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里与子车寻随意呛声,眼眸灼灼的人,此刻一身虚弱,垂下的眼睫轻颤,刹那间像是比雪都轻了几分。
子车寻神色终于完全冷了下来,脸色难看的可怕。
‘紫薇舍人’见他神色,心中不由一阵畅快,哈哈大笑两声,还犹觉不足,杀人诛心道:“小侯爷,你生来尊贵,身边人为了救你前仆后继地来送死。小侯爷你要不要仔细算算,搭在你身上的人命累了多少条?”
“闭嘴!”子车寻咬牙。
‘紫薇舍人’却不肯作罢,声音狰狞的如同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小侯爷在泾川这几年也不好过吧?多少人死在你面前啊?宫中的探子、安国的细作,谁也信不得,只能靠自己。这回好不容易又出现了一个甘愿为侯爷你送死的人了,侯爷……”
他顿了下,十分恶劣地说道:“侯爷你还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吗?”
子车寻浑身一僵,脑中无数的画面纷飞,似乎在将他带往那段他再也不愿意回忆的少年阴影。
“伯父!”
一声凄厉的尖叫,小小的少年被白色的将袍裹住,高高地扔了出去。
白衣染血的将军侧眸看他,玉石一般的侧脸坚硬又果毅:“不许哭,寻儿,男子汉大丈夫,总要面对生离死别。”
子车寻的头发狼狈地黏在了一起,面上全是尘土,小小的手攥着白衣将军的衣袖,抽噎不成声:“不、不要,寻儿不要面对,寻儿不想当男子汉大丈夫,寻儿只要伯父你活着!”
白衣将军神情一动,面上几欲忍不住流露出两分温柔。
“寻儿可以去求青石,他从前是陛下派给我的侍从,我对他好极了,他说过,我永远是他的侯爷,我说什么他都会听的。”
话音一落,白衣将军的脸色却猛得一沉。
他看向小小少年,那双冰冷如玉石般的眸子,闪烁着两分讥讽。
“寻儿,伯父今天教给你一句话。”白衣将军最后一次将手搭在少年的头上,轻轻地摩挲了两下,道:“永远不要轻信其他人,你的背后只有你自己。”
少年的眼泪大颗大颗地从凤眸中滴落下来,他问:“即使是青石也不行吗?”
“不行的。”
“即使是陛下也不行吗?”
“自然是……不行的。”
白衣将军笑了笑,将将袍往上扯了扯,盖住了少年的脸颊,最后,他贴在少年的耳边道:“寻儿,好好学习我教给你的东西。只是可惜,那套剑法我来不及教给你了。若有机会,我有位故人,你去京都温家寻他,他大概能了却我的遗愿——”
说着,白衣将军手刀落下,方才还瞪着一双泪眼的少年,却将头一歪,沉沉地裹在将袍里昏睡了过去。
画面一转,小小少年被人强行压着,跪在堂前。
作者有话说:
小侯爷年少时过的很惨,身边没什么真朋友,有的只是先帝派过去的探子。因此,小侯爷很少尝到信任的滋味,也很少会有人拿性命托付他。
第29章 加倍! ◇
◎要想我对你好,那你就给钱啊◎
曾经作为少年侍从的青石, 如今的镇北军副将正手拿圣旨,一字一句地念:“传圣上口谕,旁系子车伯符, 抗旨不尊, 违抗圣上。念其长年养在旁系,野蛮习性不可改, 又因子车伯符已然伏诛,便不再追究。望爱卿奉公守法, 莫要再踏后尘,钦此。”
话音落下,堂上是如同死一般的沉寂。
青石冷硬催促:“还不接旨!”
半晌过后,子车河的声音才响了起来,沙哑、沧桑,带着一丝隐忍:“臣子车河——接旨!”
小小少年匍匐在地,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 滴滴砸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
代表着副将身份的绣云靴从少年身边走过,铠甲摩擦,发出沉郁的响动。少年终于按捺不住, 猛得扑上去, 死死咬住青石的大腿, 眼泪与话语一齐涌出,撕心裂肺:“青石!你骗我!你骗我!你是陛下的人!”
“来人!来人啊!将这小疯子给本将扯开!”
“寻儿!松口!快松口!”
不同的叫喊声回荡在子车寻的耳畔,但他什么都听不到,他的眼中满是仇恨,眼泪如海水般涌出来, 牙齿锐利的像一匹刚刚进入大自然的小狼。
“寻儿!住口!”
