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进来,便三番五次的针对。
有好心的提醒,让苗青梅家里人给她送点儿吃的来,孝敬孝敬胖女人。
胖女人最爱吃。
只是,谁会来探望她呢。
苗青梅看着脚下的玉米秸,欲哭无泪。沉默了一会儿,不得不拿起镰刀修整起来。
不然今晚又没饭吃。
她已经记不清上次填饱肚子是什么时候的事。
老天爷,谁来救救她。
可是,会有人吗?
自从她被关进来,别说她爹,连她娘都没有来探望过她。
一次没有。
苗青梅失神的望着手中的镰刀,她娘肯定很恨她吧,恨她再一次让她丢脸。
但因此便不要她了吗?
她娘那么多年都没去瞧过外公外婆。如此凉薄,抛弃她这个女儿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
只是......
她还要在这里呆多久呢?
同一时间,省城郊区一间破败的民房里,喝的酩酊大醉的男人,正在呼呼大睡。
背着整筐的黄色硬纸板,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回来的杨雁贞冷冷的看着土炕上的丈夫,脸色更加阴沉。
这个男人,如今活着只会拖累他们娘几个。工作不找,正事不做,整天酗酒。喝醉了打她不算,还出去村子里发酒疯。
丢人现眼。
如果......
看她不动,身后的两个儿子不安的拽拽她衣角,“娘?”
杨雁贞回过神来,安抚的拍拍儿子的胳膊,“先进去吧,娘去给你们做饭。”
但是,掀开缸,看着那所剩不多的两把黄米,杨雁贞好不容易按下的念头又陡然升了起来。
她和儿子们辛辛苦苦叠元宝挣来的微薄收入,才换来了几十斤米。要省吃俭用,度过整个冬天。
可是如今米呢,去了哪里?
抬头瞅了一眼炕上的男人,杨雁贞攥紧了拳头。
自从女儿被警察带走后,他们一家在城里是彻底待不下去了。不得已,带着为数不多的家当搬到了偏远的郊区,租下了这栋四面漏风的土宅子。
她本来想着多少攒一点儿钱,凑够学费,送儿子们重新回到学校念书。
显然,天不遂人愿。
既然老天爷不给人活路,就不要怪她了。
杨雁贞面无表情的透过漏风的白色窗户纸,望向远方。
*
“什么,啥叫我家老大没了?”苗富贵愣愣的站在原地,瞪大眼睛看着来送信的人。
“好像是喝多了掉河里了。哎呦,具体咋回事你得回头问你大儿媳。”来人摇摇头,略带怜悯的说道。
苗家这大儿子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虽说跟家里闹了点儿龌龊分家单过去了,可这么年轻就死了,也怪可惜的。
按照来人给的地址,苗家所有人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匆匆赶了过去。
看着躺在棺材板上浑身肿胀一动不动的儿子,尽管对其这两年的所作所为恨的咬牙切齿,苗富贵夫妻俩还是忍不住流下了两行热泪。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啊。
给儿子办完丧事后,白翠花看了面无人色的大儿媳和两个孙子一眼,转头盯着吴素芬。
吴素芬莫名其妙。
她今儿可没张过嘴呢,总不能说她说错话吧。
“咳咳”,白翠花咳嗽了两声。
吴素芬突然福至心灵,“大嫂,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夫妻一体,她婆婆指定对杨雁贞心里还憋着气呢,可大房两个孩子瞧着倒不像个孬的。
哎,孤儿寡母的,除了带回家养着,还能咋办呢。
只是没想到,杨雁贞眼皮子都没抬,冷冷的回道,“饿不死。”
白翠花气了个倒仰,扭头招呼众人回家。
吴素芬也不敢置信的看了她这个大嫂一眼,这人有病啊。
“走了,笙笙,晓兰。人家能耐着呢,不用咱们管,快走了。”她一边招呼闺女和小姑子,一边甩着帕子跟在了婆婆后边。
苗笙笙眨眨眼,心道我又没想管她。
落在最后的苗富贵叹了口气,默默从怀里掏出一个钱包塞到了大孙子苗爱国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外边待不下去了,就回家。”
苗爱国抓紧手里的钱包,茫然的点点头。
回家,他哪里还有家呢。
他想不明白,他们大房是如何落到这等地步的呢?明明以前,全家属他们这一房混的最好。
爹在厂子里工作,吃商品粮。娘出身言情书网,温柔又贤惠。
姐姐好看又聪明,他们兄弟俩只管闷头读书,其它什么都不需要操心。
才过去多久。
姐姐因为卖考题被发配到劳改所改造,他们兄弟俩因为交不起学费退学,不得不跟着父母蜗居在这个偏远的村子。
整日叠元宝,卖元宝,才勉强饿不死。
如今,爹也死了。
