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疯子!你以为仙界的人都跟你一样吗?你以为你这样死掉就有人能感谢你吗?”
它终于明白舟月为何要用铁链锁住自己。
她是怕它逃出她的身体,所以想拉着它一块儿自毁。
当然这种手段是杀不死它的,但是也足够让邪灵的灵智陷入沉睡昏迷。
这简直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这样就够了。”舟月轻声道,“他来了,不需要再冒任何危险就可以杀死你。”
邪灵还在挣扎,它尖叫着在少女的血脉里冲刺。
舟月看见自己手背清透的皮肤下不断有黑气蔓延,邪灵肆虐后,血脉一寸寸爆裂,血液沸腾,又绽开无数的血花。
她的身体应当都变成了这一副样子。
舟月想,如果朔风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很难过。所以她得尽快完成这件事,在朔风来到玄冥之界前湮灭如尘,让朔风记忆里的自己始终是微笑漂亮的。
她没有理会邪灵的愤恨叫嚣,两指间青绿色的灵力缠绕,驱动巨剑刺破风雪。
邪灵也施展全力进行对抗,风雪阻挡着巨剑,而那巨剑缓缓拖动着剑光,仿佛老牛在拉磨。
“铮”,空中的巨剑发出沉闷的嗡鸣,双方都在不断角力拉扯。
舟月咳了一声,血沫溅到她的下巴上,她的元神如同最后一点即将暗淡的火星。
她闭上眼睛,瞳孔渐渐放大,但掌心的青绿色灵力骤然凝出庞大的一团火焰,腾空向巨剑飞去。
砰!
这青绿色的焰火流星击打到巨剑的剑柄上,巨剑仿佛脱缰,长鸣一声,向少女劈去。
剑光下,被铁链锁住的她像是一团小小的雪白影子。
舟月没有再睁开眼,她留恋的都已经牢牢记在了心里。
她在等剑刃穿破胸膛,等自己湮灭成尘。
“不要!”
这一声不是邪灵。
是朔风的声音。
怎么会?
舟月以为是自己临死前的臆想,但那声音再次响起,惊惶又哀恸,唤了她的名字。
“月月,不要!”
她轻轻扇动眼睫,模糊的视野中看到漫天黑雪里飞身而来一个白衣少年。她曾拽过的那条白色发带在风中散开,少年的乌发垂落在飘。
他不要她死。
朔风在摸到那柄金光巨剑的刹那,剑刃就一寸寸随他的心念粉碎。
明明是锋利无比的剑,在他手里却没有留下任何伤痕,软得像一缕握不住的柔风。
她将自己的灵力修为一层层封印渡给了他,因而他和她的灵力同源,可以阻挡她的术法。
不会错。
舟月感觉到自己的肩窝沉沉垂着少年的脑袋,温暖又熟悉。
她有很多问题想问。
你为什么会来?你为什么要来?
所有的欣喜、忧虑、不可置信……堆积到唇边,都变成了一个藏着千言万语的“你——”。
朔风听到她说话,仰起俊秀的脸。他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笑的时候会露出两颗闪闪的小虎牙,“月月,我是不是很厉害,我来救你啦。”
这个时候怎么能忍心打断少年的高兴神采?
于是舟月点点头,也笑道,“嗯,我知道朔风你是最厉害的了,比我更厉害。”
她停顿一下,目光很宁静,“所以,你可不可以帮我?”
少女的眼神温柔又明亮,即使她白皙的脸颊已经遍布无数绽开的血花,看起来十分可怖。
朔风的心慢慢揪紧,他想说:我会帮你回家,我们一起回家。
可舟月握住他的右手腕骨,帮他唤出寂华剑,将剑柄塞进他的手心。
她抬眼,是很期盼的神情,“朔风,帮我,杀了我。”
她的灵力已经散尽,只有朔风帮她毁去她的元神,才能让邪灵受到重创,之后的一切才不会那么艰难。
少年剔透的眸一动不动,他的眼底安静倒映着舟月的身影。
舟月没有意外,她继续说,“朔风,我知道,这个决定会让你感到难过、感到不知所措。可是朔风,邪灵和我的元神纠缠在一起,无法剥离,只有毁掉我的元神,邪灵才不会在人间惹出滔天大祸,才不会伤害你。”
“上天很仁慈,让死去的我还可以遇见你。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是那个比我更厉害、可以真正杀死邪灵的人。只是没想到,我们相遇的时间这么短暂。现在,我的神魂燃尽,注定是要灰飞烟灭了。我能为你做的不多,只有杀了我这一个办法,才可以帮你在杀死邪灵时拥有和我不一样的命运。”
她笑了笑,依旧露出右颊浅浅的梨涡,“朔风,六界和你,在我心里一样重要,我不会舍弃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所以,请你帮我,满足我的心愿。”
舟月握住少年握紧寂华剑剑柄的手,想让他刺向自己。
但朔风的手很沉重,没有动。
他想,他的心里没有六界,只有她是最重要的。
所以他松开剑,抱住怀中的少女,毛茸茸的头顶在她的下颌处蹭了蹭。少年的声音闷闷的,好像有点沮丧和不开心。
“月月,你总说我是比你更厉害的人,所以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很轻快,探出头,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我找到了截天术,我们都不会死。”
截天术?
