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有些多,谢晚宁想的有些头痛了。
又泡了会儿澡,她彻底从浴桶里坐起来,湿透了的长发就这么搭在后背,也不去擦干,便坐在了窗边的乌木书案边,手中拿起一方墨台,一边研磨一边想。
而且,追杀邵暮蘅的杀手,她是第二次见到了。
第一次是在香雪楼里,对方莫名追出来要杀她,手中握着的是那把惊麟匕首。
第二次是在京都夜巷之内,对方居然莫名追杀邵暮蘅,手中匕首改成了弯刀。
为什么?
惊麟为什么会在他手里?那杀手又是谁的人?
想起曾经赠送匕首的哪位故人,谢晚宁指尖顿了顿,终究是没忍住,取过一支毛笔,铺平宣纸,想了想,动笔写了一封简短的信件。
写完后,谢晚宁才站起身,将手探入书桌暗格深处,摸索了许久,终于找出一只小小的哨子。
那哨子浑身弥漫着白骨一般的玉色,森然、冷清。大小约摸女子小指,尾端缀着一片小小的银叶子,在日光下闪烁着光芒,有些晃眼。
谢晚宁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哨子放在了嘴边。
奇异的是,谢晚宁用力吹哨,却听不见哨声,像是无声无息的召唤,片刻后天边却忽然蹿出一只通体雪白的鸟儿。
鸟儿头上有三岔颜色,长喙锐利,目标准确地停在了谢晚宁的窗边。
“多年未见,不知故人是否安好。”
谢晚宁抿着嘴唇,将信件塞进三岔鸟儿腿边信筒,轻轻地摩挲着鸟儿的羽毛,低声道:“若他还活着,劳烦你将此信送达。若他不幸亡故——”
她顿了一下,眼眸沉了下来:“惊麟匕首,我会送至坟前,断不会让它落入阴损之人的手里。”
三岔鸟儿被放飞出去,谢晚宁仰着头,看鸟儿悄无声息地隐没在了一片晴空之中,片刻后,她才收回视线,有些出神地搅动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谢晚宁?谢晚宁你醒了没?”
这时,门口传来杜归女的喊声。
谢晚宁立即站起身,检查了下自己的束胸、外衣之类有无穿戴整齐,片刻后她才打开房门。
门外,杜归女与喻殊白居然都在。
春光明媚,桃花灼灼,喻殊白一道雪白的人影立于八角紫檀木窗外,凉风卷起他的青丝,衣袍纷飞。
两个人四目相对,喻殊白勾了一下唇,狐狸眼亮如湖水:“醒了?”
谢晚宁笑了下:“嗯。”
杜归女咋咋呼呼地挤开谢晚宁进门,道:“哎哟,谢晚宁你可算是醒了,躺了两天两夜了,隔壁小侯爷都能下床走了。”
谢晚宁眨眨眼,哭笑不得:“小侯爷伤的是手不是腿,能下地走路有什么稀奇的,我中了箭,还不兴我躺两天?”
说着,喻殊白也进了门,看见她的发丝还淌着水,便顺手拿起了一方帕子,帮她细细地擦头发。
“谢夫子可别五十步笑百步。”喻殊白假模假样地笑着说:“你的那条胳膊没废,还得多亏了射箭那人不识货,抹的药不至于太毒,半粒药丸下去,再加上谢夫子平日里多以逸待劳,这才只躺了两天。”
谢晚宁闻言,稍稍抬眸瞧他,将有两个紫薇舍人的事情说了,皱眉道:“我急着与小侯爷离开,忘了将那人一并带过来了。”
“不需要谢夫子操心,那么高的井口摔下去,就是捞,护城军都捞了半日,那人跑不了。”喻殊白的语气并不怎么上心:“至于他的脸……江湖之上,换皮换脸之事并不少见。若谢夫子还不放心,我已经将人交予了典狱司,稍后若有什么,再说与夫子一并听。”
这事确实是谢晚宁多想了,喻殊白做事很稳妥,青玉观那边必然是第一时间派人去搜过,该抓的一个也跑不了,后续的水井事件也不需谢晚宁多操心。
只是谢晚宁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在吹笛人附近,遇见邵暮蘅的事情。
这时,杜归女说起来:“不过话说回来,没想到邵夫子一介文弱书生,竟然也敢帮着一同去分散蛊人。谢夫子,你是没瞧见邵夫子手腕上的那些伤,青青紫紫,肿的老高了。”
谢晚宁看向杜归女,杜归女起了点劲头,继续说:“只是邵夫子在赶来的路上,似乎碰见了贼人,差点被害,据说还是谢夫子你出的手?”