为什么会这样?苗爱国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此刻应该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读书的。
回家路上,苗笙笙靠着顾明远的胳膊,望着窗外飞快闪过的景色,心里也有几分唏嘘。
倒不是舍不得苗怀仁。
就是奇怪,不是祸害活千年么。她这坏事做尽的大哥,没想到早早便去了。
“想什么呢?”顾明远捏捏未婚妻的手心。
苗怀仁去的也真不是时候,他们的婚期看来又要推迟一段时间了。
顾明远有几分不开心。
“没想啥。对了,你说许大哥这会儿在学校干啥呢?”苗笙笙摇摇头,换了个话题。
不提那糟心的苗怀仁了。
能干啥?清华的校园里,许向东顾不得擦去额头的汗水,脚步匆匆往教室赶去。
做完家教回来的路上有点儿堵车,好险差点儿错过下午的课。
他一边往教室跑,一边胡思乱想。
也不知道时间是否来得及,参加笙笙的婚礼。错过妹妹大喜的日子,他会遗憾一辈子的。
~~
这一年的夏末秋初,苗笙笙过完二十岁的生日后,终于和顾明远正式举办了婚礼。
其实这两年,他们虽然还没成婚,但顾明远已经跟长在了苗家一样。外出做生意回来,便立刻跑上门。
乡亲们不禁夸赞起白翠花的好眼光。
“哎呦,谁能想到今天哦。没爹没娘的小伙,竟然奋斗出来了这么大的家业。”看着院子里堆的满满的各式各样的,好多他们见都没见过的家具家电,还有一辆崭新的拖拉机,大家啧啧称赞。
他们可是听说了,苗家这上门女婿跟别人可不一样。
人家是女方多少给男方点儿东西。
顾明远却是反过来。挣的钱全拿来买了东西当嫁妆。
这几年听说他是跑遍了大江南北,连最北边的漠河都到过。
靠着做倒爷,挣的钱海了去了。
按说这么有钱了,啥样的姑娘娶不到。可是,人家依然愿意做上门女婿。
“嘿,你们外村的瞎嘀咕啥呢,也不看他顾明远给谁做倒插门。”苗家村的一乡亲笑骂道,“他要不乐意,趁早说。我们村愿意给苗家当上门女婿的能从村南头排到村北头。”
“把我们生口村的也算上。”人群里,一位小伙子举着手大声道。
苗家这姑娘忒厉害啊。
傻了十几年,病突然好了,人也变得这般聪明机灵。把他们苗家村的一应事务管理的井井有条不说,当年给他们生口村出的改良盐碱地的法子更是很快就见效。
他们村这几年所有村民都能填饱肚子不止。自从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不少村民更是靠着种地的收入开始翻盖房屋。
在过去,想都不想啊。
“那是当然了,这方圆十里八乡还有比我小姑更厉害的嘛,我们村可是公社里第一个通电的哦。”苗晓兰站在人群里叉着腰神气的显摆道,“对了,你们不还知道吧,我小姑厂子里做出来的藤筐都卖到新加坡了。新加坡在哪里知道吧,我跟你们说哦......”
说啥啊说,忘了小姑教的,做人要低调。
苗晓满一把拽起堂妹赶紧往家里赶。吉时快到了,要拜天地了,她们得快去帮忙。
初中毕业后,不出意料,她没有考上高中。对此,苗晓满也不难过。
反正她早就打定了主意要跟着小姑混。小姑的藤筐厂子私有制后,小姑成了厂长。
她嘛,鉴于年龄的关系,目前只能打杂。不过小姑答应她了,只要她好好干,做出成绩来,将来给她个车间主任当当。
哈哈,想想就美的很哦。
“晓满,你买红纸回来了?来,给娘,娘去给你小姑贴。”老宅子门口,杜春燕满脸堆笑的看着闺女。
苗晓满无动于衷,飞快闪身从她娘身边走过。
哼。
前两年要不是她爷爷奶奶拦着,她那几个姐姐早被她娘拿去换钱了。虽然跟几个姐姐感情不深,但是对这种事情她依然深恶痛绝。
“晓满,晓满,咋不搭理娘呢。你上个月的工资什么时候发?家里没油了。”杜春燕跟在后面,喋喋不休。
苗晓满不耐烦的翻个白眼,我的工资跟你有啥关系。放着肥沃的农田,不好好打理,整天就是和她爹一起游手好闲,四处瞎逛。
没钱了就来找她要。
当她摇钱树呢。
才不给。
苗晓满拿着满叠的红纸,快速往苗家老宅后面不远的新宅子奔去。她二伯娘那个马大哈,忘了给东西厢房的橱柜贴喜字。
还得让她临时去小卖部买。
此时,宽敞明亮的新宅子里,一场喜庆热闹的农家婚礼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充当证婚人的李大军昂首挺胸的站在屋檐下的阳台上,一字一顿的念着宾客名单。
白翠花不断的催促着,让他念快点儿,生怕误了闺女的吉时。
穿着红色喜服的苗笙笙和身旁西装革履的顾明远相视而笑。过了今日,他们就是夫妻了。
人群中央,许向东眼神有几分欣慰的看着院中央的新郎和新娘。
~~
省城郊区外的破房子外
杨雁贞怔怔的望着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女儿,一时间有几分不知所措。
“阿梅,你怎么找过来的?”她攥着手里的围裙,面色僵硬道。
苗青梅一脸嘲讽的瞧着三年不曾谋面的母亲,嗤笑道,“没能彻底甩了我,怎么,您很失望?”
