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势又要哭,却被林西动手卡住了脸颊,几声哭腔抑在喉间发不出来,只能泪眼汪汪地望向她。她言简意赅地说了三个字:“不准哭。”
奶娃娃心里委屈极了,但还是点了点头,把所有的哭意都憋了回去。
“我要去通知师尊殿宗他们,师姐失忆了。”一个小奶团抹了抹通红的眼,抽抽搭搭地爬下床,鞋也没穿好就往外跑。
“我我我……我也要!”另一个小奶团也跟着跑,可刚到门口就停住了,“师尊说,师姐醒了先给她喝药……”他踌躇了一下,端起藤桌上的药碗,“还是先热药吧,做不好事,师尊又该训我了……”
药炉就在门口不远处,很快小奶团就将热好的药端了过来,“师姐,喝药,喝完药身子才能好。”
林西看了那白瓷青花碗里的黑褐色液体一眼,又看了软乎乎的小奶团一眼,迟疑片刻,终还是端碗饮了下去。温热的药汁引入口中,抵达喉舌处汇成浓郁的苦涩。略只尝了一口,不禁苦得皱起了眉。
盯着她脸的奶团子也同样皱起了眉,等她全部喝完后,小声问道:“师姐,是不是很苦呀?”
“是,很苦。”难喝,以后断不会再喝。
“师姐……这个给你。”
手中似乎被塞入了什么东西,摊开一看,是两颗被油纸包着的糖。
“这是榛子糖,可好吃了。”
“不喜欢吃糖。”不喜甜食,总觉得腻人。
小奶团兴致昂扬的眉眼立即耷拉了下来,“师姐不喜欢吗?这个真的可好吃了……可好吃了,过年的时候特地留下来的……”
瞧他这般失落的样子,她险些要心软当着他的面将两颗糖全吞了下去。可是仔细想想,不该勉强自己,而且这糖是他喜欢的,她若是吃了倒有些夺人所好的意味。比起不喜欢的人,喜欢的人吃了糖,显得更有意义,糖更算物尽其用。
“你留着吧,这是你喜欢的。”
糖又被塞回奶团手中。他看着手中的糖,险些要哭了,“师姐…师姐真好,总是把好的留给我们。不喜欢吃糖想必是骗我们的,你总是想让我们多吃一点呜呜呜……过年的时候也是,总是把好吃的留给我们,师姐,师姐对我们最好了,师姐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呜呜呜。”
“……”嗯?奶团似乎对她有什么误会。
她好吗?她可一点儿也不好。若旁人非觉得她好,倒也无妨,毕竟于她毫无损害。
正当她推脱小奶团再硬塞过来的糖时,另一个小奶团跑进来了。
“师姐!师姐!师尊和殿宗们正在大殿,叫你过去呢!”
“师姐才刚醒,身子骨弱得很,怎么这个时候就叫她过去呀?”
“我也不晓得缘由……正殿那里聚着好多人,师尊和殿宗们都在呢,好像是有什么重大的事发生……”
第三章
由两位小奶团引路,她很快便到达正殿。
琼楼玉宇正立眼前,碧瓦朱檐鳞次栉比,檐角挂着镂花铃铛,微风抚过,细细清响。汉白玉阶直铺而下,高低错落,数之不尽。
她沿着台阶上去,抵达正殿门口,抬头便见上书三个大字:长生殿。
沿途小奶团们和她讲了诸多岛上的事情,由此她便知晓此岛唤作溟光岛,岛主亦为门派开山道祖,不知其来处,只知其开山建府创立长生门。
长生门初时只有一殿,便是长生殿,殿宗即为岛主本尊。后因门徒冗杂,资质秉性各异,不能一派而授,便将一殿扩为六殿,分别为:长生殿、长明殿、御灵殿、聚灵殿、戒杀殿和却杀殿。
岛主脾性清淡,不爱俗事,当门派声名鼎赫之时,他将门派交托他人,立六位能者为殿宗,自己则隐居岛中一隅,避世不出。林西的师尊正是此时的长生殿殿宗,六大殿殿首。
她还未踏入殿内,便听里面传出声音:“若她醒来便说自己失忆了,可证弟子所言句句属实。还请殿首做主,将这妖邪之辈驱逐门派,赶出溟光岛。或者将她灵力废除,镇压海底,免得出去祸害苍生。”
醒来便说自己失忆了?