她的随口一提,他竟然放在了心上。
只是截天术是仙界涂山不传之秘,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找到?
难道,这就是青峰山的传承?
舟月有些茫然,截天术千年未曾现世,她也不知道截天术究竟能做到什么。
朔风重新握住了舟月的手,他想帮她解开那些沉重的铁链。但铁链勒得很紧,他看见那些血花布满少女的肌肤,颤抖的手怎么也解不开。
少年懊恼地垂下头,“我太笨了。”
他的泪蓦然滴在那些血花上,鲜艳的猩红模糊住他的视线。
但他很快抬起头,只有微红的眼尾还残留星星点点的泪,剔透的眸子是雨洗青空般的明亮,“没关系,有这个,你很快就能好起来。”
朔风摊开手掌,是一团红线,正是寄魂丝。
“截天术可以修复你的神魂,这样我们就都不会死了。”
他撒了一半的谎。
他知道舟月有时候迟钝单纯,有时候又聪明敏锐得仿佛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所以他故意掩去寄魂术的名字,就是不想让她发现寄魂术真正的功用。
朔风垂下眼睑,挡住万千思绪,向舟月抬眼时又是清澈如泉、干干净净的一双眼。
“你说灵华宗是你的家,要带我回家。所以,我们一定要一起回家,我不会背弃我的承诺。”
“如果我是你说的那个可以注定杀死邪灵的人,那一定不是因为我遇见了你,而是因为你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只要你在,不管要面对什么,我都不会害怕。所以,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少年的声音卑微又乞求。
朔风小心地展开红线团,将寄魂丝的一端系在他右手的无名指上。那红线缠缠绕绕,遮住了他指腹小小的痣。
这是朔北城的风俗,他曾见过新过门的嫂嫂是这么做的。
嫂嫂说,只要这样,无论生死,就永远不会分开。
朔风的脸颊漫上淡淡的薄红,他悄悄拉起舟月的右手,想将寄魂丝也系到舟月的无名指上。
如此一来,寄魂术方能成功。
但舟月缩回手,静静望着朔风,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任何害怕不安或者犹豫迟疑的神色。
仿佛她一旦察觉什么,就会立刻拒绝少年的要求。
“逆天行事,必有代价。朔风,用这截天术,你要付出什么代价?”
朔风执着地捉过少女的手,一点儿也不心虚,他高兴道,“代价是,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仅仅是这样?好像有什么不对。
舟月颦眉,再次阻止少年的动作,“只有我们不分开?”
少年点点头,他发觉舟月的力道好像松懈一点,于是立刻牢牢把寄魂丝缠到她的指上,打了一个小小的结。
丝线逐渐消失,那小小的结印在少女无名指的指腹上,变成一粒红痣。
朔风看见自己指腹的那颗黑痣也变成了红色。
现在,他们有了一样的东西,什么都不能让他们分开。
朔风这次笑得放松又喜悦。
他看见少女像一团雪白的影子从铁链中被剥离,她身上的血花渐渐变淡,而铁链锁住的已经变成了一具散发黑气的人形空壳。
这就是截天术?
舟月茫然又地讶异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那里不再有束缚,她清楚地明白自己残存的元神在和邪灵不断进行撕扯剥离。
咚,咚,咚——
是快速又清晰的心跳声,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
她捂住自己的胸膛,死去的人怎么可能还有心跳?
舟月伸出手,轻轻触上只有一手之隔的少年心口。
指尖传来过电般的感受,是一样频率的心跳。
或者说,只有他的心跳,她的胸膛里现在是他的心脏在跳动。
同一颗心脏,在这天地之间,在两个人的胸膛里响动如擂。
第28章 共生死
这也是要付出的代价吗?
