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云为信——萧墨颜【完结】
时间:2023-03-17 13:02:20

  “失陪,方老,我去看看阿礼。”她欠身,不愿再提。
  林礼已经能下床活动,照俞平生的说法,如今只剩内力恢复的问题。她的内力之前被强硬地破开,实在不通理法。经历了这一遭,原本就浅的两道也变得七零八落,如今怎么修回去,修轻一道还是轻重两道,都是问题。
  林折云在林礼醒来后第三日回了孤鸿山,把自己这孙女托付给自己的师兄。恢复内力这事情也没什么捷径可走,就是将光阴投入进去,不要回头,往后能恢复几成,全看命数。
  林礼是急的,不过也没有办法,这一切在她下定决心赎罪的时候就注定了,用本无的话说,是她的缘法。
  丢的东西要一点点找回来。
  林折云看在眼里,于是在走之前,把林礼拉到雅望亭后的小树林里,对她说:
  “你看好了,我只教一次。”
  林折云飒飒起剑,打了十二式,十二式遗身独立却横扫六合,惊起一地落叶残花。一眨眼间,整片林子好像都换了人间。原本枝枝叶叶掩着的繁杂地面一下露出了土黄苍凉的底色,林折云立在正中央,孤寂的剑锋让他看起来宛若金乌西沉时的离群之雁,直直飞入了太阳,与众神共享黄昏。
  林礼的目光从不解到惊慌到意外到呆滞,最后藏了一分欣喜——
  孤鹜断月。
  她曾心心念念的孤鹜断月。
  只传掌门候选人。
  林折云用一个不可说的手势,抚平了林礼内心的自我怀疑。
  这些日子,林礼反复回想那十二式,一点点琢磨,心境也一点点开阔起来。
  江漫雪看了,竟有种欣慰的感觉。那场在永陵的恶战无疾而终以后,她几乎是跪在汪长春面前忏悔这些年的种种,她哽咽的声音和着汪长春的声声叹息卷入了同样的无疾而终。
  汪长春让她回孤鸿山去,他说:“孤鸿山什么时候都是你的家。”
  “受穿云的师恩一天,就永远是穿云的孩子。”汪长春老泪纵横,对着这个消失十年的姑娘,不知叫她孽徒还是爱徒。
  江漫雪心软了,她真的想回去了。她和林礼一样在雪松沙响和落霞漫天里长大,所有的穿云弟子都是这样长大,听到松风的响动就开始想家。
  但她还得亲自把林礼的事情料理好,她得让自己缓一缓,孤鸿山的松风明月她还走不进去,她还没办法认这一身穿云风骨。
  于是她请辞,说林礼是听了她的话先暂时避祸的,她得替师门再找到她才行。
  汪长春的眼底几多变化,最后说:“我这女儿与小礼要好,想必挂念得很。阿雪若是执意去,还要带着她。”
  汪长春怕她再跑个无影无踪,让汪吟吟跟着她。
  江漫雪心里笑了笑,竟然感受到多年不曾感受的暖意。
  这些天趁着闲暇,她和汪吟吟已经将锁钥众岛后来的事情一点点告诉了林礼。
  江漫雪在被施青山中伤之后,没有坠入水底,而是被赶来的各家弟子架住。顾惊涛、安楠、慕容诚都到南虞阵里去了,乔明景和应千诺毕竟岁数小,不懂怎样统领众人。
  但江漫雪明白。她气沉丹田,平复了一下,竟然毫不费力地就将施青山方才那一掌里的邪气全部驱散,手中的青白双剑又攥得紧了,追日逐月呼之欲出。
  统领众人,自然不在话下。
  人总是这样的,有了想法却不敢为人先,当有了领头人,就一股脑儿的涌上,唯恐自己不是第一个。
  江漫雪像个女将军,五门四山,所有弟子,供她驱策。
  乔明煦一看,竟是天赐良机,底下群龙有首,正好可以将这邪魔众人全部拖住,限制在须臾阵中。而巨石之上,结南虞阵的众人,自然能少一些顾虑,只需按步移阵,捉拿这不可一世的引东教主,就如同瓮中捉鳖!
  乔明煦赶紧做最后一步指示:“诸位前辈,最后往东各移一步——”
  “发力——”
  “成阵——”
  一声断喝之后,巨石之上的重重人影旋风似的变动起来。周围水色为真气所镇,在今天这个晚上第一次忠于涅槃会的诸位英雄们。
  江漫雪眼里,沈驰那副胸有成竹的捉弄神气好像突然挨了针扎,一下子抽搐起来。
  机会来了。
  所有人都觉的机会来了。
  南虞阵一步步收拢,江漫雪领人步步紧逼。原本四处骚扰的引东教徒们退回来,将沈驰圈守起来。施青山护心镜似的,挡在沈驰面前。
  霁日以来最大的邪魔余孽今日就要被结果在永陵瓯江的水面上,道义的一方甚至连血都不会溅。所有人都兴奋起来,这是涅槃大道最好的践行!
