菘菜也剩下许多。吟风思索一阵,打算做个生滚粥。
她取出一碗稻米、半碗粟米,过水洗干净后撒了半勺盐和一丝油腌制上一刻钟。再从橱柜深处翻找出砂锅,倒进半罐子井水,把腌入味的米粒放进去煮沸。
水开之后,她不再多加柴火,就那么小火慢煨,等锅中汤水一点点变得浓稠。
鸡肉从窗台拿下来后也差不多化冻,倒是吟风的十指冷得发红,连刀都拿不稳。她使劲搓搓手心,又举在柴火前烤了一会才恢复知觉。
鸡胸肉在吟风刀下片成了均匀的薄片,提溜起来甚至还能透出阳光。
李策这把生铁菜刀格外厚重,刀背足有吟风小指那么粗,但刀刃一侧却薄如纸片,磨得生出了刀风。
拿它来切细丝或是雕花或许有些费劲,但用以片肉剁骨,却是一把好手。
切好的鸡肉片照例腌制一会儿,吟风掀开砂锅盖,确认粥米都已爆开了花,才又加了一把柴,等到米粥开始咕嘟冒起大泡的时候,她迅速把鸡肉片滑进去。
吟风一边搅动一边默数了一百下,也就是两分钟不到的时间,趁着火候最旺撒了一把菘菜碎,再多等十个数就赶忙端离了灶台。
此时的鸡肉刚刚断生,口感上丝毫不会干柴,反而极为鲜嫩,雪白的米粥透着淡淡的肉粉,很是诱人。
吟风以往做生滚粥多是用牛肉,因它比鸡肉易熟,风味也佳。可在这里,牛是耕作主力,就连达官显贵都不能轻易吃到鲜嫩的牛肉,更不要提平头老百姓了。
鸡肉虽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但也足够让没吃过的人眼前一亮。
粥煮好时,李策才睡眼惺忪地循着味走来,“小风,你这熬得什么粥啊?里头咋还有肉?”
京兆府所在的雍州地处北方,大多数人吃粥时只煮些杂粮或豆类,很少会放蔬菜和肉。但是放在江南或岭南一带,就随处可见了。
吟风和李策解释说,“这是我家乡那边的做法,名叫生滚粥。”
“这能好吃吗?”李策有些怀疑,但空气里飘荡着的鲜香早就勾起了他的馋虫。他先少舀了半碗,在嘴里尝尝味道,随后不住地点着头又盛了一大碗。
原本他觉得米粥里放肉,会腥,会腻。但腌制鸡肉时放进去的姜蓉很好的中和掉肉腥,菘菜碎微苦的回味也化去了油腻。
李策喝饱之后就要去给忙了一夜的周沉送粥,他趁热多捞了几片鸡肉,三两下就跑没影了。
时辰已经不早,京兆府的官差们也陆续赶来当值。
吟风没舍得自己先喝,端着剩下的大半锅粥坐在了公厨小院门口,守株待兔似得等着。
路过的官差不少,但愿意分出一丝好奇给吟风的却寥寥无几。直到晨钟敲起,一个身穿青袍的年轻男子顶着深重的黑眼圈,满脸浑噩着游荡而来。
守门的衙役朝他揶揄一笑,“赵司法,全京兆府可就等你了!”
吟风瞧着这赵司法的模样,就想到了自己往常熬夜追剧后第二天踩点上班的情形。累成这样,自然是没时间吃饭的。
果真让她守到了兔子。
吟风端着粥上前,柔声问道:“大人可用过早膳?”
赵士谦恍惚着摇头。
昨夜他刚爬上榻,就被周沉从家里拽了出来,连夜料理了一桩难缠的卖女案。
这案子说复杂也不复杂,无非是家中父亲嫌弃自己女儿干不了活又要张嘴吃饭,便自作主张贱卖给了牙婆,牙婆把价格翻了十倍转头就卖给了青楼潋滟楼。
这事让女孩母亲许氏知晓后,怀揣一辈子积蓄跪求潋滟楼赎女,却被乱棍轰了出去。昨日傍晚,许氏带着满身血淋淋的伤,铿锵有力地敲响了鸣冤鼓。
女孩赵恬儿那时身在青楼,时刻有被侵犯的危险。
赵士谦跟在周沉身后,亲眼见他雷霆手段,不仅赶在事态严重前救回赵恬儿,还当夜就抓了身在赌坊的女孩父亲、两名牙婆和潋滟楼涉事的一干人等归案。
负有司法之责的赵士谦,在旁听完审讯后也当即就下了判决。
天亮前,那一伙罪犯已经被周沉从京兆府牢狱转交京郊采石场,服苦役去了。
赵士谦随着周沉奔波一夜,才刚睡下一个时辰不到,就又得来京兆府当值了。
“要尝尝这生滚粥吗?”
吟风轻声的询问拉回了赵士谦浆糊般混杂的思绪。
他又摇头。
熬了半宿,他舌尖莫名发着苦,哪有什么胃口。
吟风不甘心,赶忙揭开砂锅盖:“生滚粥味道温和绵密,很是养胃,喝来解乏最合适不过。”
赵士谦鼻尖微动,只觉嘴里的苦味好似散了许多。犹疑接过碗,浅浅尝了一口。
末了他才后知后觉,“这粥……你是岭南来的?”