林西不由脚步凝滞……殿中那人该不会是在说自己吧?她是妖邪之辈?所以要将她镇压海底?一时间,她竟不知该转身就逃还是举步进去。
“西儿,既已到殿外,便进来吧。”
殿内又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
大抵殿中修仙之人大道又成,通晓天地,不用眼观,不用耳听便知晓她行踪。林西瞬间觉得自己躲无可躲,藏无可藏,只能进去直面他们。
两位小奶团对她说:“师姐,师尊说把你带到这儿就行了,不让我们进去,我们不能陪你了,你要自己当心,殿内有位师兄好像对你极不友善。”
林西略点点头,算是收下他们的叮嘱。
进入殿内,只见正上位六位殿宗,下位站着数十位弟子,衣饰各异,神情莫测。
长生长明雪色翩跹,御灵聚灵月白清寒,戒杀却杀玄衣肃穆。大殿坐在主位的应该是她师尊,白衣胜雪,峨冠巍巍,或许是结丹较早,瞧上去不过弱冠,比殿上许多人都年轻。但是神情肃然,高冷出尘,极具威压,令人下意识信服。
“师尊。”林西依照之前小奶团教授的,对他躬身施礼。
“西儿,过来。”
“是。”林西依言向前。
忽然有人跳出来阻挠,“殿首,您不能因为林西是您爱徒就徇私枉法!林西已堕魔道,丧失本心,若不尽早将其镇压,只怕她一朝魔念觉醒,岛上众灵岌岌可危!”
师尊未发一言,只略皱了皱眉。长明殿宗猜测这话或许令他不悦,不由起身替徒弟开脱:“师兄,冀铭殿不顾礼仪,殿前失言,是我教导无方,还请师兄莫怪。”
“无妨。”
“师尊,殿首…我……”
那名弟子还欲再言,却被长明殿宗训斥:“冀铭,正殿之上岂能妄言?殿首尚未下定论,你如何能胡言乱语,妄加干预?”
“师尊所言极是,弟子知错。”他被训得垂头,看上去倒像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林西并不知这位弟子所言是真是假,或许自己之前与他有仇,他想要污蔑自己,又或许他所言全对,她确实已堕魔道。不过,此事危及她性命,不论真假,都要千方百计保全自己。
她在师尊近旁停下脚步,他抬眸,指尖一线灵力化作游丝,从她眉心钻了进去。那灵力进入体内时,只感觉眉间一点凉意,其他并无不适,通体舒畅。
须臾,师尊缓缓开口:“冀铭,你说林西已堕魔道,可我探遍她周身,并未发现一丝魔气,此为何解?”
“心魔与旁的邪魔外道不同,它由人的执念所化,与人本是一体,吞噬世间邪念贪欲为生,初期藏匿在人脏腑之内,与人同生,魔气消隐,难以察觉。
“待吞吃众多贪嗔痴欲,生长成型,魔气难匿,它便会吃掉本体取而代之,待到那时,人已非人,魔已成形,想要杀死便十分艰难。
“林西的心魔已到中期,未完全觉醒,能藏匿魔气,但是逐渐蚕食本体意识,想要取而代之。她不是说自己醒来便已失忆?这便是心魔吞噬本体的预兆……或许此时此刻,站在此地的并非林西,而是心魔本尊!”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各弟子交头接耳,似乎在讨论此事的可信度。
那人犹嫌自己说的不够,继续补充道:“林西堕魔前咒法剑术已在岛上属于上乘,同辈之中几人能敌?更罔论那些后辈。就算是殿首与殿宗们与她相斗,她也未落下风。而且心魔成型,更添妖力,若她大开杀戒,岛上岂非生灵涂炭?”
几位弟子讨论的声音大了几分,似乎很多人都被他说动了。
“……”林西忽然觉得自己准备的辩解苍白乏力,因为这人说得好有道理呀,她若此时替自己辩白,倒显得心虚狡辩。
师尊依旧神色肃冷,未受旁人任何影响,“西儿,你师弟们回禀说,你失忆了?”
“是,弟子确实失忆了。”
“身体可有何不适?”
“并无。”
冀铭见他二人在上方寒暄,害怕殿首心软护短,不由急急开口:“殿首,弟子知晓林西师妹是您爱徒,她也是我极敬爱的同门,可是……可是林西师妹已然身陨,您此时护的就是一个妖邪!为防她伤害同门,屠杀生灵,殿首与殿宗们还是要早做打算。”
“冀铭,据本尊所知,岛上并无任何关乎心魔记载的书籍,你又是如何知晓相关事宜?”
“禀殿首,弟子入岛前曾在蓬莱修习过,那里弟子常有执念难除,陡生心魔者,也曾协助那里的仙者驱除过心魔,故而知晓许多,弟子所言句句属实,还望殿首明鉴。殿首若再不信,可看此伤口!”
