日子。
玉簟觉得自己兴许真是白眼狼,她怎么想都不觉得那样的爹娘有什么好念的。
整个家里稍有些感情的也只有大姐,但姐姐也嫁了,对方夫婿在庄子上做事,许久见不着,感情也就淡了。
不过这些家里的糟心事就不必说与女郎听了,免得平白污了耳朵。而且她这样不孝顺,女郎知晓了,恐怕要心里有芥蒂。
玉簟紧了紧身上的披帛。
暖和又带着香气,像是女郎怀里一样。
从来都没人抱着她说“不怕”。
也没人说会护着她。
……她只想跟着女郎走。
第8章 是不愿意吗?
按谢韶本来的打算,两人趁着路上谈个恋爱,婚前多相处相处,要是真有什么不合适的……好像也没什么办法。
不管怎么样,早发现总比晚发现来得好。
但是谢韶很快就发现,她真是太甜了。
对古代路况认知不足,以至于对这时候赶路的辛苦程度过于没有逼数。
第一天睡过去一路还没有感觉。
但是到了第二天就没那么容易了。
——太、颠、了!!
颠得她整个人都要散架了。
而且因为谢韶前一天睡了一整日,到了晚上睡不着,失眠了大半夜。
这会儿困倦加颠簸,谢韶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全凭一口气儿吊着,半死不活。
再看看外面神采奕奕、悠悠哉哉骑着马的段温。
谢韶:“……”
对比之下,越发显得她这边凄凄惨惨戚戚。
谢韶觉得自己暂时不想看见那张脸,再帅也不行。
被客客气气请走的段温:“……”
他摸摸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
真生气了?就因为昨夜的那句“轻薄”?
*
既然出了问题,那必定要解决。
段温信奉谋士的存在意义就是为了为主公排忧解难,倒是一点也没觉得去请教有什么挂不住面子的。
段温身边能跟世家搭上点边儿的,也只有王宾这位太原王氏不知道偏到哪个旮瘩角的旁支中的旁支。
毕竟世家一向眼高于顶,若非实在混不下去了,也不会投奔他了,那些歪瓜裂枣他又看不上,挑挑拣拣,留下的也就一个王宾。
蒙受如此深厚信任的王宾,在得知自己主公干了什么之后,“……”
您行!您可真是太行了!!
第一天见面就耍流.氓,敢问君当时脑子里面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段温笑了下,“暖帐生香,美人在怀?”
语气还怪遗憾的。
王宾:“……”
他娘的忘了这是位真流.氓。
他是不是还得谢谢这位主儿知道收着点、没真把人吓着?
王宾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咬牙提醒:“这要是在长安,您可是要被人乱棍打出去的。”
瞧着段温那明显不以为意的样子,王宾又是一噎。
他倒是忘了,要是真的在长安,这位说不定能干出直接带兵上门抢亲的事来,虽然现在干的事也跟明抢没多大区别就是了。
自己认的主公,还能怎么办?
王宾最后只能认栽叹气,“听闻谢娘子擅琴,我这里有几份曲谱。”
他在长安收了几份孤本残谱,本来是打算回去带给擅乐的友人,现在只能让给主子去讨美人欢心了。
段温闻言才神情稍松,笑:“回头记你一功。”
说着,眉眼间已尽是催促之意。
王宾:“……”
他一边找曲谱,一边哀叹:佞人佞臣啊,哀哉!
这送曲谱的讨好当然没起作用。
段温提出想听琴的请求也被拒绝了。
拒绝的理由倒不是玉簟愤愤不平的那句“他将娘子当作取乐的伶人吗?!”,而是琴实在是谢韶不太敢碰的原主的技能点之一。
因为原主真的很擅长弹琴,甚至得到过当世大家的亲口称赞。
天知道听到玉簟骄傲的提起这些话的时候,谢韶是怎么眼前一黑的。
谢·五音不全·除了义务教育期间音乐课外在没碰过乐器·韶:“……”
——救命!
在谢韶拒绝之后,段温虽然也没因此露出什么恼意来,但显然也没有放弃。
虽然这人总是一副脸上带笑、看着很好说话的样子,但是鉴于对方第一次出场时那气场,谢韶可不觉得对方是真的有多好的性子。
好在段温被拒绝后倒是没有强来,只是几次拐弯抹角、旁敲侧击,谢韶还真的有几回差点顺口答应下来。
谢韶:“……”
要不是她反应快!
几次之后,段温也终于察觉到了异样,半垂着眼问:“谢娘子是不愿意吗?”
谢韶:我那是不愿意吗?我分明是不敢!!
