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出,倘若陶智再说下去,段温全不介意彻底结束这个“提醒”。
——以摘下对面人脑袋的方式。
刚才被陶智踹过去的伙计刚刚抱了琴回来就看见这一幕,当即一个腿软,直接跪倒在地。
他双手捧着琴盒一个劲儿的磕头,口中含糊不清的咕哝着些求饶的词句,整个商队的人也顷刻之间跪了一地。
周遭一空,谢韶甚至觉得自己的海拔一下子拔高了不少。
段温瞧着这一地的人,啧了一下舌,慢条斯理道:“怕什么?倒显得我像个恶人似的。”
虽然他也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这会儿不是还装着呢?
瞧瞧,都没见血。
这一个个的都这么着,他日后要如何在谢娘子面前当个……正人君子?
语音上挑,显然当事人自己对这话都颇为玩味。
段温咬了咬舌尖,暂且压下那股伴随着烦躁而来的暴戾情绪,他冷静地琢磨了一下陶智方才的话。
谢娘子喜欢的大抵是“才子”。
有点儿麻烦,但也没有那么难办,大不了回去多养几个擅诗文的门客,每日里吟诗作赋讨谢娘子欢心就是。
他今日可没想闹成这场面,只能怪这姓陶的委实太不会说话了。
段温环视了一圈,目光最后还是落到了陶智身上。
这姓陶的显然也是个妙人儿,刀架在脖子上呢,人还哆嗦着却已经忙不迭地开口,“是极是极,段公乃仁义之师,平乱救驾、忠勇无双,此等英雄事迹,北地谁人不知?仆等市井小人从来仰慕段公英姿,今日得见,不免倾倒。”
显然是组织语言太过匆忙,一时没把握好度,这恭维话说得……就挺像反讽。
陶智开口完也意识到这一层,本就刷白的脸色都隐约有些发青了,但他还是努力使自己的表情真诚起来,为自己的话增添一点可信度。
段温倒是没计较这些。
不管是恭维还是反讽,他都听得多了,指着鼻子骂他“无君无父”的都有,一个个追究过去早都累死了。
因而这会儿,段温也只笑了一声,“行了,拿来吧。”
这话听着像是不追究了的意思,但是脖子上的刀却还没有拿开。
陶智只被那兵器上白惨惨的光反得眼晕,又觉得刀锋上的凉气寒森森地往脖子里渗。他这会儿只求着那亲随机灵点,赶紧把手中那张琴给旁边这位小娘子奉上。
他虽不知自己到底是哪里触了段温霉头,但是对怎么得救这一点,他还是把握得准准的。
只可惜他想得很好,但那亲随这会儿却是脑子发晕、两股战战,连站都站不起来,更遑论领会主家的意思了。
半天都没听到身后有动静,大概猜到情况的陶智只能在心底痛骂“废物”“蠢货”,他怎么就养了这么个白吃干饭的玩意儿?!
最后还是段温示意身后一个护卫上前,接了琴跪在谢韶跟前。
虽然来这儿已经有了不短的时日,但是谢韶还是不太习惯被人跪,这护卫一矮下身,她就下意识地侧让了一下。
这退避的动作自然落在了众人眼中。
陶智只觉眼前一黑,心中大呼“吾命休矣”。
段温倒是没动气。
他似是疑惑地看了眼谢韶,问:“怎么了?谢娘子可是不喜欢?”
谢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管是陶智先前提供的信息量,还是现在这变故都太突然,谢韶本来都想干脆摆烂,却不料竟突然变成了人命官司了。
倒是段温瞥了眼打开的琴盒,像是若有所悟。
“是觉得这琴比不上‘入霄’?”
谢韶甚至有种错觉,她这会儿点一下头,对面那人就要身首分离。
也或许不是错觉。
谢韶还没忘记第一次见面时(准确地说是第二次)段温身上的气场,对他来说,杀个人恐怕比吃饭喝水还要简单。即便段温这会儿并没有表露什么明显的杀意,但绝对不介意顺手抹了人脖子。
谢韶轻声道了句“没有”,又抿着唇接过了那张琴。
段温因为谢韶这过于配合的反应愣了一下。
回过神来之后,他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居然是……被威胁了?