“昂——”谢晚宁应了一声。
听杜归女的描述,邵暮蘅虽然与人世间越发疏远了些,但似乎依旧是那个温柔和善的少年。
她也许不应该怀疑邵暮蘅与吹笛人有关。
谢晚宁暗自谴责了一下自己,想想当天夜里邵暮蘅脆弱的神态,更加闭口不言了。
喻殊白倒是淡淡地瞥了杜归女一眼:“倒不知道杜夫子还有说书的天赋。”
杜归女一下子捂住嘴,不作声了。
喻殊白给谢晚宁擦干净了头发,也没有停下。
谢晚宁能感受到喻殊白的手指,在她的发丝间轻柔地穿梭来去,偶然间勾动一两根发丝,像是在拨动一根古弦,弦声悠悠婉转,让谢晚宁有些酥了。
她实在喜欢有人轻轻地摩挲她的发丝,这样依恋的感觉总让她想到小时,伏在母亲膝头撒娇耍赖的时光。
喻殊白把住谢晚宁的青丝,轻巧地挽起来。
也不知道他私底下自己练习了多少次,动作竟然是流畅的。
束发的最后,喻殊白从袖口中掏出一根通体水色的簪子,手腕微动,绕着青丝,簪子嵌进发里,缓缓地推进去。
谢晚宁看向铜镜,那支上弦月簪安安稳稳地戴在她的头上,玉兰色之中的一点沁红,似乎又恢复了原来的颜色,灼灼其华,仿佛要烫伤人眼。
而喻殊白眼眸弯弯,眼睫微垂,笑容风轻云淡,只是瞳仁深处藏在两分微不可察的疲倦。
第33章 故人安否? ◇
◎每一处都会勾起他的回忆◎
片刻后, 喻殊白与杜归女起身离开。
走时,杜归女先走在前面,喻殊白落在后面。
喻殊白想了想, 又转过身来, 从怀中拿了一枚小竹牌递给了谢晚宁。
“月俸。”喻殊白道:“正巧明日是休沐,若觉得身上舒爽了, 就去外面走走。”
谢晚宁在澜沧书院供职,每月月俸二十五两, 还不算各类补助,比起多少朝廷官员都过得舒适。
只是谢晚宁的口袋像是一个无底洞,多少月俸银子流进去,都听不见一个响。
有时连喻殊白也疑惑,但每当问起时,谢晚宁总有很多的借口。
最近给的解释,是她喜欢上了踏青, 常常雇着马车四处游玩,所以开销大了些。
书院事物繁忙,也没有对这个借口多加怀疑, 只是偶尔叫人给她送两幅踏青游玩图, 一切都随着谢晚宁玩闹。
此时听了喻殊白的话, 谢晚宁垂下的眼眸微闪,随后抬起脸来,故意露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院长不说我也会去,那么好的春日没人赏,可不是浪费了。”
喻殊白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又没有开口, 只是抬起手, 随意地在谢晚宁头顶拍了拍,随后转身离开了。
谢晚宁目送喻殊白的身影消失在尽头,才将那枚可以领取月俸的竹牌拿起来,一推门,也离开了。
京都郊外。
高原深邃的苍穹,显得碧蓝如洗。白云悠悠,点缀在天边。春风习习,将田野之中的嫩草吹的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宛如水面泛起了阵阵细碎的涟漪。
田野边,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湖水。平整如镜的水面清晰垂直地倒映出蓝天白云、钓鱼老叟、乌木蓬船,一切像是一副泼墨山水画,美的令人心醉。
一名红衣少年驾白马而来,长发泼墨,身形飘逸。
钓鱼老叟老神在在坐于船上,钓竿不动,眼皮低垂。若是细看,便可得知这名老者眼珠发白,眼角堆着眼翳,原来是个瞎眼先生。
少年勒住马头,二人之间隔着半尺春水湖面,遥遥相对。
“子虚先生。”少年的声音传过来:“消息带来了么?”
钓鱼老叟闻言抬头,问:“温家一事,当年知情者死的死、散的散,如同流云,不可再追。若阁下还要再查,只能入皇宫金匮石室。哪儿收录保存着古往今来诸多宫闱秘事、江湖奇事,想必能给阁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金匮石室?
谢晚宁将这个词在嘴里翻来覆去地拒咀嚼了一边,随后抬手,将一包沉甸甸的银子扔了过去。
钓鱼老叟伸手接住,手指只是稍稍捏了两下,面上就露出满意的笑意。
谢晚宁调转马头就要走,只是身后又传来一声:“阁下留步,难道阁下非要追查温家之事不可?”
谢晚宁心中顿时警惕,眼风扫过去,手上已经默不作声地按住了剑柄:“先生只管做消息的买卖,何时还唱起了说客的角色?”
“非也非也。”
老叟笑,将两只手踹进袖中,一派仙风道骨:“老朽与阁下相交易,如今已有两载,交易越过千金,与老朽也总算有了些铜臭上的交情。看在这点交情的份上,老朽斗胆提醒一句。金匮石室这个地方很危险,与其说它是藏书阁,莫不如说是密室,天下只有三人能开。”
谢晚宁一顿,稍稍松开了剑柄,问:“哪三人?”