这话显然没办法跟别人说,谢韶也只能打个哈哈敷衍过去。
段温像是明白了什么,之后并没有再提。
按理说谢韶该松口气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想着对方最后看过来的那一眼,谢韶总有种心悬起来的不安感。
不过身体上的不适压过了心底的不安,谢韶那点莫名的感觉很快就被马车颠没了。
一连坐了几天的马车,谢韶勉勉强强适应了些。
虽说如此,每次到了能下车缓口气的时候,还是叫人精神一松,连心情都跟着明朗起来。
在车上闷了整日,下车之后谢韶习惯性地在附近散了散步,玉簟在旁边说些白日的趣事逗趣解闷,谢韶也很给面子地莞尔。
但是一转头,就看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段温,谢韶表情不受控制地一僵。
这表现倒不是因为弹琴的事,而是那日的诊脉,诊出原主的身体需要调养,老大夫开始一天一顿的送中药来。
谢韶:“……”
谢谢,我觉得我身体挺好。
虽说在这种事上,非专业人士没什么发言权,但是毕竟是自己的身体,谢韶觉得她除了坐马车坐得浑身疼之外,没什么别的毛病。在和大夫进行了一番深入交流后,谢韶总算得知这个调养是因为她最近“压力太大”、“思虑过度”,一直这么下去恐怕要生病。
中医重视整体的调理和预防,这老大夫既然都能这么准确地诊断出她压力大了,谢韶还是挺相信对方水平的。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愿意喝药。
老大夫觉得她是因为刚刚离家、告别父母,这才忧虑,但谢韶自家人知道自己事,她就是因为待在谢家才有压力。等她缓几天心情,吃吃喝喝就补回来了,实在犯不着给自己找罪受。
沟通无果之后,谢韶倒也确实乖乖喝了几次药。
最后还是决定不折磨自己的味觉,她想悄悄把药倒了。
谢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倒霉,明明把玉簟都瞒过去了,却被段温撞了个正着。
对方没有说什么,但脸上那似有若无的笑总有种“我看透了但不说”的感觉,让人不由自主的心虚起来。
那次之后,段温每天晚上都要过来转一圈。
虽然从头到尾,对方都没说一句话,但是这人要不是来盯着她喝药的那就怪了!!
好意是好意,但是谢韶觉得自己真的不需要。
而且眼下这情况,反倒衬得她像是喝药都要人盯着的幼稚鬼似的。
谢·成熟·韶:不就是喝药吗?!
段温的定时定点的行为也带来了个微不足道的后遗症。
巴普洛夫的那只狗知道吧?
谢韶现在看见段温那张脸都觉得嘴里发苦。
这次也不例外。
果然,段温人过来没一会儿,药就被送过来了。
谢韶这几天也喝出心得了,捏着鼻子一饮而尽,尽可能减少味道的残留。
只是谢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她喝药的时候,段温眼底像是带着笑,但是凝神再看,又像是她看错了。
谢韶:错觉吧?
……
段温一向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人,但是近来发现他竟然还能再恶劣一点。
看着那张漂亮的脸上露出不情不愿,却被迫忍气吞声的表情,他居然被勾的心里痒痒的,忍不住想要再做点别的过分的事情。
到时候谢娘子会怎么样呢?
是继续委屈求全?还是气急了骂他?亦或是忍不住哭?
他哪一样都想看。
心底恶劣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地往上冒,但是终究还是舍不得近几日来装出的温良守礼(王宾:?您再说一遍!)的皮,段温只略带遗憾地压下。
他开口道:“明日让葛医再过来看看罢。若是情况好些,这药倒也不必再喝下去。”
谢韶:!
还有这种好事儿?!
幸福来的太突然,竟让人生出了晕乎乎的不真实感。
对上谢韶惊喜的目光,段温莞尔,又提议:“今日赶巧,旁边驻扎了一支商队,里面或许有什么新奇的货物,谢娘子可有心去看看?”
刚刚得知好消息的谢韶这会儿正是心情极好的时候,对段温的这邀请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的。
段温说的是“旁边”,但是其实这商队离他们的扎营还有一段距离。
远远看见段温这边带着人过去,那商队肉眼可见地骚乱了一阵子。
就在谢韶犹豫要不要过去的时候,商队里面出来一个满脸带笑、看面相就很可亲的中年胖子。
来人极殷勤地迎了出来,上来就行了个大礼,很难想象这胖子拖着这么一个笨重的身体、行动居然如此灵活。
在被段温随手挥起来之后,这人又是躬着身子极尽卑微谄媚之态。
“于此灵山秀水,万幸得遇段公,实乃仆莫大的造化。仆本该亲前往拜谒,却不想劳段公大驾,实在是惶恐至极、惶恐至极!”他说着,又是诚惶诚恐连连作揖,“仆此次自东莱而来,带了些当地的土货入长安,段公若有什么看上的,尽管拿去。”
谢韶:“……?”
这和她预想中的过来看看似乎不太一样。
这真的不是强抢吗?
陶智虽然极尽放低姿态,但是一直偷眼打量着这边的情况,自是注意到了谢韶这一言难尽的表情。
这人也是个人精,脑子一转就明白了这情况。
以段柱国的能耐,实在犯不着对他这一支商队动刀兵,但凡段氏透露点意思,多少巨贾愿意倾家荡产举族投奔,他陶氏虽有些家资,但是到底还是层次不够,实属走门路人家都看不上的小商贩。
这也是为什么陶智敢大着胆子驻扎在这附近。
小憩的狮子是不会在意旁边有蚂蚁爬过的,他这么一支走商在段氏看来跟蚂蚁也没区别了。
不过虽是如此,陶智也不敢擅自行动,驻扎前是携重礼去拜见过的。只是他们的等级显然够不上段氏的门槛,碰壁后悻悻而归,但礼虽没送出去,人家也没赶,陶智这才壮着胆子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