他忽然撸起袖子,手臂上赫然多条伤痕,有的只伤及皮肉,有的却已深到见骨,错落有致,宛如雕了一朵立体的花。看那伤口的颜色,鲜红血腥,好像是几日前刚受的。
“弟子特意未曾包扎,也未曾上过药,就想留作证据来指控林西师妹的。
“那日弟子后山练剑时,撞见林西体内的心魔与本我意识相斗,额间堕魔印记时隐时现,弟子心道不妙,本想上前救助师妹,谁料那一瞬间,心魔占据上风,直接控制身体向我袭来。
“拈花一剑只有师祖与师妹会,师祖早已隐居,不理世事,而且他也毫无理由扮作门中弟子来伤害我这籍籍无名之辈。所以只有可能是师妹堕魔,残害同门。而且她一醒来便说自己失忆了,再结合这剑伤,可证弟子所言皆为属实。”
这一番话,说得众人沉默。连殿首也不由皱眉,思索他这话有几分可信度。
“弟子可证,师姐并未堕魔!”
忽然外面传来少年清悦的声音,环佩叮当,有人踏入殿内。
少年如玉,手执长剑,墨发高束,细细的腰身被腰带一箍,瞧上去像一朵娇花,一杆碧竹。他容色娇美,却神情清冷,瞧上去有几分不近人情。并非如殿首那样与生俱来的高冷出尘,而是故意的端着,有意的傲慢,瞧不上任何人的不近人情。
“玉成,你怎么过来了?”御灵殿宗起先开口。看少年月白衣饰,大抵也可猜出他所属门下。
“弟子贸然闯入殿内,还望殿首与殿宗们恕罪。但是师姐有难,弟子不得不过来?”
“你如何知晓西儿有难?又如何能证明她并未堕魔?”
少年向主位略微施礼,斟酌着开口:“弟子……弟子与师姐结契为双修道侣,心灵相通,故而能相互感知。”
此言一出,殿内更是哗然,甚至连师尊也微微显出诧异的神色,抬眸望向林西,似乎想验证少年所言是真是假。
林西摇头。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师尊定了定神色,又问少年:“你说你与西儿结契为双修道侣,可有证据?”
“自从结契为双修道侣后,我与师姐的佩剑便能产生感应。若是两柄佩剑相互接触,能轻微震动,发出清鸣。”
殿中弟子会意,立即去将林西的佩剑取来。两柄剑放到一起时,果然轻微震动,像是感知到对方的存在,还发出悦耳的清鸣。
但是,这不足以证明他二人就是双修道侣,于是那少年又说:“我……弟子,弟子其实已经与师姐双修过,犹记得师姐肌肤胜雪,细腻柔白,腰间一粒红痣鲜艳如血,夺人心魄。”他说出这话,大片绯红晕染到双颊,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这回众人岂止哗然,完全意想不到的八卦砸得他们七荤八素,一回过神就七嘴八舌地讨论,完全失了仙门气度,活脱脱市井叔婆的样子。
“……”林西只觉得,自己在众目睽睽下,被人狠狠地视奸了!
第四章
“烟织,你带西儿去偏殿,验证玉成所言是否属实。”
“是。”
一名身着白衣的少女上前,带着林西前往偏殿,抵达偏殿内室时,少女道了声:“师姐,失礼了。”伸手脱去林西衣裳。
林西倒无多羞怯,任对方所为,而且她也好奇自己身上有没有那红痣。总从失忆后,连自己身体是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只觉得这具身体用得很顺当。
“师姐……你,难道你真的和玉成师弟……”
烟织指着她腰侧偏后的红痣瞠目结舌,林西看着那粒红痣,也愣住了。她觉得,不应该呀,不应该是这样啊……若真是双修道侣,应当会有熟悉感,就像这具身体,就像这片土地,她都有熟悉感。可是所谓的双修道侣……为何会如此陌生?不应该是这样的……
“没想到师姐与玉成师弟真是双修道侣,我还以为你们两个关系不好呢。”烟织边帮她穿上衣裳,边缓缓说道。
“师姐也真是的,这种事居然瞒了我们这么久。结契为双修道侣是好事啊,我们这儿又不像蓬莱瀛洲那些老古板待的地方,让人断情绝欲禁止双修,师姐何故不让我们知晓?莫非是害羞?师姐平日里也不像羞赧之人呀。若是我早点知晓此事,就能早点做一对合欢花的香囊给你们了。”
林西只觉得百口莫辩。
待回到正殿,烟织如实向师尊禀报了此事。师尊听完此言,略点了点头,看了林西一眼,并未多说什么。
这像是证实了林西与那少年是双修道侣。只是光证明他们是双修道侣也没用,少年得证明林西是清白的。
只听他道:“双修道侣之间心灵相通,能感应到对方本心。我能感知到师姐并未堕魔,她本心仍在。若师姐被心魔取而代之,我必然能察觉到异样。此回到殿内给师姐解围,也无任何人通知我,只因为双修道侣间的相互感知,我能感受到师姐的慌乱、委屈与自责。忽然被千夫所指自然慌乱,蒙受不白之冤难免委屈,但是她又自责自己忽然失忆给大家造成如此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