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礼心头瞬间掠过了一丝冒犯, 不过看在蟹斗的面子面前,她暂时不打算算这笔账,顾自享受这人间美味。春来, 晚风浸暖, 舒秀湖畔并没有启州市中那样的灯火, 只能透过船窗,看到远处岸上排成一条线的橙黄明明灭灭。四下无疑是静籁的, 清香又从口中蔓延至全身, 生生将林礼拉入无我之境。江湖的夜雨也好, 暗处的争斗也罢,此刻都随面前人的笑容一起遁入了虚空。
直至面前盘子已经一干二净, 林礼的魂灵才从蓬莱仙岛回归俗世。她看着眼前人, 忽而想起什么, 问道:“春江水暖,也还没到有将舒秀湖里的蟹养肥的地步吧?”
尹信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你只管吃就是了。”
不过合适的螃蟹确实不好找,显而易见的,尹信并没有遗传到尹元鸿行商早期的节俭美德。
林礼霎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过随后就被“既然吃都吃了,脸显然已经丢完了,追补也无济于事”的念头所说服,第一次在尹信面前显得心安理得。
尹信心里不知哪里生出来一点儿欢喜。
随即他正声说道:“今日可有所见?”
“嗯。”林礼轻声应了,放下手中的碗筷,道,“苍烟楼很奇怪。”
汪吟吟此时与湖上风物打完了交道,效法文人墨客吟风弄月的心潮澎湃奈何不了肚子里原本不多的墨水,故暗自与夜色作别,回到船舱里听林礼今日的见闻。
“容华阳并不亲自教授‘三抄水’,而是由一位叫薛逸的师傅教授。苍烟楼不仅在启州招收弟子,楼里的师傅们行迹四至各地,远的到过江北。故而楼里有很多弟子是外乡人,是孤身在楼里习武的。今日其他师傅们我一概没有见到,不过撞上了容华阳……还险些惹了麻烦。”
林礼私以为今天应该算是稳住了容华阳,不至于叫他到薛逸面前说三道四,合计自己的身份。她现在想想白日里薛逸抽出裁云的动作便后怕,那日撞到她的几位师傅不知是否和薛逸描述过自己的样貌。若是他们心细,单单提一句佩剑,自己便说不清楚了。
说到底还是自己不够谨慎,没想过把裁云撤下来。穿云门是名门正派,剑是器中君子,门下有“人在剑在”的固执情结。一旦得了师父赐剑,这剑就不会轻易摘下来。行走江湖的年轻人气盛,将此奉为圭臬,摧眉折腰而弃剑比受死更难。他们普遍认为,是剑客至死不渝的气节。而有的人见了,也许会嘲弄一句死脑筋。
眼下不知为何,薛逸仿佛没有完全看穿此事。但林礼却不知别的师傅们的下落,按薛逸的话说“出去办事”,办的又是什么事?中间变数难免横生,一切行动还是要尽快为妙。
她现在倒是很想一开始就和这楼中人把身份挑明了。不至于现在担心落下被怀疑“居心叵测”。说到底,还是学某人戏多的,尹信必须为此负一半责任。
想到此处,她眼底掠过阴恻恻的一分幽怨。
尹信看到了,却又像没看到,问道:“楼里有多少人?”
“唔……”林礼想着,“我悄悄点了点,不知有没有错,所见四十三人。”
“八百六十两。”尹信温声。
“不对,不能这么算。”林礼连忙打断,“这里头不见得都是来学‘三抄水’的,若真有楼里师傅的关门弟子,不见得交学费。而且弟子的食宿是自己出钱,这一个月伙食分上中下三等菜,最上等的一个月要三四两银子呢。在那住着也是要几两银子的。我明日还要去交呢。其他的地方,好像也有用钱的,但其他的具体价格怎么样,我还没弄清楚。”
林礼把白日里许清如和她抱怨的情况补上。
“这吃的什么啊,顿顿都芙蓉蟹斗吗?”汪吟吟出声,“现在启州菜市里一斗米也不过六七文钱,不到二十文铜钱也就买到一斤猪肉了。”
林礼露出一脸“吃的并不好”的表情,不用尹信算,她都知道这苍烟楼的账不干净了。
“用不着更详细了。”尹信不知从哪里拎出来个算盘,修长的手指飞快上下拨动着算珠,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眨眼打破了湖上静寂里。
“给这苍烟楼满打满算。四十三个弟子全是这个月来学‘三抄水’的,吃的都是上等菜,一个月三两半,什么住宿之类杂七杂八的给他算上一个月三两……二十文。”尹信前后思量,手上打算盘不知什么时候被推平,重新开始了一轮算计。
“为什么是三两二十文?”林礼问道。
“算的。”尹信说的轻巧,实际上,却是将他今日一天在启州城里转了一圈所掌握的打尖住店费用,撇掉最高,撇去最低,取了中位所得。不过转瞬,几十个数据在他手上算盘过完,得出一个三两二十文的数字。
他的手指上下翻飞,算珠碰撞里似乎流露出一种肯定和从容。很奇怪,寻常商贾算账,要么是眼见盈利而喜出望外,算珠声里听得见大利掉落之声。要么是眼见亏损,盘算的声音里多的是迟疑和气恼,算珠声里听得见不忍。
而尹信自然两者都不属于,这手算珠在旁人听来落落大方,便算含有一点算计,也叫沉稳掩过去了。
一种轻快的沉稳。武学中有“式同其人”的说法,比方说看林折云使剑便知他本人气度君子。而这样的算盘声,是否透露的是朝廷命官的气度,林礼就不得而知了。
纵然她也觉得命官的气度,从算盘里流露出,是有点奇怪的。
“三百五十二两六十文。”尹信又报了一个数字,他心里有了大概的猜测。
若说上面报出“三两二十文”的时候,林礼还看见算珠被拨弄,那这番只能说是眨眼之间,林礼甚至不能确定,面前人到底动过算盘没有。
这是个镇抚吗?分明是个算盘精。林礼心想,那么他派往东南之前,在朝中是做什么的?打的如此一手好算盘,是户部的哪位高人?
