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要为东宫管教不懂事的燕王。
“皇爷爷,十几年过去了。您励精图治,已经把当初的刺一点点拔下来了。”尹信回答道,“可是会变,旧的刺被拔下,新的刺会长出。”
“那是要阿信自己去拔的东西。”
燕王,是要东宫自己来管教的东西。
“儿臣尹信,自请燕北,巡抚清查,以平众臣对燕王谋逆之疑说。还陛下与燕王,一个干干净净的燕地。还燕地百姓,一个太太平平的北疆。”
尹元鸿长久地沉默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的身体就已经折腾不起大悲大喜。也许在夏日里,从他第一次被群臣的奏本气到动了肝火的时候,他就该知道自己已经老去。
老去本身已经足够令人痛苦,更痛苦的是,有人正年轻。
他立国换代,成就霸业;改革财税,一破陈说。如今四海平定,万邦来朝,与国内外,乐起升平。
他知道他的功绩数不完。
但他老了。
“朕的御林军,挑些让你带走吧。”他看着尹信,终于说。
“儿臣谢过陛下。”
尹信要跪,却被尹元鸿扶住了。
“阿信长大了,有些事情早不比朕来教。”尹元鸿缓缓道,“只是还有个道理,朕必须要教你。”
“儿臣谨遵教诲。”
“你方才说,晋兴于变,周亡于滞,其实不尽然。”尹元鸿道,“应当是,晋兴于变,周亡于不得变。”
“哦?”
“太史公有言,史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青史由后人总结,本着求是之心结前朝功过,不加贬,亦不加褒。”
“朕是坦荡之人,不受贪天之功。大晋财税改革至今,其实一半要托前周那位元延帝的功劳。”
屏风后,林礼的心紧了紧。
“朕即位,即遣人修《周史》。修到如今,也修了十八年了。周代开国三百年,传十六帝,修周史是件大事。原本今年开春,应当基本修定,但有关元延一朝所述,朕一直不满意。”
“元延朝短短五年,史官所记,亦不完全。”
他说着,站起来,到身后书架上翻找一番,从一本厚厚的集子中翻出几张纸来,交由尹信。
“元延帝想改制,他深知贪官污吏之利害,想通为何贵贱之别如此之大,想通货币混乱是大晋财税最大的弊端。”
尹信心下一惊,元延帝竟然已经想到此处了吗?
“只可惜太晚了。”尹元鸿摇摇头,“当时我军已势如破竹,京城定然人人自危。周代的史官想来并不称职,没有将他这些设想记录下来。”
“朕来中政后,嫌前朝的勤政殿难免晦气,于是遣人大加清扫整理一番。下人意外发现,在勤政殿的匾后,竟然藏着个小小的机关密处。在其中找出个小匣子,里面是这些东西。”
只是几张陈清罗文宣纸,没有装裱,没有朱批红印,只是用工整的楷书款款而下,近乎布满了整张纸面。
第一张纸,密密麻麻地写着对一些政事的反思回顾,也许是因为时间紧迫,显得很是杂乱,有时条理并不清晰,但能看出元延帝的周全谨慎,绝不是昏聩之人。
尹信一路看下来,在涂涂改改的字句里,忽然瞧到“推度”二字。
“这是——”
尹元鸿微微颔首,道:“不错。元延皇帝想到了这一层,只是完善不了,实现不了。而朕实现了它。”
尹信看完第一张纸时,神情就已然是震撼的了。
看到第二张纸时,他的睫毛颤了颤,似乎并不相信纸上所见。
他敛了敛神,念出来。
“朕女清清,一月有余,粉润圆琢,冰雪可爱,合该得天同殊。奈何王朝末路,回天乏力。为人父母,横遭国祸,无复养育之缘,实乃终天之恨。前途未卜,朕只愿清清往后,不再沾染血雨腥风,平安一生。”
屏风后面,林礼的腿已经开始发颤了,眼眶里发酸。
有种宿命的意味,自己最想见却素未谋面的人的声音,是由自己最爱的人带来的。
“山雨欲来,明晦不定,国运至此,已是无法挽回。明日,朕即与梦枕启程宜年峰,御驾亲征,与沈家镇北军,做最后一搏。命途一事,实乃莫测。此去中政,兴许再难回头。红墙黄瓦,往后也许落于他人之手。今夜怀想清清,以作此书,罪己此生。”
“朕二十有一,忽而受命,继承大统。远离封地,来此京城。登基五年,受尽掣肘冷眼,年年皆不得如意。元延一年,钱制未成,贪案四起,不得其明。元延二年,党争勾结,排挤忠良,朕几近全力,才得以保全。元延三年,扩军备战,关中大旱,瘟疫四起,至四年初,未见好转,生民不幸。元延五年,东南称王谋逆,至今无万全之策,无力回天。”
“许是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苦我民尔。朕无面目见祖宗于底下,愿自去冠冕,亲战宜年峰,国君死社稷。然三百年之天下,一旦弃之,皆为奸臣所误,以至于此。”
“朕览此生憾事,一恨群臣误我,二恨抱负不张,三恨大雪满地,不能见清清长大,不能与梦枕共白头。”
尹信落下最后一个音,屏风后的林礼已是泪流满面,她努力咬着唇,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这就是她的父亲,一个勤政爱民的皇帝,一个群臣所误的皇帝,一个穷途末路的皇帝。
一个不称职的父亲和丈夫,一个无奈的帝王,一个真实的人。
尹信知道她在哭。
她并不轻易哭。
尹信努力稳着心神,抬头道:“元延帝有个女儿?”