他的心上人因为一个刚认识不过半个时辰、甚至还隐隐带着恶感的商人的性命,被威胁了。
段温摸着他那点仅存的、剩的真不多的良心自问,他一开始是真没这个意思。
段温本来确实没在意这支在附近扎营的陶氏商队,只是在得知对方这次的货物里有张名琴,这才心血来潮地带人过来看看——能讨得美人欢心最好,要是不能也没什么。
他本来的打算真就这么简单而已。
要不是陶智这张嘴里吐出的东西实在不中听,他也没打算把场面闹得那么难看,毕竟他很早就知道,他的心上人是个不喜欢见血的心软性子。
只是连段温也没想到,谢韶居然能心软成这样子。
她居然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商贾妥协。
事实上,段温对这桩自己强逼来的婚事是有确切认知的。
他甚至认真考虑过,若是谢娘子抵死不从、他该如何做。
说实话,段温并不那么苦恼。
是人就会有弱点,对于如何让人屈服这件事,他再有心得不过。
了不起将她那位情郎绑过来,一刀一刀地剜肉。
凌迟都能割三千多刀呢,再好药好饭留足了养伤的时间,割的刀数足够翻上几番。
他有的是空闲慢慢磨。
谢娘子总会“心甘情愿”地从了他。
不过情况还没到那地步,谢娘子对这桩婚事虽不热衷,但也没有预想中的那样抗拒。
虽然有时候像是不大愿意看见他,收了谱子也不见高兴,又不愿意弹琴给他听……但段温觉得这些问题都不大。
谢娘子既不愿意见他,他就多过去转转,时间久了,对方总会习惯的;收了谱子不高兴,那就是礼物不合心意,再寻别的就是;至于不愿意弹琴给他听……
想到这里,段温忍不住心情很好地弯了弯眼。
他本来也不急于这一时的,但这不是赶巧了吗?
陶智正因为谢韶接过琴而大松口气。
但他还不及庆幸捡回一条命来,却察觉自己脖子上的刀非但没有被撤走,甚至被反过来压紧了几分。
陶智自是不敢对段温的行为表露什么异议的,但是还是忍不住扛着这生死危机的重大压力眼珠乱转,想尽可能多了解一下现状、以期脱身。
段温没管他这点小动作,而是看向那边抿着唇抱着琴的谢韶。
她表情不大情愿,身体也紧绷着。
但却依旧好好抱着那张琴。
太乖了。
乖得叫人都快不忍心了。
这么容易心软,在外面可是要被人欺负死的。
段温狠咬了一下舌尖,直到口腔中泛起了血腥味儿,才让疼痛压下那快溢到胸腔的闷笑声。
他语气甚是温和地开口,“既然谢娘子喜欢这张‘停云’,可愿意用它为温奏上一曲?”
陶智琢磨了一遍这话,总算明白过来自己被当成人质。
他也同时意识到段柱国身边这位美人恐怕跟得没那么心甘情愿,所以才从头到尾都一副兴致不高的模样,既不愿意收琴、又不愿意奏曲。
明白这些之后,陶智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些什么,他拧着眉思索。
“入霄”、“停云”……
谢……谢?!
那个突兀浮现的想法让陶智甚至都有一瞬忘了脖子上的刀锋,他猛地睁大眼。
该不会、不会吧?!
……竟、竟是那个“谢氏”?!!
要真的是那位谢氏,无怪于对方对这满车珍宝无动于衷,毕竟谢氏嫡女、谢公掌上明珠,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但、可是……怎么可能是那“谢氏”啊?!
莫不是眼前这位终于坐不住了、带兵破了长安,这才连谢氏的女儿都抢了?!
他居然抢了谢氏女?!
陶智的心神震荡,但也很快就被脖子上的疼痛拉了回来。
他也意识到不管对面那位“谢娘子”到底是不是他想的那个“谢氏”,他这会儿的性命就在对方的一面之间。
陶智揣摩着这位谢娘子从出现到现在展露出来的性子和行事作风,当机立断地作出了最可怜、最卑微的姿态恳求的看过去。涕泗横流的样子当然不好看,但是命都要没了,还哪有心管什么面子?!只要能惹得对方心软,就是让他满地打滚、磕头踮脚都成!!
段温觑了眼到现在还在耍滑头的陶智,从鼻腔里发出来一声丽嘉哼笑,倒也没管。
也就是顾忌着谢韶,他这次来没有真见血的意思,不然就这货死上八百次都够了。
段温的刀锋又压了压,在陶智那猛然哽住的抽气声中,他偏头看向谢韶,又问了一遍,“谢娘子不愿意吗?”