要不是她多方打听,根本找不到家里人的新住所。
她娘是不是巴不得此生再也不要见到她这个女儿。
“我,我......”杨雁贞抿了抿唇,“你怎么会这样想?青梅,过去三年娘没有去劳改所看你,你这是在怨恨我吧?
青梅,你不知道,这三年,娘过的也很苦啊。娘不是不想去看你,我有苦衷,日子不好过啊。”
“够了,收起你那副假模假样来,演给谁看呢,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苗青梅满脸讥讽,“你心里何止没我这个女儿,你都想彻底跟外公外婆彻底撇清关系吧?你就是个本性凉薄,薄情寡义自私自利的人。”
过去那些年,他们家日子好着的时候,也没见她娘去农场看望过她外公外婆一次啊。
当在老家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她还不以为然。她娘去了也没用啊,又不能把外公外婆带回来,反而徒增双方的烦恼。
真是针扎到了自己身上才知道啊。
杨雁贞听了女儿的指责,气得火冒三丈,“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你的礼貌呢,你的教养呢,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礼貌?教养?”苗青梅哈哈大笑道,“我根本就没那玩意儿,我就是个乡巴佬的闺女。不像你,出身言情书网哦。”
言情书网?她如今哪里还敢提自己的出身。
女儿这是在羞辱她吧。
杨雁贞更是羞恼,恨不得立刻将她撵走。
只是不等她动作,苗青梅接着奚落道,“可惜啊,可惜了外公外婆,好吃好喝的把你养大。然后呢,一旦他们不能再给你提供富足的生活,成为你的拖累,你便毫不犹豫的将他们抛弃。”
当初她娘受外公外婆的牵连,日子一落千丈不说,更是没少听周围人的冷言冷语。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她娘便跟外公外婆彻底断了关系。
就像过去三年抛弃她一样。
天知道,这三年她在劳改所是怎么过来的。吃不饱,穿不暖,受尽欺凌,一千多个日夜更是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她娘怎么能这般狠心,就一点儿不担心她在里面过什么样的日子吗?
杨雁贞听完女儿的话,也懒得再装慈母,嗤笑道,“你自己做了违条犯法的事,还有理了?谁家出了个劳改的闺女,邻居们不得躲着走。
我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人之常情,轮不到你来指责。
再说,你既然这么不待见我这个当娘的,还找来做什么。”
她杨雁贞苦能吃得,累能受得,就是看不得别人的白眼,听不得别人的流言蜚语。
也是她命苦,爹娘落得那个地步罢了,女儿也不争气。进过劳改所,以后谁还敢娶她?谁敢用她?
这样的闺女,留着何用。
“哼,好,我走。你以为我离了你,就活不下去?”苗青梅气笑了。
看,这就是她娘。曾经言情书网的大家闺秀,现实起来连女儿都是狗臭屁。
可是她苗青梅才不怕。
劳改所里,那么艰难的三年,她都过来了。以后的日子再窘迫,还能比那三年苦?
“姐姐,你被放出来了?太好了。”正在苗青梅准备转身离开时,苗爱国兄弟俩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
兄弟俩放下手中的柴火,围着她高兴的打转。
“你们......”苗青梅愣愣的看着瘦削又黝黑的俩弟弟,一时语塞。只是不等她说什么,又一个晴天霹雳扑面而来。
“姐姐,爹去世了,你知道了吧?呜呜。”苗爱国提起去世的苗富贵难掩伤心的哭起来。他爹失业后虽然一度很混账,但是前十几年对他们兄弟俩的好他是不可能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