终于, 子车寻被人狠狠从青石腿上扯开, 一个巴掌啪一下落在少年的脸上。
少年的头被狠狠打偏,黑发纷乱,盖住了少年一半的脸,神情显得晦暗不明。
子车河大口大口地穿着粗气,语调发抖:“顽皮小儿不懂事,还望、还望青石大人……不要见怪。”
身为主将的父亲与身为副将的青石好言相劝,少年就这样站在堂上,春风灌进来,吹的少年锦绣衣袍猎猎作响,眼泪不自觉地从鸦黑的眼睫落下,顺着精致的脸颊线条滑进了嘴里。
少年抿了一下嘴唇,眼眸里闪烁着讥讽的笑意。
这是弱者的眼泪,是苦的。
“小侯爷。”
一道粗粝的嗓音唤回了子车寻全部的思绪。
‘紫薇舍人’还站在他面前,眼眸里带着残忍的笑意:“不知道小侯爷是救,还是不救?”
子车寻沉默着,他的脸隐没在黑暗中,阴云来来去去、月华明明灭灭,少年的衣角被晚风吹起,热汗从他身上滑下来,砸在地面上,垂着的右手握成拳,手背青筋暴露,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你要本侯怎么做?”
半晌,子车寻终于有了动静,他抬起头,眸光像两根锐利的箭,直直地刺向‘紫薇舍人’。
‘紫薇舍人’像是早知如此般,几乎是克制不住地哈哈大笑。
他抬起手,指向谢晚宁所躺身边的那口枯井:“跳下去,就现在。”
子车寻面色冷淡地走到井口,发带在空中打着旋,灿若星辰的眸子里倒映着那深不见底的井口,深邃又漆黑,像是某个一跳就不会再回到人世的鬼门关。
“解药呢?”
子车寻侧眸过来看‘紫薇舍人’,眉眼之中的骄矜半分不减,甚至更为耀眼,那股少年意气几乎要灼伤人眼,勾唇冷笑:“本侯也不算那么好骗,若是本侯跳了,这聒噪的谢夫子也活不成,那本侯黄泉路上岂不是要被吵死。”
‘紫薇舍人’牵动了一下脸上的肌肉,怪声怪气道:“倒真是师徒情深。”
说着,他手腕一翻,半粒漆黑的小药丸出现在他手中。
不过抬手一扬,药丸就已经被他掷了出去,落在了子车寻手中。
子车寻立即蹲下去,将这药丸塞进谢晚宁嘴里。
不过是半粒药丸,吃下去竟然也即可见效,谢晚宁的脸色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了起来,原本苍白的脸色立即转向红润。
子车寻紧紧盯着她。
但是不到片刻,这点回转的气色又是一滞,往回跌成了灰白。
子车寻顿时牙根一紧。
“小侯爷,你跳了,这里还有半粒,贫道自会喂给谢夫子。”
‘紫薇舍人’冷笑着。
“本侯的命当真值钱。”
子车寻缓缓站起身来,冷笑道:“一个两个……你们怕是算计尽了本侯的身边人。”
想必是因为子车寻即将跳井,前方是一条必死的死路,因此‘紫薇舍人’也放松了一点警惕,讥笑道:“若世间真有阴司王爷,小侯爷见了,不如多求求他老人家,下辈子别投一个显赫至此的胎,自然也省去了漫天的算计。”
他这话说的有些多了,子车寻眸光一闪,眼眸越发的沉郁了。
最后,他冷眼瞥了‘紫薇舍人’一瞥,径直走到那口漆黑的深井旁边。
只见他身形一晃,衣袂翩飞,月光再度落下时,井口处已经空了。
泾川那位策马扬鞭、年少成名的小侯爷当真跳了井。
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看见的场景是真的,‘紫薇舍人’瞪大了眼睛,快步几步走到井口处,想要查看子车寻是否真的就此殒命。
然而他才刚刚靠近,耳边却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紫薇舍人?”
‘紫薇舍人’霎那一顿,他甚至来不及回头,就听见耳边爆起一声怒骂:“去、你、妈、的!”
紧接着,一道寒光闪烁,‘紫薇舍人’一声惨叫,竟然已经被踢入井中。
□□骤然砸入地面,发出一阵闷响。
谢晚宁强撑着肩头的伤痛与那铺天盖地的眩晕感,耗尽全身力气爬起来,跌跌撞撞摔在井口边,大声喊:“小侯爷!小侯爷!”
几声喊下去,竟然一点回声也没有。
谢晚宁额头上沁出密汗,她是真的怕子车寻为了救她,一口气跳进井中摔死了。
但是她回想起子车寻喂她药时,在她手上用力掐的那一下,心中便又振作起来,深吸一口气,几乎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喊:“喂!子车寻!”
“别喊了!”
半晌,井中终于响起了一点微弱的回声。
“快拉我上去。”
子车寻的声音显的有些飘忽。
谢晚宁心中骂,她都成这个鬼样子了,怎么拉你这个百八十斤重的男人上来?
但这时,谢晚宁的鼻尖仿佛嗅到了一点点的香味。
这点子香不是寻常姑娘家身上的脂粉香,也不是子车寻身上那股悠长的沉木香,倒像是喻殊白身上的味道,悠悠的,淡淡的,带着一股草药的清香,闻着不由让人心神一振。
“谢晚宁!”