可他如此年轻。
“怎么?”尹信看她愣神,问道。
“我只是在好奇,阁下做镇抚之前,是不是为朝廷算账的。”林礼嘴角勾起笑,突然就对尹信用了个敬辞。
“户部手下不值一提的闲官罢了。”尹信没有想到,林礼能问这么一句,不过忽然的“阁下”二字,更让他不适一点。只能便顺着她的话说:“命好。如你所说,打得一手好算盘,恰好得了陛下青眼。”
林礼也没有想到有人能厚颜公然讲自己命好,不过看他平时那么能装,又确实像这么回事。
尹信其实没编好,大晋朝户部哪里有闲人。他打算盘便算是有八分功夫,其中七分也是受了尹家天资照拂,剩下一分才是自己打出来的。他打的不算多,比上尹元鸿和尹济海棋差一着,若是因此受人称赞,他自己反倒心中有愧起来。
学艺不精,辱没门楣。刚才那句“打得一手好算盘”真是好不要脸。他暗自想。
他干咳一下,又道:“往事自不必提,眼下这数字是相当奇怪的。苍烟楼一个月,最多也就盈利三百五十二两六十文。你可知今天在汇市,苍烟楼的股票涨到了多少?”
林礼和汪吟吟一脸洗耳恭听。
“整整两百文一股。我后来在易手处一问,苍烟楼这一期发了整整两千股。”尹信沉吟,“四百两白银,这不奇怪,毕竟议论它的人那么多。但此后还要继续再涨,才是奇怪呢。”
林礼好像隐隐感觉到尹信想说什么。
苍烟楼的盈利能力已经要超出股票还利的能力了,往后除非它能用某种法子骗过汇市核查,不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苍烟楼的股票再涨就离谱了,应该适时抛售掉。
苍烟楼如今的股票就像一个巨大的泡沫,只要等有心人发现不对劲,稍稍一碰,就要尽数破灭。
生发于众人议论之口,终灭于众人竞相之中。
“不过我不懂的是,这寻常商户也就罢了。”尹信道,“苍烟楼要这么多钱做什么?一般商户股票没了,意味着银钱链断裂,生意也许要破产。但苍烟楼是武家,钱没了,只要有本事依然能赚。做什么这么着急,非得挂牌去敛财呢?”
尹信当初只是疑惑在汇市的制度下,如何实现大涨大跌,才请小女侠深入楼中一探虚实。如今想明白了,却回过味来,终于开始疑心为什么苍烟楼要去挂牌了。
这也是林礼最初想去探一探苍烟楼的原因之一,只不过她自己现在尚未想明白。只是告诉尹信:“苍烟楼怪事很多,我还未探问清楚。今天只是初有感觉,真的弄明白,还再须几日功夫。”
比如为什么学费这么贵,食宿又要自掏腰包,还有四十三位弟子留在这里,毫无去意?
比如此上七层里到底藏了什么,不在楼里的师傅们到底去了哪。
比如三抄水到底要怎么学,为什么良久没有人学会它?
林礼思路断断续续,最后延伸至那位十年未曾露面的神秘掌门。她却没有找到任何头绪,最后只能问尹信:“今日你只是在汇市中寻到这些了?”