  谁能想到呢?
  沈驰的原本慌张的脸上竟透露了一丝笑。
  轰然一声,原本结的好好的阵子破开一个巨大的豁口。一个身影从巨石之上跌落,直直坠入水中。紧接着是慕容诚一声沉痛的呼唤:
  “师父——”
  落水的是金维生!玄罗掌门金维生!
  乔明煦苦心经营的南虞阵挨了致命的一剑,沈驰张狂的笑在夜空中久久回荡,留下一句“诸位英雄,后会有期”,便隐入了夜色,在引东教徒的护送下,没有谁能追上。
  众人乱成一团,像蚯蚓骤然段成两截,在地上不知死活地扭上一会儿,才能重新找到头绪。有人去捞金维生,有人试图追击无功而返,有人关心自家掌门,有人竟在恹恹哭泣……
  方才群雄尽起的时候,江漫雪手中是炽热的,如今却一点点冷下来。此时已经是一身冷气了。她淡淡地看着,看着这些人手忙脚乱,不知为什么,心里竟有了悲凉。
  对沈驰的围捕,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所有人都笑着,所有人都被别人笑。
  涅槃大道。
  她抬头看一眼月亮,不知什么时候翩然到了西南,三更了。
  作者有话说:
  1.某种意义上,林礼确实是另一个江漫雪,可惜江漫雪被误十年(她看到施青山护着沈驰的时候有多难受啊,,,)而爱上林礼的人没让她陷到这种境地里去
  2.是的!当年救助方恨少的贵人是施青山和江漫雪,青白双剑是情侣剑定情剑
 
 
第97章 长大
  春山岛的灯火再次燃起, 灯影幢幢,彻夜不眠。一场匆忙又狼狈的盘问就此展开,谁也没有心思睡去。
  各家子弟刚刚共同经历的生死, 就好像一场春雨。敌人的全身而退就好像春雨的落幕,接着猜忌如雨后春笋般从地下疯狂长出, 细小的虫子啃噬着众人的信任。
  冯衡算来算去没有算到沈驰这步意外的棋。众门合议原已事毕,这废寝忘食的合议当然不可能只是商定“剿不剿余孽”这件事情, 冯衡心细谨慎,他全然规划好了日后的剿魔范围与职权, 大晋舆图上,南到南海群岛, 北至燕地边牧,西至碎叶古城, 都让他规划的清清楚楚。
  这头要么就别起, 要起就要做绝,将五门绑到一条船上,一个个都别想藏私。冯衡肯定不能步齐清狂的后尘, 只能选择后者。
  好不容易都商议得当, 却让沈驰乱了棋局, 对弈的棋手们七零八落。
  金维生昏迷;齐清狂死了爱徒,长悲不已;乔明煦作为阵首, 阵子一破就遭了重创;汪长春和孟斯伯, 一颗心恨不得掰成八瓣——子一个不知下落, 一个突然归来。
  只剩冯衡一个条理还算清楚的。手下左右席得力,把伤病受挫的全部安顿好。但伤痕易抚, 流言难平。这一战实在太过蹊跷, 蹊跷到有火上浇油的能力, 让本就暗自较劲的各家弟子彻底吵得不可开交。
  九鼎山攻击林礼是邪魔之人,穿云有这样的弟子也见不得是什么干净的地方。人家大师兄都断送在林礼手里,嚷着让穿云满门陪葬。
  穿云自然是不认的,穿云风骨不可为人作践。奈何人少,吵架的气势总是矮一头。
  南虞弟子火气旺,私下里抱怨金维生不能成事,否则南虞阵怎能说破就被破了。这话落在玄罗人耳朵里,自然将乔明煦反唇相讥一番。
  “只是个铁扇公主罢了,怎么坐得住阵?还不是长老们给他面子?”
  南虞弟子人数众多,怎能示弱?
  “那沈驰藏在你们玄罗山这么久,怎么没一人发现,让他安安稳稳到了现在?”
  “如今这副模样,玄罗到底有个包庇之罪啊。”
  “胡扯!我们压根儿不知道那沈驰竟是邪魔余孽!”
  “谁知道真假呢?那裁云飞雪不是也一头扎入了魔道?”
  “你们南虞人讲不讲道理?”