赵士谦故乡岭南,十九岁时乡试中了举人,就离开岭南上京参加会试。后来入仕京兆府司法,已经好几年不曾回去。
而吟风只是在旅游时喝过几次生滚粥,因为念念不忘,才专门找了食谱学的。
她当然和岭南地区没有亲缘关系,于是支吾了两声糊弄过去。只说,“赵司法爱喝就好。”
赵士谦被家乡味道感动得热泪盈眶,又多盛出一碗来细细品尝。喝完,已经满头薄汗,脸色也不那么惨白了。
吟风瞧见守门的两个门衙也吞咽着口水,也盛了些给他们。末了,赵士谦心满意足摸出钱袋,按照市价递给吟风五个铜板,算作买粥钱。那两个守卫见状也摸出了钱袋。
可吟风摇了头。
“这是公厨做的粥。诸位官爷要是给我钱,就坏了规矩。”
赵士谦和那两名门衙面面相觑,从不清楚京兆府有这等规矩,但君子不吃嗟来之食,他们岂能白吃?
见诸位都心存疑问,吟风解释道,“你们要是想日日都喝这样的粥,可以把伙食费交给司簿,司簿自然会划出账来给我这个小工。”
赵士谦眉头一皱,原来是在这等着他。
西市食肆酒楼林立,岂是她一个破旧公厨能比的?今日的粥好喝,可明日的汤饼却不一定好吃。
“……我还急着上值,我们下回再说!”
说罢,这赵司法就脚底抹油,溜了。
再转头看向那两名守卫,也都故作忙碌,捏着袖口擦拭起门口衔环守夜的铺首。
吟风撅起嘴,气呼呼地抱起只剩下锅底的生滚粥回了厨房。
还没消气,就见送粥归来的李策也唉声叹气的。她满脸忧色:“周少尹没吃吗?”
李策干笑一声,“我三请五请,粥都放凉了他才抽空一饮而尽。”
吟风暗自捏起拳头,越发不死心。
作者有话说:
是魔鬼上司男主……
第4章 羊肉汤饼与猪脚圈
案头的公文审了一半,赵士谦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摸着瘪瘪的肚皮,心中别无他求,唯有下值。
他早上连喝两碗粥,本该没那么容易饿的。可……这才忙活了两三个时辰,腹中就已喧闹着要吃饭了。他试图喝茶水充饥,舌尖却全是晨间那碗生滚粥的余味。
赵士谦深刻怀疑,是那个小厨娘将他思乡情切的馋虫彻底勾了出来,这才一发不可收拾。
好不容易捱到晌午下值,他埋头箭步往外冲,准备去西市好好犒劳自己。经过公厨院前时,当然连看都没看一眼。
但他还是被一股熟悉的香味迷住脚步。
等反应过来时,赵士谦已经莫名其妙站在了公厨院中。
手掌大小的圆墩摞了一盘,由粘米浆和面粉糊炸制成的金黄外壳之中,包着喷香的韭菜芋头馅。赵士谦两眼放光,“你还会做猪脚圈!”
猪脚圈用的食材不多,和猪脚也没有关系。只是炸出来的形状类似,便有了这个通俗的称呼。所使用的芋头和米面油都是现成的,唯一的韭菜是公厨后面的荒地里顽强活着的。
经过巧妙的拼凑,就变成了岭南一带有名的小吃。
吟风莞尔,“赵司法想吃?”
那还用问吗?
赵士谦咽了口水,爽快道:“陆司簿此时已经下值了,我明日一早定把伙食费送上。”
吟风这才满意,把装着猪脚圈的小盘递给他。
李策招呼他坐下,倒了一杯由细茶、芝麻和花生制成的擂茶。一边倒还一边吐槽,“这做的真是怪迷日眼的。”
吟风忙着收拾炸锅,还没来得及和李策解释,赵士谦就先坐不住了,较真着瞪圆眼睛,“这些可都是我家乡的吃法,哪里奇怪了?”
对于李策这般土生土长的北方人,满眼都觉得别扭。他撇撇嘴,没说话。
岭南的东西,李策一时有些接受不了,怕是周沉也会吃不惯。
不过她早有准备,他们去西市买了羊肉,正午就开始熬制羊汤,此时已经浓白鲜香,就等着周沉下值时再调入盐味,下进汤饼。
天寒地冻的化雪天,羊肉汤最是暖胃益脾。
赵司法闻见香味,才道:“今天周少尹出府去了,还没回来呢。”
言下之意,那羊肉汤饼,他不吃我就先替他尝尝。
吟风手里拿着铁勺,动作一滞。
“那他还回来吗?”