“远远不止。”尹信的目光一下沉了下来,“很多事情,都没有我最初想的那么简单。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是‘议论最多的’。”
在这泡沫局中的,远远不止一个苍烟楼。
他一边说,一边手里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算盘,开始摩挲起一枚崭新的铜钱来。
将晷针拉回今日卯时,春日薄雾拢青苔,启州一天的繁华喧闹尚未开始,只依稀能听到几声金鸡啼鸣。
作者有话说:
1.宝子们,这两天这本文上了个PC频道榜,然后点击猛涨,我看到很多宝子都已经追到最新更新了。那为什么不把收藏点上呢呜呜(时常怀疑我这点击是假的)欢迎留下你们的评论~
2.我这章只是讲一个最浅显的泡沫经济的道理,在当今市场这么复杂多变的规则下,这个泡沫的来源和最后的破灭,要相对更复杂一点。这里只是提供一个最简单的逻辑。大佬轻锤~
3.关于算盘精这个梗,有人问过我为什么。哈哈,可能是因为我自己数学不好,喜欢逻辑思维强的人吧,我是智性恋嗯
4.这章汪吟吟苦,当了一整章背景板
第24章 六合
林礼有练早功的习惯, 于玄虚之中和自己过招,在廊下自己成就一片刀光剑影。此时看她身姿,像是有意藏起穿云风范里的缥缈灵动, 只剩一片利落稳狠,仿佛在见者眼前唤来塞北的风霜冰雪。这样的冷冽仿佛往人心上抽了三鞭, 那些早起还泛着的懒劲儿困劲儿瞬息便被逐出脑海。
尹信并没有打扰她,任由这一股凭空而来的北境狂风横扫东南小院。他发觉看着这样的利落, 自己脑海里好像有一块东西松动了一下,昨夜还觉迷雾一片的问题渐渐清晰起来。
他今日并不打算去汇市收所谓的“樊香楼”。那四个启州的老油条, 总要吊一吊他们的胃口。
如叶泰初所言,手持高价股的买家喜欢在亭子里交易, 此地天然将启州的贵人们招引进来。那么昨日过后,这亭子便要在贵人们心里失宠了——至少那山羊须、大腹便便、白发人和鹰钩鼻不会再在此交易。
他昨日擅闯看似莽撞, 实则自有一番打算。
汇市股票价格怪异的背后必然藏着什么人, 启州有钱人多,但这样的有心有能耐之人恐怕少。尹信在亭子里时看似对股票的交易不明所以,但谁能不清楚炙手可热和先来后到的道理, 好的股票一开始早就被交易完了。真正只是想炒股赚钱的普通贵人们该是早上就完成交易后万事大吉, 下午才来亭子里交易的贵人, 不是更可疑吗?
是以早上的功夫耽误的巧妙,正好让他抓到下午的机会一探虚实。
若那四位只是普通的富贵买家, 今日自然会按照惯常在亭子里商议事务。如若背后真的藏了什么事, 今后亭子里必不会再见这四人。这四人若经昨日他这样的“不速之客”的擅闯还没有换地方, 哪里会有心机下启州汇市这么大一盘棋?
按理说他装纨绔装的如此自然,仿佛天生一般, 就是引-诱别人来蒙骗自己, 把手上股票高价卖出来。可这四人并不上道。山羊须和大腹便便当时话很多, 看似圆滑但实际最好周旋。人只要愿意说话,就会有破绽。真正难啃的骨头是鹰钩鼻,席间他不多发言,却一句话就让自己失掉了待下去的立场。其他三人毫无阻拦,其间到底孰来掌舵,自然可见一斑。
这让他不得不重新思考,诸如洪云酒楼和苍烟楼这样的大涨,歆雅布庄这样的大跌股票和樊香楼这样真正一枝独秀,到底分别对这四个人意味着什么。
鹰钩鼻谨慎如此,自然会去调查江北钱庄的消息。出名的钱庄里当然没有姓言的,这消息最多两天就能到鹰钩鼻的耳朵里,也许更快。但他打定主意装钱庄少主不是没有原因的——
开明钱庄是国营钱庄,当初为了让分号开遍中原大地,尹元鸿费了很大一番功夫。前周留下的银钱市场混乱,最要命之处当是银钱乃走私贸易的产物,并非官府货币,发行也不受官府管控。各地银铜兑换各异,尹元鸿要开各地在开明钱庄的领头下统一兑率,但有些本地钱庄自然不肯放弃利用兑率不同而谋取利益的机会。
当时大晋刚刚立国,北边的边牧十族还虎视眈眈,尹元鸿不可能让自己窝里因为这件事打起来。这位老道商人拿着一手木算盘算计天下玄机,以为此事决不可拖延,越快有定数,大晋就能越快立住根本。说来奇怪,江南钱庄大多主动拥护开明钱庄,自然最好,日后吃尽红利。麻烦的是江北那种地方关系盘根错节的钱庄,乱世里土皇帝做久了,失了自己轻重,总以为能和中政抗衡。
其实只要等上三五年,这些不识时务的东西总会自己崩塌,但尹元鸿不想等。
这样的钱庄能生存,往往靠的是一张人情网。尹元鸿因地制宜,游说吞并了其中十二家钱庄,并以此为依托,将其他不服御令的钱庄连根拔起。前后不过半年的时间,统一的大晋银铜兑换成功推行开来。
尹信相当敬佩皇爷爷的裁断,此事虽然一时麻烦,省下来的这几年却利在千秋。那几年里,大晋将前周犯下的错误全数回避,以安生沃土养出一代风华。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后来,这十二家钱庄经过人员清洗,重新分配到中原各地,成为开明钱庄地下的“暗庄”,负责为它刺探考察各地具有潜力的事业,让开明钱庄的银钱有合适的投资方向。
外界并无一人知道这十二家的真实底细,所有的消息自然已经在成为“暗庄”的时候被全数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