“岑家投诚的时候,就告诉过朕这件事——只是朕不打算追。”尹元鸿叹了口气,“都是为人父,一个女孩儿,留一条命,便留一条命吧。”
“尹家起于东南海上,利义都要当头。”
“朕想着,最后《周史》相关元延一朝,朕自己持笔。”尹元鸿叹道,“只是如今看来,费神的事情做不得了。”
“阿信,朕要你将它修好。”
“儿臣……领旨。”
那日的九衡阁格外不同,在阁中的每个人得到了一些东西。
同时也失去了一些东西。
林礼跟在尹信身后,走出九衡阁,觉得阳光很刺眼。
因为它同时是耀眼的。
尹信用手抹掉她脸上的泪痕,低声对她说:
“别哭了,阿礼。随我一块儿去燕地吧。”
作者有话说:
1.关于元延皇帝李承安的遗书,参考了崇祯皇帝。写的时候几次情不自禁,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也许就是历史的魅力吧
2.帝王家众生相。做帝王就是不能心软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里的帝王都不是天生的帝王
3.林礼终于完完整整的知道自己的父母是怎么样的人啦
4.老去已经足够让人痛苦,更痛苦的是,有人正年轻
第103章 暂别
开明十八年秋, 尹济海没有遭遇与往年秋天相同的那场大病。东宫上下,说是本该欢欣鼓舞、张灯结彩也不为过。
但是没人敢高兴起来,连同尹济海自己。
因为皇帝病了, 从与尹信的那次谈话以后,精神就骤然差下去。起初以为只是一场风寒, 但经太医几日医治,却不见好, 反而愈加严重。寝宫外的下人们,不分昼夜地, 听到那费力又沧桑咳嗽声。
他好像替自己这儿子受了罪一般,病的很重。
东宫本就行兼国之权, 这下更是代为理政。这个秋天是上天对东宫残忍的恩赐,折腾病了皇帝, 却彻底让东宫坐稳了地位。
太子尹济海不计前嫌, 事事顺从燕王,替父置办家宴。另在私宴之上,列请诸位阁老, 兄友弟恭, 朝臣皆赞, 得内外美名。
“阿林自北征以来,战功赫赫, 数不胜数。如今戍守燕地, 逐异族于千里, 实乃我大晋之功臣良将,合该纵享赞誉。”
“只是燕地有宵小之徒, 行谋逆不轨之事, 辱没阿林一片忠心, 实在委屈阿林。今者家宴,为兄便代传父皇旨意,留阿林在京里休养两年,王妃世子亦可免去逢年进京之颠簸,以抚燕地。”
“父皇不肯叫阿林受冤,于是燕地之事,派遣太孙北上,一平口舌。”
尹济海曳着赤色圆领龙袍,亲自朗笑着给燕王满上了葡萄美酒。他的脸色向来苍白,往常尹济林最瞧不上这一点,以为自己终还有机会。
但是他最后还是败给了这张脸。
这张看起来今日没有明日的脸。
他在听到陛下旨意太孙北上的时候,才知道当年父皇拍着他的肩说的那句“海儿骨子里弱,往后这大内,还得林儿多多帮衬才好。”,终究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父皇从未想过让他继承大统。
他阴晴不定的脸上,最终没有露出那分失态。他咬着牙,双手接过夜光杯,沉声道:“阿林谢过兄长。”
开明十八年秋,燕王自省其失,跪谢东宫之恩德,尊兄长为上,燕地谋逆与冒犯东宫之事,由此而止,朝野皆喜。
*
林礼最后还是没有跟着尹信去成燕地。
留行飞来京城,带来了孤鸿山的信,说是沈驰自永陵消失之后,各家皆派人出去找寻,却不见下落。沈驰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避开各家耳目,如今竟是带着引东教徒,突然在九鼎山下出现,要清算齐清狂。
歧归路是最难走的,当然能抵挡一阵。但是引东教声势浩大,情况有些莫测。齐老速速发出江湖令,请求各门支援。
永陵涅槃的最后,穿云与九鼎握手言和。更何况对于齐老枉死的爱徒岑举舟,穿云门是有愧的,所以这次派去的人手格外多。汪长春、孟斯伯带着座下弟子,直赴九鼎山而去。