  ……
  冯衡皱了眉头,弟子们都是小打小闹,当务之急是要化解穿云和歧归之间的误会。他当然知道林礼这孩子不可能与邪魔为伍,她杀岑举舟,肯定是被那魔头蒙骗的。只是其中因着什么,他们不得而知。冯衡仔细思忖着那声“殿下”,觉得多半与林礼的身世有关。
  穿云与歧归的冷战维持到天光初开,被两个人的归来打破。
  望舒和魏延回到了岛上,他们只是离开了一天,岛上就翻天覆地了。他们向黎星若问明了情况,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他们得知了那个魔头名叫“沈驰”。
  望舒拉过魏延,眼里有一分喜色:“少将军,少将军原来还活着……”
  “他逃过了宜年峰……”
  “他说他叫沈复洲,复周——原来他一直都是这样的想法……”但这分喜色转瞬即逝,望舒一个激灵,失了神,眼里又憾又恨。她压着嗓子对魏延说,“如今他这副面貌,若是叫娘娘看到了……”
  “少将军如今的面容,我们认不出他来,”魏延深深叹了口气,“但他应当早就认出我们来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了一眼天,天公最爱愚弄人。先皇与娘娘费尽心思,将小公主送入江湖,就是想让她一生不再沾朝堂的血雨腥风。而他们隐姓埋名,暗中窥视,就是为了等一个成熟的时机,将大周浮屠剑寻个由头交到公主手上。
  他们背负先皇所托,却被忠于先皇的臣子打乱了所有计划。
  那个跟在玄罗掌门身边西域面孔的大夫,竟然是当年沈凌的长子、贵妃的弟弟,沈驰。他跟他们一样费尽心思,隐姓埋名,甚至改头换面,寻得邪魔外道的力量。
  但他所欲所行,都与先皇和娘娘背道而驰。
  “少将军这一举,让殿下往后怎么办?”
  魏延的眼神很复杂,知道他们只有这种选择了。
  他们找到了冯衡,希望阁主能看在多年情分上,帮他们说一次谎。
  这二人的话,让冯衡明白了个中道理。他恍然大悟之余,也惊了一身冷汗。他彻底明白了当初黎元为什么说“江湖不问朝堂之事”,疏远野心勃勃的严玉堂而把位置传给了自己——稍有不慎,赔付的就是满阁性命。
  冯衡当即打算,用这件事调和了穿云和九鼎以后,把它烂在肚子里。
  他亲请汪长春、孟斯伯与齐清狂,将事情原原本本说过以后,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沉默,最终是相逢一笑泯恩仇。
  长老之间的误会化解开,只要有个合适的理由安抚弟子们便可以了——便说岛上药师的屋里失了窃,丢了几幅药,正是这魔头用来绑了林礼。沈驰自个儿杀了岑举舟,诬陷到林礼头上,为的就是让五门四山生了嫌隙。
  他与几位长老商议以后,把这事知会了江漫雪,既然人是她送走的,就要合演一出戏。
  “折云于情于理要知道此事,”冯衡语重心长道,“但这以后绝不要再提,招惹事端。”
  冯衡果然是有手腕的,这个理由不仅安抚好了各家弟子,还意外的有了团结的作用。加上穿云和歧归之间已经说开了,齐老汪老一如当初,别人还能闲话什么?
  一时难听的声音便少了许多。
  江漫雪便和汪吟吟一面北上去寻林礼,寻迹找到了宜年峰,见了尹信,才知道出了永陵,林礼遭了多少苦难。
  林礼晓得事情全貌的时候,正在练剑。她听得认真,手上剑却一刻没有停。她变换着浮屠与裁云,脚下步法也随之变化着。
  “后来金老如何了?”林礼一面换剑一面问。
  “有单夫人照顾着,金老没有大碍。”江漫雪道,“单夫人是女中豪杰,镇得住玄罗那些弟子们。南虞不懂事提了一提沈复洲的事情,之后也把嘴闭上了。”
  “辛苦师姐为我应付这些。”林礼笑了一下。
  “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是你命里注定有这一劫。”江漫雪道,“小礼已经渡过来了。”
  江漫雪深邃的眼眸望着林礼,好像看见了另外一个人。林礼虽遭了这么波折,甚至伤了内力,神采却不憔悴。细细看起来,比起受伤之前,有了不同的风度。
  有什么不同呢?是耳边的碎发仔细绾好,更利落了,还是眼里的懵懂退去一层,更从容淡定了?
  长大了。她想。
  这样陡然之间的变化让人难以描述,就好比潦水一夜之间干净,梅花一夜之间落满了南山,柔软的春风一下变得凛冽。
  好像冠以“长大”二字最是贴切。
  人的成长,总是一瞬间的。
  江漫雪不知为何,竟有些欣慰。她嗟叹往昔,她折在“情”这个字上,打见尹信那刻起,就心存戒备。
  尹信看林礼的眼神,多像当时施青山看她的眼神啊。
  但如今看来,却不是那种境况,林礼遇见的人,要比她遇见的人好。
  她看林礼的招式,已经心知肚明了。她还是不肯放弃宗师之道,就算流散了内力,也要修轻重双道。
  宗师之道,向来荆棘满路,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要么练成,要么折。
  江漫雪抽白剑而出,扬了扬下巴,笑盈盈对林礼说道:“阿礼心静,是大用之才。一人钻研,精进的不够快。咱们在启州就约定过日后的交手,可惜在永陵时见得匆忙,没能过上两招。”
  “今日师姐陪你打一场,可好?”
  林礼的眼睛里亮了亮,裁云隐隐闪着银光。
  其实江漫雪想说的是,师姐喂你两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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