如果不看行为的话,这语气里面满满透露着“我很好说话”的退让气息。
完完全全僵住的谢韶:“……”
她最终还是僵硬地伸手,以不太听使唤的指节拨动了一个音。
“铮”的一声琴响。
陶智感受着脖子上的森凉终于褪去,他指天发誓自己这辈子就没听过这么动听的琴声。
谢韶凭着这个身体的本能,勉强拨响了几个音,但是她在乐器上本来就是个彻彻底底的新手,这琴又之前完全没有调过音,最后呈现的只是杂乱的、全听不出调子的破碎音符。
幸而段温也不挑。
在谢韶拨出第一个音之后,他就回刀入鞘。
等那一段不成曲的零碎音调停下,他立刻就很给面子地抚掌赞叹,“甚是动听,果真天籁。”
委顿于地、近乎虚脱的陶智也像是被惊醒了一样,连忙应和,“好极好极!谢娘子妙手!!”
对比先前那滔滔不绝的马屁,他这会儿显然是劫后余生后大脑空白到都挑不出夸人的词了、出口的话朴素得过分。偏偏就连这样,他都能说得满脸真情实感、像是感动到潸然泪下。
谢韶:“……”
这个场面,让谢韶一度怀疑自己才是双耳失聪的那一个。
第11章 道歉
待到一行人走后,陶智直接瘫软在地上。
他确定有几个瞬间,段温是真的对他生出了杀意。
死里逃生之后,先前一幕幕回放,陶智在原地瘫了半天,突然起身,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力道之大只把半边脸都扇得肿了起来。
这张嘴啊!想想他刚才都说了什么!!
在段柱国面前说他的女人和别的男人是天作之合,能捡回一条命来,简直都是老天保佑。
不。
是谢娘子保佑才对。
想到方才的情况,陶智的脸色又复杂了瞬许。
……可惜了佳人。
只是转瞬,他又忍不住抬头往西南看去。
长安的情况到底如何?就连谢氏都出事了吗?
那他此行还要往长安去吗?
*
不同于忧心忡忡思索前路的陶智,段温的心情倒是不错。
他这次带谢韶过来本来也只想送张琴而已,却没想到会有这么大收获,如愿以偿的听到了心上人“奏曲”不说,还有了别的发现。
想着,段温忍不住侧眸看了一眼。
他的视线落处,谢韶正抱着琴跟在旁边。
见自己“送”的东西被心上人这么抱在怀里,段温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满足感,那是一种和厮杀中胜出不同、更柔软更轻飘飘的情绪,像羽毛一样轻轻飘落,想要攥在手心又被滑走。
这种不上不下的痒意勾得段温想要做点什么,但是又无法形成一个确切的概念知道要怎么做。
找不到出口的情绪渐渐演变成一种躁意,段温不自觉的咬紧了后牙磨了两下,腮侧的肌肉绷紧,无意识拧眉的神情更近乎于“忍耐”。
而在多数时候,他是个耐性不大好的人。
正低着头的谢韶心里陡然生出一种被什么东西盯上的悚然感,她不自觉地紧绷、下意识朝着危险的方向看过去。
这轻微受惊的眼神落过来,段温只觉得心底那无名的烦躁一散,神情也跟着舒展开来。
——原来他只是想让谢娘子看看自己而已。
想通了之后,段温情绪也跟着明朗了不少。
他又打量了两眼身边的人,自顾自地做下了“下次送衣裳”的决定,得让谢娘子身上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东西才好。
舌.尖蜷了蜷,因为这个突然升起来的想法,他喉间又生出些痒意来。
段温压下那股干渴感,瞧着回来这一路上都兴致不高、一句话也没说的谢韶,开口问:“生气了?”
谢韶停顿了一下,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不高兴倒是真的,但还没到生气的地步,她甚至有种奇异的“我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的念头。
说来也怪,段温这段时间的表现足够温和,让一开始听他名字就吓得脸色惨白的玉簟都敢背地里抱怨了,但是谢韶就是知道他不是表露出来的样子。这次谢韶本以为那个商队的胖子活不了,却没想到段温真的全须全尾地把人放走了。谢韶本来想感慨“这人居然还挺守信”,但是又想到两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做出类似交易的约定,也没人说过“只要她弹了琴,段温就不动刀”的话。这么一想,事情越发奇怪起来。
谢韶还在纠结着那些事,就听段温很干脆利落地道歉:“是我的错,让谢娘子受惊了。”
这痛快的道歉让谢韶都不由思绪一断,抬眼看过去。
谢韶觉得不能怪她这么惊讶,实在是段温长着一张不像是会道歉的脸。
他身上有种过于具有侵略性的气质和在人群中格外灼目的头狼气场,这让他自然而然带出种“老子怎么嚣张都是应该的”理所当然,很难想象他会对什么人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