“摄政王居简行、靖北候子车河和——”老叟一顿,说:“澜沧书院院长喻殊白。”
谢晚宁攥住缰绳的手紧了起来,睫毛忍不住发抖。
老叟又说:“此三人分别有一玉牌,外体通透,内有一红髓,如血、如岩浆,唤作‘烽燧’。只有这玉牌可以打开金匮石室,强行进入者,无不被乱箭穿心。如今老朽听说泾川小侯爷子车寻就在澜沧,阁下大可以去一趟澜沧,借‘烽燧’一用。”
谢晚宁的眉心像是披了风雪,僵住了。
夜幕四合,一弯新月划过精致的角楼,明亮的月光给朱红色的高墙,洒下了一片朦胧昏黄的光,显的静谧又安宁。
万籁寂静,灯火尽熄。连绵宫殿、重重楼宇,被尽数掩盖在夜色之中,轮廓模糊。
只是走过宫殿前脸,一处远离深宫的湖中小岛上,尚有一处灯火明亮,宛如细风微雨之中的一盏孤灯,摇摇摆摆,不肯归为死寂。
走近再看,才看清原来那是一座华丽的楼阁,楼阁上挂着一方牌匾,上面用漂亮端正的楷体写了四个大字‘水芷汀兰’。
水芷汀兰被湖水环绕,浮萍满池,碧绿而明净。昏黄的灯火倒映入湖面,星星点点,锦鲤来去,惊起一片涟漪。
披着一身寒意的高大男人于湖边石凳上坐着,墨青色的长衫在夜风重泠冽作响,三千墨发尽数垂下,身形颀长,如冷峻松柏。
此时,男人正手执一张奏折,对宫灯细细浏览,眉心微蹙,如墨点漆般的双眸生寒。
“辞也。”居简行放下奏折,修长而有力的手指轻扣桌面,语气冷的像块冰:“邵御史那边怎么说?”
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从黑暗中现出身形来,还是那张银色面具,一双碧绿色的眼眸毫无情绪:“邵御史不肯承认邵暮蘅去过南疆。”
闻言,居简行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大的笑话,幽深的眼瞳中漫出一抹寒意。对手中的折子也失去了再看下去的兴味,随手一甩,啪一声砸在了水面上,荡漾起波纹数十圈,惊走了一群锦鲤。
那制作精美的折子浸泡了湖水,一点点往下沉,借着湖面波光月影,隐约可以看清上面几行小字:“吾儿暮蘅,谨言慎行,中三元,折桂冠,不曾存反心——”
剩余的字迹沾了水,很快就被糊成了一团墨印,最终整个帖子没入湖水之中,消失不见。
当年温家事变,邵暮蘅以新科状元的身份去了一趟皇宫。
一天一夜之后,邵御史才将人接回来。
当年也不知道邵暮蘅在皇宫中做出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邵御史接回儿子的时候,邵暮蘅整个人高烧不退,浑身狼狈不堪,是昏死着被人扛出皇宫的。
但邵御史接回了儿子,一不请医、二不问药,直接将人幽禁在了祠堂。
期间无论是谁去试探询问,邵御史一律都将人挡了回来,对外的说法一直都是犬子抱恙,不能见人之类的说辞。
等邵暮蘅再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时候,已经是次年的春日诗宴了。
那年的邵暮蘅,整个人消瘦的可怕,周身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死气,暮霭沉沉,仿佛已经步入死亡的老年人。
若不是他依旧是冷冷清清,又得了朝阳帝姬青眼,光是这京都城内的流言都能压垮了他。
居简行扔了帖子,重新将目光落下来,看向面前的一支短笛。
下蛊人以笛声催使蛊人,自身实力往往孱弱,只要顺着笛声追杀,实在不难解决。
所以两日前蛊人逼宫,喻殊白去典狱司提王汉,居简行派辞也先去追查笛声。
结果在笛声来源处,发现了这位冷眼观热闹的状元郎。
若说是巧合,怕是三岁小童也不信。
“继续盯着。”居简行语调淡淡:“这一切的背后应该还有隐情。”
辞也点头应下,转身又要隐入黑暗之中,只是这时,他脚步一顿,目光看向天边,歪歪头,语气有几分意外:“鸟?”
居简行一怔,他顺着辞也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泼墨般的天空之中,宛若流星一般翱翔来一只通体雪白的鸟。
这鸟的模样十分奇特,头上的羽毛分为三岔,一双眼睛像是黑葡萄,灵动活泼。长喙锐利,呈淡淡的红色。爪似鹰一般锋利,翅膀长而羽毛丰茂,一点也不似凡间豢养的鸟儿,反而像是长居于山林的野兽。
而这只奇怪的鸟儿出现之后,竟然目标精准地朝居简行扑来。
辞也顿时眼眸微眯,手腕一翻,立即握住腰间的两把弯刀,便要迎面将鸟儿斩杀。
“辞也!”
身边忽然传来居简行的声音,向来公事公办的冷淡语调中,居然罕见的带上了一抹跳动的情绪:“住手,别动它——!”
辞也疑惑地扭过头去。
只见居简行那双幽深的眼眸死死地盯着白鸟,神情竟然有些出乎意料的讶然和惊喜,那般模样,仿佛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