林折云遣顾惊涛,领着弟子们速去驰援。江漫雪本欲随掌门守候山门,只是实在担心汪长春,所以几日后也跟上了。但山门中留守的人实在是太少,于是她便借用了留行,给林礼带去这封信,让她速归孤鸿山。
“这沈驰真是阴魂不散。”
林礼将信从留行那黄爪子上解下来的时候,尹信正在松芸馆。皇太孙与淑人的册封礼,这两日便要先后行过。本来册封礼一过,尹信便要带着林礼北上。林礼原本想着,见识一下燕地的风光,总归算是好事,便没有反对。
只是这封信一来,所有的计划都要打乱了。
“失心疯了。邪魔外道从来都是害人的东西,一旦沾上这辈子修为就要毁了。”林礼蹙着眉,声音弱了下来,“永陵那夜,你也见过他的张狂模样,根本没有把五门四山放在眼里。应老帮主,乔老,当年霁日的功臣,一个个都没在了他手上。如今九鼎山,他就是奔着结算齐老去的。”
“阿礼不用太担心,有这么多人呢。歧归路又是崎岖天险,除非引东教徒各个长了翅飞去,否则哪能攻得下九鼎山?”尹信捏了一缕她的头发,在手指中绕着。林礼的青丝柔顺,他往上看,梅花髻里簪着的还是他当初在永陵送林礼的那根玉簪。
他今日可是带着东西来的,玉簪还太稀疏平常。
“阿信,我还是得回孤鸿山。”林礼不知为什么,看了这封信总有些心神不宁。她半侧过身,看见尹信那不安分的手。
尹信绕着林礼青丝的手缓缓放下,眼神里原本的笑意一点点淡下去。但他知道这是林礼必须去做的事情,他的小女侠,被孤鸿山的风水养育,一身侠气,怎能不为之牵肠挂肚?
只是他不舍。
“你一个人回去,我总是不放心。”
“你不放心什么?你若是派几个人跟着我,身上功夫还没我高。”林礼啧了一声,这样道。
“是我没法陪着你,”尹信目光沉沉的,又道:“我若是不当这个皇太孙,与你一同游迹江湖,行侠仗义,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殿下糊涂了。”林礼听了这话,却认真道,“侠这个字,有不同的行法。你怎知你去燕地,就不是行侠仗义了?”
尹信又眯了眼,半倚着藤花桌,道:“愿闻其详。”
“穿云门门规之说,习武行侠者,当举止合礼,言行有信,心怀仁义。“林礼缓缓道,“这礼、信、仁,乃侠者之本,我愿以‘侠性’称之。身有其一,可做品性纯良之人,却还不可为侠。身负其二,乃人中君子,却不一定是侠。身兼其三,方可成就大器,内心不为奸邪诱惑所动。”
“有了侠性,心中自然将苍生水火放在第一位,不一定要高强的功夫,也是做得出侠义之举的。”她娓娓道来,“武功高低,与是否成侠无关。你我这一路走来,除去诸多不平疾苦,虽然够不上美名流传,但已经是很难得了。”
“阿信,你身上有侠性,而且一点儿都不比我的要弱。”她眼里潋滟,“贪官污吏你来平,燕地动乱你来定,天下苍生未来总是要你来护,这是你的侠。”
“回穿云,戍山门,报师恩,除邪魔。这是我的侠。”她的声音听起来温柔又果决,“我与你分别,各行其侠,来日重逢,便是可以共同回望的事情了。”
尹信定定看了她半晌,林礼说“侠”这个字的时候,是那么动人。
她是山林中的鸟儿,那么坚决和要强,东宫暂且委屈了她。
他拉起她的手,轻轻摩挲一下,道:“燕地的事情,不知要纠缠多久。这样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
“我会很想你。”尹信忽然一用力,便把林礼半抱进怀里来了,“我这儿不缺鹰,便辛苦它们两地千里地飞罢。等你这边的事情了结了,记得拿绳子绑上信,我遣人接你来。”
“燕北的风光甚好,你我要一并赏。”他低头看她。
“嗯。”她难得乖顺地点了点头,发髻在他胸口上蹭了一下,挠的他的心痒痒的。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又道:“等事情都结束了,我就让东宫的仪仗,从孤鸿山脚抬到京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