*
卖女案已尘埃落定,呈报案文写毕,周沉唤来几个参军一起商讨冬日存粮一事。
今年是个寒冬,初雪来势汹汹。他怕有灾情发生,提前一月就开始合计起京畿各县余粮。
京兆府内的事情忙完,周沉一双眼睛已经熬得酸胀难当,血丝密布。没顾上休息片刻,他独自朝光德坊内的医馆济善堂走去。
昨晚击鼓报官的许氏自审完案就松了气力,一头栽倒下去。那女孩赵恬儿受此惊吓,也恍惚着胡言乱语起来。
医治她们母女的是济善堂的老堂主文泽,医术精湛,枯木逢春。
此刻,许氏已经醒来,正勉力抬起头喝药。赵恬儿也恢复了神智,挂着满脸的泪珠在许氏病榻边侍奉。
赵恬儿眼见周沉进来,立刻跪在了榻边。许氏神色激动,恨不能下床陪女儿一同跪下。
“民女跪谢周少尹救命之恩!”
周沉赶忙扶起她,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了许氏,“这是我在牢狱中,代笔你丈夫写下的和离书。”
小小书信,却似有千斤之重。
许氏满是褶皱的眼角边清泪不住地淌下,甚至牵动了后背的伤又溢出几丝血。
顾不得疼痛,她伸出双手郑重接下。许氏识不出几个字,却将那叠纸翻看了一遍又一遍,磋磨着不肯放下。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以往丈夫不肯写,倒不是情感上有割舍不下的。只是他在赌坊玩乐,需要人掏钱罢了。许氏靠浆洗衣物挣下的辛劳钱,都尽数被他挥霍一空。
母女二人的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有时挣不着钱,发起疯来就打骂她们母女,这回甚至学起别人卖女换钱的手段。
“从今往后,你二人与他,再无瓜葛。”周沉试图安慰一番许氏和赵恬儿,可话说出口,反而惹得她们啜泣连连。
还是老堂主文泽捏着白须厉声责骂:“再哭!伤口崩裂开我可不管!”
这才抹干净眼泪。
信已经送到,许氏和赵恬儿也在慢慢康复。周沉放下心,便打算回京兆府衙门。
正要起身,他脚步兀地虚软了一下,险些倒地。眼前画面也随之摇晃起来,他扶着墙柱稳了片刻才敢迈步。
这一幕,刚巧落在文泽眼里。
身为大夫,最见不得的事情之一就是有人故意作践自己的身体。
文泽目若鹰隼,“坐下,我来给你把脉。”
周沉心跳极快,手心冒着冷汗,顾不上推辞,伸出了左手。文泽把过脉又检查了舌苔,最后让药童煮了碗酸枣仁汤给周沉喝下。
这汤能养血安神,但最重要的却不是吃药。文泽对着周沉嘱咐,“半个时辰后再回京兆府,在我这里休息一会吧。”
周沉为难片刻,终究拗不过文泽的坚持。
起初只是静坐在榻上,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没了意识,昏沉着睡过去。
等他被梦魇惊醒时,天色已经暗下来。
前夜初雪后只短暂晴了半天,今日则是乌云密布的天气,老天仿佛在酝酿着灾祸,真正的寒冬即将到来。
周沉心中不安,生怕京兆府内又有案子,急匆匆穿起官靴。
隔着屏风,赵恬儿听见动静。
“周少尹,我方才想起来一件事。”少女面有忧惧,声音怯懦,“我在潋滟楼看见了夏家姐姐,她是对面青楼里的新花魁。”
空气有一瞬的凝滞。
赵恬儿嘴里的夏家姐姐名为夏茉娘,四年前周沉刚刚入仕,跟在前任府尹高朗身后办案,接手的第一桩案子,被告人正是她。
那是一件偷窃案,原告是做花草生意的皇商陶成阳,状告家中杂役夏茉娘偷了宫里贵妃娘娘赏赐给陶家的点朱钗。
夏茉娘在堂上未曾申辩,一声不吭地认下了所有罪状。
案情并不复杂,府尹高朗也没有追究,直接给出了下狱的判决,好在赃物追回,夏茉娘只用服三年苦役。
若是偷走宫里赏赐的东西拿去变卖,那获罪的就不只是夏茉娘一人,连陶成阳都有可能因为疏于防范被判刑。
事情到此本该结束,可周沉却发现了端倪。
点朱钗能够追回,多亏了陶成阳府中一个叫陶恭的花匠。
他和陶老爷虽是同姓,却并无血缘关系。
点朱钗一事发生后,陶老爷便把这钗赐给了自己的小女儿,又让他入赘陶家,大有继承家业的架势。
简而言之,点朱钗最终落在了陶恭手里。
再循着点朱钗这条线索,周沉向贵妃宫里的太监打听到,贵妃之所以赏陶成阳这支点朱钗,是因为他家上供的一盆山茶花。
那盆山茶花颜色奇特,花苞中间是月白色,边上却染了一圈朱红。
花色明媚中带着内敛,花香淡雅却悠长。
贵妃喜花,更喜制作绒花。她照着这朵渐色山茶花做出一支钗,取名点朱,说要赏给培育出这盆花的匠人。
点朱钗的线索到此已经全部挖出,周沉顺着陶成阳那盆山茶花的线索潜进了陶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