井口里又传来子车寻咬牙切齿的声音。
谢晚宁只好奋力站起身来,但没想到,在闻过那阵香味以后,她身上竟然奇异的多了些力气。
虽然不多,但足以支撑她跌跌撞撞地站起来。
但这点也够了。
谢晚宁觉得有些奇异,但危机当前,她也没有功夫多想,赶紧就近取材,从这株老树身上扯下一条藤曼,一端绕在大树之上,一端做成套索,然后扔进了井里面。
等到藤曼悉悉索索一阵后不动了,谢晚宁才用力往上拉。
连拉带拽,终于将子车寻拖出了井口。
原本谢晚宁在中了毒箭之后,虽然整个人昏昏沉沉,但气脉之中不知道为什么,还存在着一股气,似乎随时可以带着谢晚宁突破禁锢。
但是她口不能言,根本不能与子车寻报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子车寻被‘紫薇舍人’指使着,要跳入枯井。
好在,最后子车寻提出要提前喂解药,谢晚宁这才有机会动了动手指,示意她还能动。子车寻思绪飞快,立马就领会了谢晚宁的意思,反过来也捏了捏她的手掌。
只是谢晚宁原本还在疑虑,子车寻是会将计就计,还是会直接擒拿‘紫薇舍人’,没想到这脑子不好使的小侯爷,居然真的敢以身作饵,将所有的赌注压在谢晚宁身上,自己跳井,诱骗‘紫薇舍人’前来查看。
也不知,这个小侯爷是哪儿来的那么大的胆子,对她,又是哪儿来的那么大的信任!
谢晚宁呼哧呼哧地将人拉上来,原本心里还在腹诽,但她一转头,借着月光,看见子车寻的半条竟然尽数血肉模糊,只有右手中还死死攥着半只剑鞘,剑鞘划破了他的手,鲜血淋漓。
再看身体,子车寻身上的锦绣劲衣烂的不成样子,像是因为下降速度太快,子车寻又不得不支撑身体,这才不得不用尽全身去抓井壁。
还好,那半截剑鞘帮了他大忙。
谢晚宁只觉得一阵心惊肉跳,她用力将子车寻扶起来,两个人皆是身上挂彩,一副狼狈样,活像是逃灾的难民。
也许子车寻这辈子都没像今天那么狼狈过。
但是小侯爷总是要点面子,他强撑着站直了些,语气带着点虚弱的讥讽:“本侯还以为谢夫子这就一走了之了呢,半天不曾降下绳索,本侯便是死了也要找夫子你算账。”
谢晚宁已经对子车寻的毒舌习惯了,又逢二人绝处逢生,她心情甚妙,也没有与子车寻打嘴仗的心思,只是笑笑道:“小侯爷真是说笑,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我怎么可能不管你?”
子车寻闻言,有气无力地骂:“谢夫子一贯是嘴上说的好听,往日里吵闹嬉骂时,倒也没见谢夫子下手时省点力气。”
谢晚宁强行支撑着人往前走,闻言又笑道:“想让本夫子对你好点儿?可以,来年再捐三千两银子入澜沧。”
“哼。”谢晚宁听见子车寻一声嗤笑:“本侯加倍。”
谢晚宁一怔,正要再说,肩膀上却是一重。
原来子车寻已然脱力过多,晕了过去。
谢晚宁见状,不由摇头苦笑:“这最终,还得是本夫子扛一个回去。”
说着,她用力地把子车寻往身上掼了掼,一边走,一边喘,一边骂:“该死的小侯爷,那么重!三千两银子也不干了!双倍!不,三倍!”
正说着,身边的蛊人忽然一倒,跪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谢晚宁吓了一跳,连忙看过去,发现原来只是这些人被子车寻打的太厉害,又没了笛声做催使,因此才脱力摔倒。
有了一个就有第二个,接二连三的蛊人全部摔在了地上,全然昏迷了过去。
谢晚宁松了一口气,又往上托了下子车寻身体,继续骂骂咧咧地走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谢晚宁越走,鼻尖能嗅到的香味就越浓,她身上的疼痛感都在飞快地减少,力气渐渐充盈。
等到谢晚宁将子车寻艰难带回澜沧书院之后,除了身上的衣服与子车寻同出一辙的破烂之外,谢晚宁的气色不知好了子车寻多少倍。
于是谢晚宁干脆好人做到底,将子车寻一口气搬去了自己的睡房,又给自给自足地拿剪子、纱布和金疮药,给自己处理了一下肩膀上的毒箭。
独自处理伤口的滋味并不好受,谢晚宁给自己的嘴里塞上麻布,手上用了三次力,才颤巍巍地将箭头从肩膀里取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