在舟月思量的瞬间, 少年已经熟练背起了她。
虽然背上的少女轻盈缥缈得像是一团云彩,但朔风从未有过如此的安心,他的嘴角翘了翘, 绽开晶莹的笑意。
识海内积雪遍布,朔风一脚踩下去, 就有一个明显的鞋印。黑色的雪层没过他的靴顶, 如同陷入深深的泥沼。
少年忽略席卷的狂风暴雪, 衣袖猎猎, 走得很沉重, 步伐也很慢。
舟月趴在朔风背上, 重新给他系好发带,又凑在少年的耳边轻轻道,“朔风,我会和你一起承受这个代价。”
“好啊。”朔风弯弯眼睛,他的声音里满满是欣喜和雀跃。
他们一起承担这个代价。
一起生, 一起死, 一起不入轮回, 一起灰飞烟灭。
然后永远不分离。
他就是这么自私又卑劣的恶人,不要生生世世,只要有她的一世就够了。
风雪忽而大作。
朔风闷哼一声, 垂下头。
他决不能让舟月看见他嘴角滴下的血。
舟月听到少年的“吭”声,颦眉问,“朔风,你怎么了?”
“没事。”朔风把喉中的血咽了回去, 低声道, “等我们穿过这片雪沼, 就可以回家了。”
“怪我, 你现在只是筑基,我的识海对于你来说还是太过负担。”
舟月敛眸,还是发觉少年的雪白衣袖上出现了斑斑血迹,仿佛雪中醒目的残梅。她沉默片刻,想悄悄引来灵力为朔风驱散风雪。
既然朔风不想让她发现,她就装作没发现。
她的元神刚和邪灵剥离,还没法完全恢复。
截天术像是一盏残破油灯的灯罩,护住了她残存元神的一星火花,使她从行将就木勉强到苟延残喘。
但她答应朔风,要和他一起承受这个代价。
舟月反复试探动用灵力,而她的残魂太过虚弱,青绿色的火花在她的指尖“噗”地点燃,又“噗”地熄灭。
她皱皱眉,再次凝神驱动灵力。
青绿色的灵力这次没有消失,化作一盏碧色浮灯飘在饕风虐雪之中,这盈盈一团缓缓驱散风雪,为他们引路。
朔风眼神微动,重新直起脖颈,语气很轻快,“月月,我们一起回家。”
“好,我们回家。”
舟月把头卧在少年颈后,右脸贴着的后颈肌肤温暖。她轻轻呵出热气,白雾模糊她的眼眶,冰冷的手心渐渐有了热度。
“回家?”识海之内,邪灵的声音再次响起,它咬牙切齿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们把我当做什么?把玄冥之界置于何地?”
剥离元神的滋味对它来说也实在不好受,甚至消耗了它太多力量,是故现下才刚刚清醒。
黑色的人形空壳挡住朔风和舟月的去路。
邪灵身上还缠绕着铁链,它以铁链为鞭,挥动风雪,向朔风扫来。
朔风闪避不及,又想护着背上的舟月。于是侧身滚落在雪地,还紧紧抱住怀中的少女。
少年的脸颊被铁链的鞭风擦出一道血痕。
“朔风!”
舟月唤了一声,她仰起脸,朔风的一边白袍拢住她。
她被他很好地保护着。
想到这里,朔风弯弯眼睛,向邪灵转身道,“就是你,欺负了她。”
他握紧右手,寂华剑听令出鞘。
“铮”,雪白的剑尖直指邪灵。
“她都杀不死我,你能?”邪灵不屑道。
还是要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知道它的厉害啊。
数道沉重的铁链再次卷起,黑色的雪粒夹着烈风,在空中突变成一把利刃,垂直砍下。
寂华剑横刃,堪堪挡住。
朔风的虎口震裂出血,但他反而笑了笑,“对啊,我能。”
他能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
他能杀死藏了十几年的仇人。
他还能诛除首恶,还家人公道清名。
所以总有一天,他会站到这个所谓的邪灵面前,他能亲手为她取下枷锁、救她出来。
“不过蝼蚁。”邪灵语气不屑,又是一道凌厉的鞭风。
朔风被掀翻在地,他吃力地握住剑柄,脚下因为凶勐的鞭风而不断向后退步。
“呲”,手中的寂华剑扎进厚雪,划出一道很深的沟壑。
但他再次站了起来,挡在舟月面前,气势甚至不减反增。
邪灵心中讶异,却还是“啧”了一声,嘲讽道,“哎呀哎呀,可真是可歌可泣、让人感动落泪的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